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多麽希望,就像她拼命理……
和工作日早七點的地鐵同樣擁擠的,是周末早十點的生鮮超市。
一個還不及成人大腿高的小女孩正在擁擠的人群中,用驚慌失措的眼睛尋找她熟悉的面孔。
“奶奶……奶奶……”小女孩喊了幾遍,過往的人無一回應。
一個急匆匆的年輕人推着車飛馳而過,輪子幾乎擦上了小女孩的小皮鞋,小女孩吓得後退一步,踉跄的身體撞向堅硬的貨架。
“小心。”
一聲輕柔的囑咐随着小小的拉力,穩住了小女孩搖晃的身體。
小女孩驚魂未定,怔怔地看着眼前人的眼睛。
那是一雙淺而透的褐色瞳孔,就像她兜裏的那顆蜜糖,溫柔而平穩地映着她小小的影子。
“囡囡!”
看着小女孩一臉驚喜地撲入手挎菜籃的老婦人懷中,衛霓微微一笑,推着車走了。
超市裏光線明亮,一枚簡約的結婚戒指在她無名指上熠熠生輝。
購物車裏滿滿當當,既有今晚的番茄炖牛腩,也有明早的鮮蝦滑蛋三明治,至于只有她自己上桌的午餐,那就一碗水果沙拉足以。
等待結賬的時候,衛霓游離的目光忽然定在了不遠處的一對學生情侶身上。
女孩想要徒手去抱那顆圓滾滾的榴蓮,男孩一臉慌張地把她的手按了下來,然後戴上一旁的布手套,小心翼翼地搬起了女孩心儀的那顆大榴蓮。
這顆果型完美的榴蓮足有□□斤重,布手套用得久了,有些破損,男孩臉上閃過吃痛的表情,榴蓮忽然直直墜落。女孩下意識伸手去接的那一刻,衛霓和男孩一樣捏緊了心髒。
榴蓮在落到女孩毫無防護的手心之前,男孩先用胸口抱住了榴蓮。
尖銳的刺穿透薄薄的T恤,可男孩緊皺的眉頭只是因為後怕。
衛霓看着因男孩嚴肅教育而垂頭喪氣的女孩,仿佛看到了穿着學生裝的自己和還是少年的成豫。
她的思緒飛回了朗朗讀書時,飛回了他們每個牽着手逛超市的周末,飛回了他們在等待結賬時,倚靠着購物車嬉笑玩鬧的時候。
從校服,到婚紗。
他們是身邊人公認的美滿婚姻的模板。
“女士……女士?”
衛霓回過神來,長長的隊伍已經不見,前方只剩一名不解的結賬員等她拿出結賬貨品。
她連忙推車上前,取出貨物結賬。
結賬員掃碼的時候,她忍不住又看向榴蓮貨架。
那對學生情侶已經如幻影般消失無蹤,完美果型的榴蓮孤零零地躺在榴蓮山的山頂,期盼着下一個想要帶它回家的顧客。
回到空無一人的家,衛霓把食材分類整理出來,該洗得洗,該切得切,就像整理她心愛的手術刀一樣,整整齊齊地排放在大小不一的保鮮盒裏。
成豫的喜好她熟記于心,喜歡海産,不喜河鮮,喜歡綠葉蔬菜,不喜根莖類蔬菜,肉吃得不多,但菜裏沒肉卻又不行。
每一餐,她都按照營養學的要求,均衡搭配。
只要成豫能誇上一聲,她就覺得自己的付出心滿意足。
剛做完開火前的準備,衛霓就接到了成豫的電話。
“今晚我不回來吃飯。”他歉意的聲音從另一端傳來,“生意還沒談完,你先吃吧。”
衛霓像此前的任何一次一樣,柔聲應好。
“忙完了我就回來,你胃不好,一定要記得到點吃飯。”成豫叮囑道。
“好。”她說。
挂斷電話後,衛霓在過于寬闊和寂靜的豪宅裏枯坐了一會,起身走到中島前,把上面的保鮮盒,一樣一樣地蓋起,緩緩收進冰箱。
她沒有什麽胃口,倒杯牛奶喝光就算解決了晚飯。
連綿的落地玻璃映出她的身影。
仿佛微風拂過的曼妙柳條。美是美,可惜随風逐浪。
因為無事可做,她幹脆發動所有清潔工具做起大掃除。
吸塵器、拖地機器人、擦窗機器人、洗衣機、洗碗機……細微的嗡嗡聲讓寂寥的豪宅熱鬧了起來。
呼吸,卻始終只有一個。
衛霓打開所有燈具,坐在亮如白晝的客廳裏,随手點開了朋友圈。
一個賣鹵味的親戚,又在用故作中肯的語氣誇贊她家鹵味從用料到味道,如何在本市一騎絕塵。
一個剛剛結婚的高中同學,正在曬她和丈夫的蜜月照片。
一個大學時專業成績遠不如她的舍友,如今手拿病人送的錦旗滿面春光。
而她在哪裏?
