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零點已過,美好的童話結……

衛霓不知道這場電影講了什麽。

但在最後,電影結束的前一分鐘,女主角挽着男主角的手,一臉幸福地步入了婚姻殿堂。

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童話的結局,只不過是現實的開端。

爆米花的甜膩氣息依然飄散在空氣中,悠揚的片尾曲卻已經響了起來。

電影散場,燈光大作。衛霓像一尊石像,在那二人起身離開的當下,連動彈指尖都難以做到,更別提彎腰躲閃,依然直愣愣地望着他們。好在,那二人并未注意到身後隔着四排的衛霓。

他們像平凡情侶一般,女子牽着成豫的手,踩着寬闊的階梯,一邊回頭一邊說笑地往出口處移動。

郎才女貌,他們如此般配,就像當年的成豫和自己一樣。

衛霓不知不覺起了身,游魂般地遠遠跟在他們身後。

有人注意到她臉上斑駁的淚痕,投來詫異的目光,避讓着讓她先行。

她依然輕飄飄地墜在隊伍尾端。

一動不動的目光,失神地望着成豫的背影。

她的大腦像是一臺過時的計算器,面對龐大的數據,負荷運轉也理不清其中邏輯。

她想不通,成豫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自己的丈夫,為什麽會被別的女人挽着。

直到他們消失在電梯裏,衛霓才像過了麻醉時間似的,眼裏冒出金星,渾身顫抖不已,同時惡寒陣陣。仿佛有人開了她的胸,又把她胸骨下的血肉攪了個稀爛,然後,揚長而去,不見蹤影。

連一句為什麽,都來不及問。

她的震驚,她的憤怒,她的悲怮,湮沒在空空蕩蕩的宇宙裏,她的聲音,還未傳出就掐滅在真空中。只剩從頭頂源源不斷灌入的絕望,像戰車一般沖撞着她的四肢百骸,想要撬開她緊咬的牙齒,炸開她的喉嚨,和死死壓抑的叫喊一起沖出體內。

這是夢嗎?

如果這是夢,為什麽還不醒來?

大廳裏彌漫着爆米花的香甜,貨架上擺滿五花八門的膨化食品,身穿黑白工作服的工作人員幹練地操作着可樂機,一對情侶有說有笑地排隊購買下一場電影,等待電影開幕的小家庭坐在排椅上玩手機,一個穿着吱呀作響的卡通膠鞋的小男孩舉着塑料小瓶,一邊奔跑在人來人往的電影院中,一邊呼地吹出一串五光十色的泡泡。

吱呀吱呀,吱呀吱呀、

彩燈閃耀的鴨子膠鞋快活地奔走。

搖曳的肥皂泡泡緩緩升空。

流光溢彩,如夢似幻。

接二連三,碎裂消散。

衛霓的手機屏幕亮着,顯示的是成豫的回信。

“你忙完了嗎?”

“還沒,怎麽了?”

“我和夢瑤看了一部讓人很難過的電影。”

手機一震,彈出新的消息:

“傻瓜。”

文字身後,附着一張咧嘴的笑臉。

這張咧嘴大笑的表情讓她的悲痛再也忍不住了,衛霓不想引起大廳裏旁人的注意,趕忙将臉背向燈光的方向,飛快地用手擦了幾下。她想重新克制下來,可更大的刺痛插進了她的胸腔,讓她不但無法粉飾太平,反而險些放跑失控的哭聲。

在徹底狼狽之前,衛霓逃也似地跑出了影院。

眼淚模糊了她的視野,她的耳朵嗡嗡作響,仿佛有一個電鑽在她腦中大展身手,歡樂的人群和明亮的商業街都讓她覺得刺目焦灼,幾乎是想也不想,她一邊擦着總也止不住的眼淚,一邊往路燈黯淡的小路埋頭走去。

要去哪裏,她不知道。

前方通向何方,她不知道。

她只希望時間停止流動,這條路永沒有盡頭,她也就不必去思考以前以後。

背叛!

她從未想過的背叛,竟然也會落到她的頭上。

她無法相信成豫會做出這樣的背叛,但她同樣無法懷疑自己的眼睛。

回過神來,她已經站在安麗大橋,雙手緊握着冰冷的欄杆,眼睛怔怔地望着腳下洶湧的波濤。

風把她的長發吹亂,湍急的水流也帶走了她的靈魂。她一動不動地望着腳下打轉的水窩,腦海中浮現出這些年同成豫的點點滴滴。

一點一滴,最後都彙成他平靜接受另一個女子親吻的畫面。

他們那麽相愛。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她怎麽能信——怎麽敢信?

