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兩個位面,兩個謝時
南國特有的陰雨天裏,細雨綿綿剛好打濕肩頭,路上行人寥寥。路口的便利店裏,徐芮雙手托腮,百無聊賴地盯着雨發呆,時不時打個哈欠。因為雨天和深夜的緣故,店裏格外清冷,這會只有老式空調扇葉轉動發出的微響。
就在徐芮打到今晚第三個哈欠的時候,門口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風鈴響,随之而來的是“歡迎光臨—”的機器聲,便利店的門被一雙白得青筋可見的手推開。徐芮擡頭望去,第一眼只看到黑與白兩種顏色,黑得仿佛可以滴出墨的頭發,白得好似從未見過天日的臉,唰的一聲,一把黑色長柄雨傘被來人收了起來,在門外的地上輕輕滴着水。黑與白交彙,在雨天霧氣中,來客好似一幅水墨畫。
徐芮的眼神忍不住落在這位深夜到訪的客人身上,等結賬的時候,距離更近了,她不着痕跡地瞄了好幾眼,高挺的鼻梁将口罩撐起一個小括號弧度,下半張臉被完全遮住,此時青年眼睛微阖,神色淡淡,燈光下,右眼眼下的淚痣格外惹人注目,端的是與神色不同的秾豔。
哪怕徐芮掃碼的動作再慢吞吞,回過神來,人也已經推開門走了。此後的日子裏,哪怕她再刻意留意,也再沒見過此人。
今夜無月,十字路口處,人流稀疏。雨淅淅瀝瀝的,将停未停,仿佛南國全年醞釀的煙霧都随風飄到了這個季節,整個世界籠罩在朦胧的水霧中。謝時從便利店出來,手裏提着東西,站在路口等綠燈。
“怪哉怪哉,古代位面的那位病得快死了,這位怎麽還活蹦亂跳的?”
“且不去深究他如何活下來,先想想如何換回來吧。再不換回來,兩個位面的謝時都得死。”
“你說他上輩子是做了什麽十惡不赦之事,這輩子投胎才這麽倒黴。出生時遇上千年難遇的□□兇日不說,又在子夜逢魔時刻誕生,諸天萬界位面不穩,把他魂魄給換到了這個位面,結果身為方外之人,被此界法則死命排斥,本是氣運之人,結果過得倒黴透頂,活生生成了天煞孤星。”
“必安,慎言!出酆都前,大帝命吾等務必盡快撥亂反正,此事不可兒戲。”
“好吧,說說怎麽換回來。依我這月餘在現代的經驗之見,車禍穿越該是最受歡迎和最容易接受的設定,你看,前面那輛車要闖紅燈了,要不我等直接設法原地送走他?”
“……別亂來,那邊的謝時到時也要回來的……”
“可是不是生死之間,陰陽交接之時,也沒法随意抽離調換兩人的魂魄呀。”
“……”
詭異的竊竊私語飄蕩在寂靜的十字路口,古怪的是,路口的行人皆面色平常,置若罔聞。漫長的紅燈過去,綠燈一亮,等得不耐煩的行人迫不及待地往前走。謝時卻反常地後退了幾步,在公交站坐下,掏出了手機,翻閱今日在圖書館查到的一些資料。
直到竊竊私語消失,謝時才放下手機,謹慎穿過寂靜的路口,回到住處。暖黃的燈光拂去了夜歸人身上沾着的水汽,雖是獨居的二居室,但暖色調原木風格和細致的裝修,便可輕易看出主人家是個熱愛生活用心經營日子的人。
偌大的陽臺幾乎成了一個小型種植園,堆滿了奇花異草的各色盆栽,但占據更多位置的卻是營養液栽植的無土蔬果和沙床;開放式廚房大到把客廳擠到角落,琳琅滿目的廚具被精心收拾好擺放在合适的位置;布藝沙發上是各色看上去就很舒服的貓形抱枕……
謝時回到家放下東西,看了看時間,發現離約定的時間快來不及了,只好先将手機放在廚房專門的位置上,點開某站直播間。
不一會兒,收到消息提示的粉絲便陸陸續續湧進了這個叫做“時也食記”的直播間,幾分鐘內人數便上萬了,不等謝時說話,屏幕上先狂刷了一波禮物和彈幕留言——
“來啦來啦,快到點還沒見時時上線,還以為鴿了呢!”