哪裏都不在。
衛霓一陣恍惚,忽然想起,她已經許多年沒有發過朋友圈了。
她的生活,不知何時變成日複一日的空白。
夜,越來越深。
牆上的時針指向兩點時,玄關處的大門發出輕輕的聲響。
身上帶着淡淡酒氣的成豫輕手輕腳開門走進主卧,他看了眼床上背對着他一動不動的拱包,動作更輕地将腕表解下放好。
衛霓聽着他走進浴室,半晌後,又走了出來,帶着柑橘沐浴露的氣味鑽進被窩。
在他從背後擁抱來的那一刻,忽然開口:
“我想回醫院。”
衛霓能感覺到成豫撐着手肘微微坐了起來,詫異的目光直指她的側顏。
“你說什麽?”
她又說了一遍。
“我們不是已經說好了嗎?”成豫說,“醫院的工作強度大,你的專業又要上手術臺,每天面對那麽多生死,你能承受這個壓力嗎?”
“……我能。”衛霓毫不猶豫。
一只手握住她的肩頭,把她扳了過來。
成豫從上方無奈地望着她。
他天生一雙溫柔多情的桃花眼,為了不讓人小觑,白日裏一貫戴上眼鏡,而一回到家裏,他就會摘下眼鏡,捧着衛霓的臉,以呼吸一遍遍臨摹她的容顏。
“這是我家霓霓的眼……”
“這是我家霓霓的鼻……”
“這……是我家霓霓的嘴……”
他樂此不疲。
一年又一年。
無論時間過去多久,他望着她的時候,那雙眼睛依然顧盼生輝。
“別逞強了。”成豫說,“你生性善良,呆在那種地方早晚承受不住。”
他的指腹輕輕擦過她的面頰。
“……我心疼你,霓霓。”他說,“其他要求我都可以答應你,這個——不行。”
如果是往常,衛霓已經退讓了。
但正是因為她此前退讓了無數次,無數次地把成豫的意願置于自己的意願之上,所以這一次,她做出了之前都沒做過的事。
她坐了起來,及腰的黑發蓬松如雲,襯得雙肩越發纖瘦單薄。
衛霓用右手覆在成豫涼絲絲的手背上,近乎懇求地看着他:
“你信我一次,我真的可以。”她飛快地說着心裏已經積壓太久的話,“之前不得不辭職,是因為爸爸出了車禍需要人照顧,現在爸爸已經好了,我也可以——”
“不行。”成豫說。
他的聲音已經冷了下來。
“……為什麽?”衛霓怔怔地看着他。
“因為我愛你,心疼你,舍不得你受一點苦,挨一點累。”
成豫也坐了起來,他定定地看着衛霓,目光筆直沒有一絲回避。
他伸手将衛霓散落在臉側的黑發別到耳後,說:
“如果你覺得家裏呆着無聊,可以約朋友去購物,喝茶……你要是想做慈善,我帶你去慈善晚會,介紹你認識相關人士。你想做什麽都行……除了回醫院。”
“霓霓,現在不一樣了。”成豫停頓了片刻,似乎在回憶什麽,神色越來越冷,“醫生,不再是受人尊敬豔羨的職業,做這一行,你受到的質疑和謾罵一定比你受到的贊譽更多。一個不好,還會遇上性命危險。”
“難道你忘了……姚教授的事嗎?”
