第10章
下雨天睡午覺最容易睡不醒,冉秋意感覺自己做了很多個夢,像是被什麽東西牢牢纏住了,越是想要醒來,就陷得越深,怎麽也擡不起眼皮。
半夢半醒之間,好像聽到有人在叫他,秋意秋意,秋意秋意的。
太多人這樣叫他了,有他從小到大都熟悉的,有他逼着自己不要去回想的,也有時間不長但是讓他感覺很舒服的,他分不清是誰的聲音,聽得直皺眉,手伸出被子,想要抓住點什麽。
姚識秋已經穿戴整齊,坐在冉秋意床邊,試了幾次還是叫不醒他,索性湊得更近,肆無忌憚地看着他的睡臉。
這麽乖巧白淨的一張臉,睡着的樣子更顯得稚氣未脫,招人疼,撇一下嘴角都能把小梨渦的位置暴露出來。
他看到冉秋意的手在被子外面胡亂劃了幾下,沒找到目标便安分下來,瘦白的手指微微蜷着,指節纖細漂亮,食指的指甲蓋上有被牙咬過的痕跡,是冉秋意寫東西時下意識的習慣。
姚識秋看了許久,握住那只手,輕輕捏了一下,“起床了秋意,再睡晚上該睡不着了。”
房間裏依舊拉着窗簾,像是沉在黃昏或是天明前的昏暗裏,讓人辨不出時間,冉秋意努力睜開眼,看清了眼前人的輪廓。
…… 是師兄啊。
他敷衍地 “嗯” 了一聲,把被子扯過頭頂,躲進去不動了。
起床永遠第一名的冉秋意也有這般耍無賴的模樣,姚識秋可新鮮了,把他頭頂的被子扯下來,逗貓似地撓了撓下巴,“寶貝兒,原來你也會賴床啊?”
冉秋意剛才還想快點醒過來,被叫醒了又不樂意離開被窩了,他用小臂擋着眼睛,講話的鼻音很重,溫溫吞吞的,“師兄,現在幾點了……”
“四點半,” 姚識秋完全停不下手上的動作,趁人還沒睡醒,又捏捏他的臉,“雨快停了,秋意,我們去看海吧。”
冉秋意緩過一陣困頓,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看到姚識秋的眉眼間有掩不住的期待。
不知怎麽,他也開始期待。
過去的一周都在忙着驗收,制定下一步計劃,每天從早到晚都在園區裏,雖然身在三亞,但活動區域僅限于酒店和園區,他們連一眼海的輪廓都沒看到。
本來是沒有什麽錯失風景的遺憾,姚識秋和冉秋意都不是第一次為了項目出差,早就習慣了這種強度和節奏,但既然這場雨延長了這一趟匆忙的旅途,不抓住機會去看海的話,倒像是會留下遺憾了。
冉秋意換上了白 T 恤,整個人都透着一股清爽幹淨的學生氣,蹲下來弓腰整理箱子時,T 恤貼在後背上,勾勒出瘦條條的輪廓。
“晚上風大,帶件外套,” 姚識秋從洗手間出來,看他已經把箱子合上了,便把自己搭在椅背上的襯衫扔給他,“算了,直接穿我的吧,省得麻煩。”
冉秋意沒拒絕,一邊裝好房卡一邊問:“不叫上宋彥輝一起去嗎?他跟羅師兄待了一天,一定很折磨。”
“我剛才問過他了,他跟孟瑾又吵架呢,” 姚識秋無奈地聳了聳肩,“看給傻兒子愁得,我說晚上請吃飯都無動于衷,估計這會兒還在忙着哄女朋友。”
宋彥輝和孟瑾三天兩頭吵架,也算是實驗室的傳統節目了,吵得兇,和好得也快。冉秋意已經習慣了這對小情侶的日常模式,便也沒再多問,收拾好東西,和姚識秋一起下樓了。
從酒店到最近的海灘要坐四十分鐘公交,酒店附近剛好是始發站,車裏很空。
兩人上車後在最後一排坐下,沒多久,冉秋意又開始昏昏欲睡,半閉着眼睛,腦袋一點一點的,越來越沉,卻偏不往姚識秋肩膀上倒,而是快磕在車窗上了。
姚識秋伸手擋了一下,讓冉秋意的額頭穩穩地撞在他手背,有個緩沖,不至于讓他疼。
“唔…… 師兄?” 冉秋意醒了。
“還困呢?” 姚識秋伸手理了理他被風吹亂的頭發,分給他一只耳機,“別睡了,越睡越困,一會兒就能看到海了。”
冉秋意戴上耳機,把車窗推開一半,夾着細雨的微風吹在臉上,頓時清醒了許多。
另一個清醒的原因是耳機裏的這首歌,冉秋意太熟了,譚詠麟三十多年前的歌,《愛在深秋》,他老爹經常在家裏一邊做家務一邊哼。
“師兄,你聽這麽老的歌啊?”