那是她要攜手一生的人,如果只論相伴的時間,成豫會比她父母陪她的時間更長。她給了他全部的愛和尊重。

成豫不願她重返醫院,她總想着總有一天可以說服他,可以圓滿地解決這件争端。

她不想讓他覺得自己可以一意孤行。

她尊重他,遷就他,耐心地陪伴着他,堅定地鼓勵着他,她做了一個妻子所能做到的一切。

可現在呢?

她得到了什麽?

她所付出的一切,像石子竭盡全力撞向腳下的江面,沒有傳來一絲回聲。

“砰——”

劇烈的撞擊聲,尖銳的喇叭聲,驚魂未定的怒罵聲,衛霓像是被聲響吸引的行屍走肉,怔怔地看向聲音發出的方向。

一輛寶石藍的瑪莎拉蒂停在路邊,翹着後車蓋,車尾上一個新鮮的凹坑。黑色的摩托車側翻在地,一個頭戴黑色頭盔的年輕男子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瑪莎拉蒂的車主匆匆忙忙下車,當他看見車尾那醒目而新鮮的大凹坑,脖子迅速紅了,臉上的表情像是下一秒就要休克倒地。

與此同時,一個戴着墨鏡的長發美女從副駕婀娜多姿地走了下來,挽住年輕男車主的手臂。

“你他媽沒長——”年輕男車主沖剛從摩托車旁爬起來的人吼叫。

身材颀長而瘦削的摩托車主不慌不忙取下頭盔,露出一頭烏黑板寸。

黑衣黑褲黑頭盔,再加上那雙淩厲得令人生畏的黑眸子,胸前的一根銀鏈子反而成了他身上最亮眼的顏色。

“眼啊……”年輕男車主的聲音陡然弱了下去,淩空的那根手指頭,也有緩慢降落的趨勢。

摩托車主彎下腰,從側翻的摩托車尾箱裏拿出了一根……木棒。

作為兵器,好像還不夠格;但你要說它打人不疼,那也不太可能。

“你說我沒長眼,還是說我媽沒長眼?”摩托車主握緊木棒,大步雷霆地走向瑪莎拉蒂車主。

“你、你想幹什麽?!”

當木棒迎頭落下的那一瞬間,瑪莎拉蒂車主條件反射地舉起雙臂護頭,一旁的長發美女沒了起初同甘共苦的姿态,尖叫着躲到了一旁。

木棒在瑪莎拉蒂車主的鼻尖面前停住了。

一身黑色的摩托車主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白牙:

“睜眼看看這是什麽?”

在女伴面前出了大洋相的瑪莎拉蒂車主漲紅了臉,彎曲的腰板重新挺直了,他怒不可遏地瞪着摩托車主:“你敢打我?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問你這是什麽——”摩托車主用食指敲了敲木棒的一處。

“我不管你這是什麽!”惱羞成怒的車主憤怒大叫,“你等着瞧吧,你撞了我的車還想打我——你他媽完了!”

“我是讓你看這上面的簽名啊,蠢貨……知道這是哪位大師的簽名嗎?”

瑪莎拉蒂車主氣得只顧瞪眼抽氣,他身旁的美女弱弱地問了一句:“……哪位大師?”

“解星散解大師!”摩托車主說,“這位大師說過,在行駛過程中打啵接吻上摸下搞,涉嫌危害公共交通安全罪,作為遵紀守法的好公民——”

“老子撞的就是你。”

就像夏日的天空一樣,摩托車主的臉色說變就變。

那張上一秒還笑吟吟的臉,這一刻就沉了下來,陰翳浮上他的面容,那雙深邃的單眼皮眼睛——狹長而鋒利,只有一匹原野中流浪的狼盯着它的獵物,才會流露出這種高高在上的眼神。

這種眼神,比他手中的木棒更加令人畏懼。

先前還在大喊大叫的瑪莎拉蒂車主,氣勢瞬間弱了。

警笛的聲音從不遠處響起,似乎有圍觀的誰撥打了報警電話。尖銳的警笛讓衛霓完全回到了現實,她緩緩松開鏽跡斑駁的護欄,将踩在欄杆上的一只腳,也收了回來。

她一身沉重,一身冰冷,一身疲憊。除了微弱的呼吸和碎裂的心,她不知道自己還剩下什麽。

趁着所有人被眼前的鬧劇吸引,她低頭擦掉了臉上的淚痕。

再一擡頭,剛剛兇神惡煞的摩托車主站到了面前。

“美女,學架子鼓嗎?”