一副鮮血淋漓的畫面湧上她的腦海。衛霓不由自主顫抖起來。
她怎麽可能忘?
無論再過去多少年,授業恩師在她面前被失去理智的患者連捅七刀的畫面——她永遠不可能忘記。
成豫拉過她,輕輕抱了抱,然後認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答應我,不要再想這種事……好嗎?”
雖是請求,表情卻毫無回旋餘地。
衛霓的胸口漸漸冷了下去。
積攢了多時的勇氣,天真的期待和幻想,在這一刻,随着成豫毋庸置疑的話語沉入深不見底的水面。
姚教授下葬以後,成豫選擇了棄醫從商。衛霓則選擇了繼續攻讀研究生,并且頂着成豫的壓力,在醫院裏做了一年多的住院醫,直到父親衛稼豐出了車禍。
反對她從醫的,不止成豫。
母親沈淑蘭也覺得這一行風險過高,不願她的獨生女去冒這個險。唯有樂天的衛稼豐認為遇上醫鬧的概率近乎彩票中大獎,不必想得太多——每每他提出這樣的觀點,就會被沈淑蘭痛罵一頓——她承受不了失去衛霓的風險,無論多小。
衛霓能夠理解他們。
能夠理解,總是勸着自己理解。
可是,成為一名救死扶傷的外科醫生,從小就是她的夢想。
她總是去理解他人,總是為他人退讓,因為太過溫柔,所以總是被自己的溫柔所傷。她多麽希望,就像她拼命理解他人一樣,也有一個人,試着傾聽她小小的聲音。
總是淹沒在大千繁華世界裏的聲音。
衛霓還未來得及再說什麽,成豫已經躺了下去。
他閉上眼,是結束話題的姿态。
“……不早了,睡吧。”他說。
衛霓在寂靜的空氣裏躺了下來,睜眼望着死氣沉沉的天花板,不知何時才淺淺睡去。
再次醒來,是因為成豫穿衣的聲音。
她跟着起身,為他準備好咖啡和新鮮的熱三明治。
成豫從來沒有作此要求,可是每一次,他都會理所當然地說一聲謝謝,然後拿起咖啡,在手機上浏覽今日的早間新聞。
送走成豫後,衛霓收拾家裏,出門買菜,回家做飯,打掃衛生——到最後實在找不到事做,就打開通訊錄,望着上面的一個個名字發呆。
忽然,她的手機亮了起來,是母親沈淑蘭的電話。
和時不時就愛和她打電話唠嗑的衛稼豐不同,沈淑蘭帶着某種矜持,除非要事,否則不會主動聯系。
衛霓帶着一絲詫異接起電話,沈淑蘭寒暄了幾句作為開場白後,終于說出了正題:
“今年的紀念日,你們準備怎麽過?”
“什麽紀念日?”衛霓一愣。
沈淑蘭說:“過日子過傻啦?明天就是你們的結婚五周年紀念日了……”
衛霓想起來了。
“我也沒什麽好送的,這裏有兩張電影票,是一個退休前的同事送的——你爸不想看這個。我把票給你,你和小成去看吧。”
沈淑蘭風風火火地說了沒兩句就把電話挂了,緊接着,衛霓收到了她發來的取票二維碼,觀影的地方是市中心新開的一家豪華影院。
時間是今晚的九點半。
她上網查了這部影片的信息,竟然發現這是一個校園時期的戀人經歷波折然後修成正果的故事。
衛霓看着故事簡介,心情由哭笑不得轉為有些心動。
她撥響了成豫的號碼。
過了好一會,電話才遲遲接通。
“喂?”低柔的聲音從安靜的另一端傳來,伴有男子低微的咳嗽和放筆的聲音。
衛霓連忙問:“你在忙嗎?”