他總覺得姚識秋喜歡的音樂類型應該是搖滾或者流行,這種他爸喜歡的歌怎麽也不該出現在姚識秋的歌單裏。
“寶貝兒,至于這麽震驚嗎?你師兄什麽歌都聽,” 姚識秋幽幽地說,“只不過…… 唱得也是真不怎麽樣。”
冉秋意不自覺想起上次在 KTV,姚識秋和他一起唱歌,成功把他帶跑偏了,讓他被那首歌勾起的傷感蕩然無存,光顧着掐着自己的大腿忍笑了。
一想到那時候,他就笑得停不下來。
雖然認識姚識秋的時間不長,但已經因為他有了很多一想到就會笑出來的回憶。
他真的很喜歡和姚識秋這樣的人相處,大概是因為興趣愛好很多,生活被喜歡的事填滿了,所以姚識秋給人的感覺總是充實而輕盈的。像他這樣的人,應該不會因為誰的到來或者離去而感到不适應,只為自己而活,随性又灑脫,偶爾有些任性和不成熟也沒關系。
這樣一想,冉秋意甚至覺得有些羨慕他了。
播放到冉秋意沒聽過的一首粵語歌時,他遠遠看到了海上的燈塔,激動地摘下耳機,碰了碰姚識秋的手臂,“師兄,你看那邊!”
海越來越近,吹進車裏的風都摻雜了一股海水的鹹味。
冉秋意目不轉睛地看着沿海公路的風景,而姚識秋同樣專注地看着他的側臉。冉秋意摘掉了耳機,但他還戴着另一只,裏面正在播放鄭中基的《愛是最大權利》。
“可不可以與你放膽嬉戲,忘掉日與夜那些期限。”
“我承認我愛得太過分,人群漸進想改寫你我命運。”
耳邊有音樂聲,窗外有車流的聲音,隔着這些,姚識秋還是能聽到自己鼓噪的心跳聲,他怕再不攔着點自己,今天之內就會幹出沖動的事了。
眼下不是三亞的旅游旺季,再加上還飄着細雨,海灘上格外冷清,只有三三兩兩的游人,還有一對在雨中拍婚紗照的情侶。
在這種海邊景點,随處可見拍婚紗照的隊伍,大多是選個豔陽天,帶着攝影化妝的團隊,新娘頂着大太陽,提着長長的裙擺,臉上的妝都快花了,露出來的皮膚也難免被曬紅,但還是挽着自己的新郎,努力笑出最漂亮的樣子。
這對情侶就很不走尋常路了,選了個陰雨天,沒有任何跟拍的攝影師,自己架着三腳架拍攝,倒是比前者少了很多狼狽。
有些需要抓拍的動作用三腳架不太方便,姚識秋和冉秋意剛下車,那對情侶就朝他們走過來,問他們倆能不能幫忙拍幾張照。
拍完照,他們坐下來聊了幾句,發現這對來自東北的新婚小夫妻和冉秋意年紀差不多大,男生叫賀斯揚,女生叫周瑤,碩士剛畢業就出來旅行結婚了,三亞是他們的最後一站。
同齡人之間共同話題很多,四個人坐在海邊的木桌邊,不知不覺聊到了天色将暗,話題也由碩博畢業找工作跳到了戀愛觀。
既然是在陌生的地方萍水相逢,一切都能歸于緣分二字,那麽坦誠一些也不過分。
說起來,這也是表明性取向之後,冉秋意第一次聽到姚識秋說起自己的經歷。
“我讀高中之前,一直跟着我媽在香港生活,” 姚識秋說,“那邊的思想相對開放些,連我阿公阿婆的觀念都很前衛,他們不覺得同性戀是什麽怪物,所以我出櫃的時候他們也只是打了我一頓。”
“不是說他們理解嗎,為什麽還打你?” 冉秋意問。