“帥哥今天吃什麽?!”
“吃什麽無所謂,主要是想聽帥哥多多說話,如果能露臉就更好了。”
“樓上在癡人說夢?上次有人刷了十個小電視給大佬要求露臉,也沒見人家答應,後來還給退回去了。”
“帥哥看不到,可以讓我康康陽臺上那株綠玉藤嗎?”
看到這條彈幕,謝時才出聲解釋:“那株綠玉藤是學院一位教授的,之前開不了花才放我這讓我養養看,昨天開花了便接走了。”
“我就知道,沒有大佬養不活的花草,我比較期待大佬雜交培育的那些東西,最後能長出什麽樣的變異種來!”
“我是新來的觀衆,請問這個直播間到底是直播美食還是帥哥,或者其實是植物種植?”
底下的評論一片笑倒,謝時才正式做了開場介紹,“晚上好,這裏是美食直播間,今天要做的是海鮮粥。”他說完就不顧觀衆的刷屏挽留,徑自将鏡頭轉向操作臺。
從鏡頭便只能看到一只好看的手從冰箱裏取出一只大膏蟹、四五只九節蝦,動作幹脆地殺死,處理幹淨。謝時今早已經提前泡好幹貝香菇和米,大火煮沸水開後,泡得有些發胖的珍珠米一粒粒下鍋,素白的手提着鍋勺不斷攪拌,以防止粘鍋。
米粒一粒粒在沸水中開花,蟹貝香菇加入米粥大軍,在粥水中上下滾動。膏蟹性寒,需要放入一些姜絲中和,過了一會,再丢入九節蝦,此時海鮮粥的香味已經充滿了不大的屋子,再切一點冬菜、香菜和芹菜調味,便可以關火。
趁着這個時間,謝時關閉直播間去沖了個涼。不久,洗浴間的門“噠”的一聲打開,謝時邊擦着頭發邊走出來,此時,經過十幾分鐘的沉澱,在熱力作用下,海鮮粥表面已經覆蓋上了一層粥漿。一口米漿下去,稠而不爛,海鮮清甜,很快撫慰了深夜有些空洞的胃和些許寂寥的心。
喝完一碗,謝時洗幹淨碗筷,繼續翻閱古代資料。子夜時分,群星靜默,無風無雲,随着一陣滋啦的聲音,停電了。一片不見光的黑暗中,謝時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穿上拖鞋,四處摸索手機,倏爾,腳底一滑,伴随着一聲轟響,深色的咖啡灑了一地,謝時撞到了尖銳的桌角,昏了過去。
正所謂閻王要你三更死,豈能留人到五更?窗外,方才竊竊私語的使者聞訊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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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時是被一陣號哭聲吵醒的,他能感覺到自己的五髒六腑被一股無名的力量擠壓着,整個人恍若置身于深海之中,從靈魂到肉身都被壓迫得生疼,沉重的眼皮更是無法睜開一絲縫隙,好在這種窒息的疼痛感呼吸間正在慢慢退散,仿佛被世界接納般,很快只餘下昏沉無力。而屋內正悲恸號哭的中年男人和老妪都未曾注意到,床上原本已經沒了氣的年輕男子胸膛已經有了微弱的起伏。
那老妪抹了一把眼,勸慰出聲:“謝大,時哥兒已去了,恁可得開始料理後事,莫讓恁家小兒連副棺材都沒有就上路啊……”
號哭聲這才勉強停息,憨厚老實:“嬸兒,我且先替時哥兒收拾一下,勞駕你找人幫忙尋些材板打棺。”
“這就對哩,人死不能複生,咱得讓時哥兒走得體面些,恁後頭還得尋陰陽先生擇日子,批殃榜,這錢不能省,否則那官府不給入地哩。”
“我曉得的嬸子。”
那老妪當下便要離去,哪知眼不經意往那床上一瞟,頓時吓得尖叫一聲,恐怕魂都丢了,卻原來是床上的謝時睜開了眼睛,詐屍了!