他笑眯眯地說。在褲兜裏掏了又掏,終于找出一張皺巴巴的音樂培訓學校名片。

“全國排名第一的流行音樂學院大四在讀,架子鼓專業第一,你可以叫我中國鼓王或者拆那no.1。”

“業務範圍從樂聲樂器的一對一學習,到搬家具換燈泡修水電……什麽活兒都接,保證價廉物美,随叫随到。”

衛霓心神疲憊,冷冷看了他一眼,随手攔了一輛出租坐上後排。

高聳的路燈随着安麗大橋的拱頂一路後退。

衛霓按下車窗,期望涼爽的夜風能夠吹幹她的淚眼——可惜于事無補。

在駕駛席的遮擋下,她埋頭在膝蓋,蜷縮成一團,終于流出肆無忌憚的眼淚。

……

淩晨三點,衛霓聽到了成豫輕手輕腳關門的聲音。

一如既往,他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洗漱,以前的衛霓覺得這是他愛幹淨的表現,如今她卻只覺得諷刺。

讓他如此警覺的,究竟是外邊的病菌塵埃,還是其他女人的香水味?

黑夜寂靜,成豫躺上了床,用溫熱的胸膛,貼緊她冰涼的後背。

似乎是不滿她的體溫,衛霓感覺到他認真地掖緊了她胸前和後背的蠶絲被。

“……晚安。”他輕輕說。

夜,完全靜了下來。

雪白的窗紗随着夜風來回晃動,漫天星鬥在衛霓的淚眼中顫抖。她竭力克制自己的顫栗不被身後的枕邊人發現,用力閉上雙眼,任淚水奪眶而出,打濕剛剛半幹的枕巾。

就在五年以前,他們攜手步入潔白的殿堂。

藍綠色的森林和山脈在寬闊的天空裏起伏綿延。

潔白的蒲公英垂下流光溢彩的絨球。

和她一起旋轉。

衛霓挽着父親的手臂,拖曳潔白的長紗,一步一步,走向微笑的成豫。

他細長上挑的雙眼在金絲細框眼鏡背後,承接着上方栩栩如生的森林和蒲公英灑下的光輝。

她像走在柔軟的果凍上,每一步都留下甜蜜的軌跡。

旋轉。旋轉。旋轉。

衛霓站在成豫面前,頭暈目眩。她眼中嘴角上揚的成豫,也露着克制之下依然滿溢而出的幸福。

兩人腳下是鋪滿整個宴會廳的清透玻璃,令人迷醉的藍色天空就在其下波蕩,流過緩緩浮雲。

天旋地轉。

她是如此幸福。

幸福到心髒攥緊生疼,唯恐這是過山車停留在巅峰的其中一秒。

在她平淡的一生中,從未感覺被如此充滿過。

成豫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接着,他取出戒指,單膝跪地,小心翼翼地為她戴上了婚戒。

耀眼的鑽石在她手上閃耀,虔誠的光芒自他眼中溢出。

成豫專心致志,俊秀的輪廓鍍着一圈淡淡的柔光,他和他臉上的神情一樣神聖。

戒指戴好,他沒有立即起身,而是擡起頭來,笑着看她。

她不由自主也露出微笑,羞赧的,無措的,心率失控的微笑。

廳內賓客響起如雷的掌聲,那些她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紛紛站了起來,熱烈地歡呼着,恭祝着。

成豫握住她顫抖的手,目不轉睛地看着她。衛霓也專注地凝視着他,凝視着這個陪她走過少女時光,并且将會陪她走完餘生的男人。

她看見了他眼中閃爍的淚花,雖然他立即察覺到,并且以機敏的笑容掩飾,但她還是捕捉到了,他眼中那抹動容的淚光。

他們如此幸福,仿佛童話中邁入結局的公主和王子。

黑暗中,客廳的時鐘傳來秒針轉動的聲音。

滴答,滴答。

零點已過——

美好的童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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