姚識秋看着他笑了,“因為我十六歲的時候追一個混血男孩兒,鬧到整個片區都知道了,跟家裏出櫃只是順便,他們覺得我這麽高調都沒追到人,蠢得要命。”
“我阿公教我,以後再想追人,高調一點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要有點頭腦,至少要有九分把握再說,不然太丢人。”
“然後我阿婆把他打了一頓,還說總算知道我那些不正經的功夫都是跟誰學的了。”
三個人都被逗笑了。賀斯揚和周瑤有些驚訝,因為他們覺得姚識秋看起來很穩重,沒想到年少時有這麽叛逆的經歷,但是冉秋意卻覺得,這很像姚識秋會做出來的事。
不過……
十六歲,追混血男孩兒,鬧得人盡皆知…… 姚識秋的路子比他想象中還要野。
四人相談甚歡時,冉秋意發現周瑤放在桌上的頭紗垂了下去,被椅子壓住了,破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洞。
他把頭紗撿起來,摘了朵白色的野花,借着旁邊被勾起的線,剛好把那個洞填上了。
“小冉,我真的覺得你好溫柔啊,很少有男孩子像你一樣細心的,” 周瑤接過頭紗,朝他擠眉弄眼,“絕世好男人才配當你老公吧。”
冉秋意不好意思地笑了,“哪有那麽誇張,不至于的……”
“怎麽不至于啊,” 姚識秋托着下巴,看他頰邊那個淺淺的梨渦,勾了勾唇,“我的小師弟當然值得最好的。”
然後周瑤和賀斯揚就順勢起哄,讓冉秋意說自己的理想型,是喜歡荷爾蒙爆棚的八塊腹肌,還是穿西裝的禁欲系,姚識秋還一個勁兒在旁邊添油加醋。
冉秋意耳朵都紅了,很沒有殺傷力地瞪了某人一眼。
賀斯揚和周瑤帶了一臺專門錄像用的微單,一路收集路人朋友的祝福,民宿老板、客車司機、飛機鄰座的小朋友,還有很多像姚識秋和冉秋意這樣幫他們拍過照的人,他們計劃把這些祝福剪進婚禮開場的 VCR 裏。
對着鏡頭說話的時候,冉秋意的耳朵還紅着,翻來覆去說了一堆祝福,最後憋出一句:“祝你們新婚快樂。”
然後他就暗戳戳地扯姚識秋的衣角,示意他快點接上。
而姚識秋确實不負所望,說了一堆沒營養的屁話,還說什麽,如果結婚後找不到生活的意義,就回來一起讀個博吧,争取讀博期間抱兩個娃,愛情學術齊開花。
錄完以後他倆一致認為,這段視頻不配出現在人家的婚禮上。
賀瑤和周斯揚要準備驅車返回了,臨走前和姚識秋冉秋意互相加了微信,從車上拿了一個新鮮椰子,送給他倆。
姚識秋敲了敲椰子殼,拿出手機,“這椰子長得真圓,給它拍個照。”
一個椰子,兩根吸管,他倆只能分着喝。
椰子放在桌子中間,兩人面對面坐着,冉秋意有些口渴,先是探身叼住了一根吸管,嘗到清甜的椰汁後,忍不住咬着吸管,多喝了幾口。
他沒想到姚識秋會忽然湊上來,叼住另一根吸管。
距離一下子拉近,連姚識秋嘴角勾起的弧度都看得一清二楚,冉秋意大腦一片空白,下意識想躲,慌亂之中,他的額頭撞到了姚識秋的額頭,還撞出了聲響。
姚識秋捂着額頭痛呼一聲,冉秋意連忙上前查看,“師兄,疼、疼嗎?”