謝時:詐屍好過被活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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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而複生的謝時在一陣驚呼喜泣後,耳根子終于得了片刻清淨,閉上沉重的眼皮昏昏睡去。因他喊餓,中年男子,即他爹謝巨着急忙慌得去給他準備白粥,走之前拜托了剛才被吓到的隔壁蔡婆婆看顧他。謝巨走後,蔡婆婆面色猶有驚慌,但看顧謝家小郎這事她從前便做慣了,又見謝時已閉眼仿佛睡去,便拿了杌子到門邊去坐着扇風,時不時望一眼。
而謝時這具身體到底有沉疴,勉強撐起精神出聲,以免一覺醒來入土為安的慘劇,便再一次朦胧睡去。
夢至一處,不知是何地方。天與地無甚界限,腳下輕飄飄,似漂浮又似深潛,謝時有些許慵懶地舒展四肢,感覺身心前所未有的輕松,他舉目“望”着此方天地,仿佛在觀看一部老舊的黑白電影,那是生于大蒙朝的謝時短暫一生的記憶碎片。
謝家并非本地人,祖籍在北方中原,早年間河南息州造反,戰亂頻繁,彼時謝時仍處于襁褓之中,一家三口為避戰亂和朝廷傾軋,南下逃亡,到了福州樂縣,見此地依山傍海,海岸綿延,生活安逸富足,恍若世外桃源,謝巨登時便決定停留此地定居。
好在謝巨本是鐘鳴鼎食之家的家廚,底下還帶着幾個徒弟,有一手好廚藝,逃難到此地,憑借手藝謀了一份書院食堂的活計,幹到如今已成主廚。而謝時親娘早逝,由爹爹謝巨獨自一人撫養長大,家中人口伶仃,唯有二人,家務操持請了隔壁蔡婆來。謝時據說娘胎裏受了寒,先天不足,從小便體弱多病,每逢寒暑,冷了熱了便要病上一場,好在性情淡然,嗜花草,兼愛讀書,聰敏勤學,年方二十便考取了秀才功名,奈何府試一場似乎耗盡了他所有元氣,過後便纏綿病榻,直至夏至前幾日,竟是已經昏迷不醒。
謝巨接連請了幾個大夫,老大夫們把完脈皆搖頭,俱是讓謝家早點準備後事,那幾個老大夫也不打诳語,今日午時,謝家時哥兒便面若白紙,連遺言都沒留一句,便沒了氣。緊接着,位于藍星現代位面的謝時便穿了回來,才有先前的詐屍一幕。
少年人二十年記憶看似漫長,實則在夢中接受完也不過一個時辰之久,謝時有些乏了,阖眼放空,如此這才真正睡去。醒來已是午後,炎夏永晝,日光透過苦竹編成的竹簾縫隙,斜斜照進來,給昏暗的屋內帶來一絲盛夏的暑氣。謝時沒有立即喊人,彼時門外有人在低聲交談。
聲音聽着像隔壁蔡婆婆的人低聲罵道:“盧賈那賊老狗,天打雷劈五鬼分屍的缺德東西!竟背後慫恿你挪了那書院的錢款去給時哥兒當那買藥錢,又轉頭去告發,怕是早忘了你當初提拔那厮小人的恩情,現如今便踩着你往上爬!”
另一人的聲音顯然是原身的親爹謝巨,他道:“便是他人慫恿,也本是我糊塗,起了念頭,頭腦犯渾做下這等錯事,如今事發,被趕出書院,我也沒有臉皮去求岑大官人原諒。”岑大官人,姓岑名羽,是東滄書院管理庶務的副山長。
蔡婆婆苦口婆心:“謝大啊,聽嬸一句話,恁如今被撸了書院食堂的主廚職位,已是狠狠得了教訓,快快厚着臉皮去求求那岑大官人,求他寬限些時日,讓你把挪用的錢銀補上。他若知恁有苦衷,指不定便大發慈悲,将你從輕發落,不然若那東滄書院去官府将恁告了,恁這可得坐牢的呀,如今時哥兒眼看着要好起來,那孩子要是知道恁為了他,犯了法進了牢底,萬一那郁氣憋在心底,又是傷身啊!”
提及小兒,謝巨也提了心氣,好死不如賴活着,若是自個進了牢房,不說時哥兒無人照料,便是将來兒大了要娶親,也不好說個好娘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