“我在開會,”成豫言簡意赅道,“沒事,你說吧。”
“晚上你有時間嗎?”
“怎麽了?”
“我們好久都沒吃醫科大後門的那家耙雞爪了,我想——”
“恐怕不行。”成豫說,“晚上劉總約了我一起吃飯,還有幾個這次項目的負責人……下次吧。”
衛霓抱着最後一抹希望問:“那晚飯後呢?九點半之前?”
“今天不行。”成豫似乎有些不耐,但緊接着,他就寬慰道,“明天是我們的五周年紀念,我記着呢。明天我争取早點下班,陪你去吃耙雞爪。”
“好,我等你回家。”衛霓說。
她一向善解人意。
都沒有說她并非想吃耙雞爪,而是想要增加他們日漸減少的交流。
“好,我開會了。”
成豫挂斷了電話。
衛霓拿着手機想了一會,給婚前要好的閨蜜打了電話,想要約她出來吃飯,晚上再一起看個電影。
“今晚?今晚不行。”周夢瑤嬌柔歡快的聲音從電話裏傳來,“我老公讓我陪他去參加一個商業晚宴,下次吧。”
衛霓只好和她約定下次再聚。
她們已經約定了許多個下次。
婚姻就像是一個魔咒,吞噬了許多時間而說不出明細出處,只覺得回過神來,一天就又消逝在了身後。
衛霓獨自出了門,嘗試着讓自己習慣一個人享受生活。
随意走入的一家日料還算不錯,店家貼心地為一人前來的衛霓安排了窗邊的位置,上的幾道菜味道也還可口。
晚飯過後,她在街上閑逛了一會,在電影開場之前,抱着一桶爆米花坐進了寬闊高聳的巨幕廳裏。
爆米花香甜的氣味不停往她鼻子裏蹿,衛霓不由想起了她和成豫看的一場又一場電影。
她和他一起望着同一個方向忍俊不禁,在她淚流不止時,他又在黑暗中摸索過來,熟練地擦拭她的眼淚。
他們共享一桶爆米花,共喝一杯冰可樂,共享歡樂和悲傷,他們十指緊握的雙手在昏黃的路燈下蕩起秋千。
一年又一年。
成豫性格倔強,兩人相處時多是衛霓退讓,但她并不覺得委屈。因為她能感受到成豫的愛意,也能感受到成豫同樣做出了自己的退讓和努力,兩人相愛本就是互相付出的過程,計較太多又有什麽意思?
只要相愛就夠了。
只要他愛着她,就夠了。
幽暗的巨幕廳裏,兩個遲到的觀衆走到和她相隔四排的前方,一邊低頭彎腰,一邊從坐着人的座椅前經過,緩緩向中間的兩個空座位移動。
一只金龍飛過巨大的熒幕,突如其來的光打在其中那名西裝革履的男人身上,他扶了一把前邊踉跄一下的年輕女子,似乎叮囑了什麽,金色的細邊眼鏡在熒幕下流動光輝。
衛霓大腦陷入一片混沌,呆滞的目光緊随着那尋找座位的二人。
終于,他們在空位上坐了下來,女子接過成豫手中的爆米花桶,在他臉頰上用力親了一口,似乎是在獎勵他剛剛的細心幫扶。
成豫看了她一眼,低聲說了什麽,女子笑了起來。
他的每個動作,鏡框上都有光流過。
像一把銳利的匕首——
每一次,都将她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