姚識秋看着他緊張自己的樣子,偷偷笑了,揉了揉額角,說:“寶貝兒,腦門挺硬啊。”
入夜後,海風越來越大,冉秋意穿上了帶來的襯衣,只扣了中間一顆扣子,和姚識秋沿着退潮後的海岸線散步。
剛才聊得太多,只剩下他們倆的時候倒是默契地安靜下來了,也沒走多遠就找了塊石頭坐下,看着海面上星星點點的燈光,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
冉秋意本以為師兄會繼續剛才的話題,或者繞幾個彎,從他嘴裏套出更多秘密,但姚識秋只是帶頭聊起了日常,比如打賭宋彥輝和孟瑾要吵幾天才會和好。
他時常有一種奇怪的錯覺,好像姚識秋總能知道他在想什麽,是開心、難過,還是想要逃避,再根據他的心情,自然而然地引導。比如現在,他不想聊戀愛觀,不想談及自己過去的經歷,只想吹着海風,聽着海浪,看着月亮,聊輕松的事,考慮很近的以後,而姚識秋恰好給了他這樣的時刻。
聊着聊着,才發現早就過了晚餐時間。
冉秋意的衣服被海風裹着,貼在身上,更顯得他整個人只有薄薄一片。
姚識秋幫他理了一下翻折的衣領,“這衣服你穿着大了好多。”
冉秋意縮了縮手,藏進袖口,只露出指尖,“當然了,因為我比你矮嘛。”
“不是,是因為你太瘦了,我的衣服你穿着都晃蕩,” 姚識秋站起來,朝他伸出手,“走吧,師兄帶你去吃飯,多長點肉。”
冉秋意心想,原來跟着師兄真的什麽都不用操心啊,即便是在完全陌生的城市,他也連導航都不需要看,只管跟着師兄走就好了。
他和姚識秋相視一笑,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來。
姚識秋找的餐廳就在附近,步行十幾分鐘的距離,兩人便順着沿海公路慢悠悠地往那邊走,一邊走一邊閑聊。
他們在一起,好像不管說多久的話都不會冷場,就算沉默也不會尴尬。
“秋意,我準備回去就把頭發剪了。” 姚識秋說。
冉秋意擡眼看了看他的頭發,贊同道:“你頭發好像是有點長,都快擋眼睛了。”
姚識秋笑了一下,轉過身倒着走,面對着冉秋意,“其實,剪頭發是因為我想向喜歡的人表白。”
冉秋意愣了一下,還沒來得及自作多情地想到自己身上,就先是感到不解了,“可是這跟剪頭發有什麽關系?”
“因為我覺得現在時機還不對,得想個辦法拖住我自己,就像我阿公說的,九成把握再開口,” 姚識秋張開雙臂,轉了個圈,頭發被風吹起來,莫名添了些痞氣,“我準備把頭發剪成板寸,貼頭皮的那種,雖然我沒試過,不過那種發型吧…… 應該挺醜的。”
“剪個醜點的發型,以防我自己太飄了,跟開屏的公孔雀似的,一個忍不住就表白。”
姚識秋似乎心情很好,和冉秋意比劃着頭發的長度,像個計劃表白的高中男生,周身都散發着少年人的飛揚恣意,“等我頭發再長到現在這麽長,我就跟喜歡的人表白。”
“嗯……” 冉秋意垂眸看着腳下的影子,抿了抿唇,“那你…… 為什麽告訴我啊?”
“因為你得負責監督我,管着我啊。”
姚識秋沖他挑了挑眉,終于轉回去,老老實實地走路。
冉秋意:“……”
好家夥,他這是找了個長期工作啊。
走到餐廳,冉秋意看到門口有人在排號,但姚識秋說他已經預約過了,兩個人只等了十分鐘就進去坐了。
冉秋意正用手機看菜單,實驗室名為 “本群無老師” 的群忽然炸了。
梁霜:卧槽,姚狗換頭像了!
孟瑾:什麽!竟然真的換了!師兄不是說畢業之前都不換頭像嗎!
宋彥輝:寶寶理我一下嘛 (???)
冉秋意看到這幾條消息,不禁感到好奇,便也點進姚識秋的名片看他的頭像。
原先深入人心的 “早安,我的工友” 果真被換掉了,姚識秋現在的頭像是一個圓滾滾的椰子,上面插了兩根吸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