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這會讓我感到困擾,請……

來之不易的休息日在成豫開門進屋的那一剎宣告終結。

衛霓打消了在家裏解決晚餐的念頭,無視玄關處換鞋的成豫,毫不猶豫走進主卧。

她用意明顯地關上房門,但旋即,成豫就開門走了進來。

衛霓鎖上淋浴間,打開了花灑。

外邊許久都沒有聲音傳來,直到衛霓跨進淋浴間,門外才傳來成豫模糊的聲音。

“你去跑步了?”

衛霓沒有說話。

“晚上吃點什麽?”成豫說,“你想吃什麽,我都陪你去。今天專門推了別的事情回來陪你。”

“沒空。”衛霓冷淡道。

成豫頓了頓,似乎沒料到她的回答:“為什麽?”

“值班。”衛霓言簡意赅道,“我去醫院吃。”

“吃完我再送你去。”

“不用。”

門外片刻寂靜。

“衛、霓——”

成豫牙縫裏逼出的聲音同花灑湧出的水滴一起砸落水面。

激起漣漪層層。

“我最後問你一遍,你真的不去?”他說。

“……我想好了。”

衛霓仰起頭,讓強勁的水流沖進濃密的黑發,蓋住蒼白的面孔,擊打着顫抖的羽睫。

門外不再傳來成豫的聲音,但是片刻後,她聽到大門重重關上了。

衛霓在水中睜開了雙眼。

她是否在期待,又期待着什麽,連她都不太明白。

但她知道,絕不是那一聲砸給她聽的關門聲。

成豫在外克制、小心,在她面前卻率性、直接,他避免得罪他人,但從不怕得罪她。

仿佛吃定了她不會離開。

這種堅信愛人能不離不棄的信心,放到當下處境,淪為另一種嘲諷和悲哀。

她的确想過永遠,但那種堅定無畏的選擇,已經遙遠得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手機在洗臉臺上不斷震動,衛霓關掉花灑,擦了擦濕淋淋的手,接起這通電話。

“……喂?”

沒有看來電顯示的後果,就是毫無準備地聽到私家偵探的聲音。

“衛女士,你委托我司調查的東西有結果了。你什麽時候方便,我們約時間見個面?”

衛霓半晌沒說話。

水珠順着黝黑的發尾,自沉默倔強的脊柱淌下。

她心髒急跳,空氣裏的氧氣似乎随着沉默在不斷流逝。

“……現在。”她啞聲說。

……

正值晚餐時間的咖啡廳只有兩個客人。

郁郁蔥蔥的天堂鳥擋了男人的身影,只在繁茂的枝葉間露出部分黃色夾克。

男人從皮包裏掏出一個ipad,從桌上推了過去。

“這是我這段時間的調查結果。”男人說,“如何定性,要靠你自己的判斷。”

衛霓的指尖一張張劃過ipad上的照片。

成豫和不同女人在一起的照片。

“根據調查,你的丈夫和三名未婚女性關系親密,不少需要攜帶女伴的私人晚宴,都是由這三人中的其中一人陪同出席。”男人擡起頭,看向對面的衛霓,“但是我沒有蹲守到他們出入酒店或長時間滞留私人住宅的情況。你看,是不是還需要……”

“……夠了。”衛霓說。

她盯着ipad上的畫面一動不動,聲音輕得像是自言自語。

“還有你交代的那件事,我托人查了……”男人說,“去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你的先生的确不在C市。他搭乘下午四點二十的飛機前往海南S市,參觀了當地舉辦的高端生活展,據我調查……與他同行的,是這名女士。”

偵探用手指一劃,ipad上露出一張年輕女人的笑顏。她挽着成豫,正在愛馬仕專櫃裏挑選女包。

電影院裏乍然照亮的那張臉,就是她。

“如果你需要進一步調查這三名女士的資料……”偵探注視着對面那個面色蒼白的女人。

短暫的沉默後,她開口了。

“不用了。”

夕陽已經完全沉了下去。

夜色渲染着遙遠的天際線,像是烈火灼燒過後剩下的灰燼。

衛霓站在冷清的咖啡廳門口,定定地望着明與暗交融的邊際。她的提包裏,是私家偵探交給她的照片副本。厚厚一沓,留存着丈夫的背叛。

如墜冰窟的寒意侵襲着她。

她不是沒有預料,但真正到了這一刻的時候,她還是無法避免地感到趨近麻木的痛。

她帶着這股幾乎要将她撕裂的痛來到醫院,狀若平常地打卡值班。沒有讓任何人察覺她的異常。

急救中心沒有清閑的時候,但這股忙碌,此時反而救了她。

同那些命懸一線的病人比起來,她這點痛,這點絕望,又算得了什麽。

她至少還有明天。

至少還有重新選擇未來的權利——

只要她想。

安靜的醫生辦公室裏只有鍵盤敲擊的聲音,衛霓用冰冷的文字一板一眼地陳訴患者報告,旁邊桌的實習生對着壽司外賣猶豫了許久,終于重新系上了口袋,推至屏幕後。

她嘆氣起身的動作太大,以至衛霓不得不停下來問上一句:“怎麽了?”

實習生似乎早等她開口,忙不疊地将她的煩惱說了出來。

“……我來吧。”衛霓保存文檔,從椅子上了站了起來。

“別別別,這樣多不好意思啊!還是我……”

衛霓輕輕一推,就讓實習生重新坐回了座位。

“沒關系,我來。夜還長,你先吃飯。”

讓實習生煩惱的是十一床的病患。

昨天晚上剛收治,身中二十三刀。沒有報警,一個人來的醫院,來的時候披頭散發,鼻青眼腫,身上的棉睡裙全是血跡。

幸運的是,刀是兩元店的劣質水果刀,薄而鈍,二十三刀下去雖然慘不忍睹,讓接診她的醫生直接将其收治到ICU,但很快就确認沒有生命危險,轉到了急救中心的普通病床。

為這名患者換藥是實習生的工作之一,但昨日實習生在患者的床前沒忍住幹嘔,今日再面對該患者便有些猶豫了:不論是吃了再去還是去了再吃,似乎都不那麽合适。

“你最好做好心理準備……比上次車禍燒傷的那個還慘。”實習生心有餘悸地叮囑道。

衛霓不以為意地來到十一床的跟前。

眼唇周圍有明顯淤青的女人一動不動躺在床上,要不是衛霓停在她身前的時候睜開眼看了一眼,衛霓都要懷疑這個就連胸口都難以看到起伏的女人是否還有生命特征。

“感覺怎麽樣?”女護士說,“醫生要給你換藥了,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就告訴醫生。”

護士異常耐心親和,衛霓敏銳地察覺出底下的憐憫。

即便護士露着微笑,面無人色的女人也沒有回應。她默默地坐了起來,因為傷口的牽扯,疼得抖了抖嘴唇,兩枚裂開的前牙在她蒼白的唇間一閃而過。

衛霓一一檢查她身上的傷勢。

女人瘦骨嶙峋,兩指寬的青黑高高腫起,小山般的鞭痕遍布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那二十三刀就分布在這具身體上,和皮帶抽打的傷痕重疊。

還有一條長達九厘米的刀割舊傷,像一只黑色的大蜈蚣,觸目驚心地趴在女子胸骨端的正下方。

零零散散的燒傷燙傷就更不必說。

直到此時,衛霓才明白實習生那句叮囑是什麽意思。

令人感到反胃的,是這些傷痕背後的惡意。

衛霓小心翼翼地拆下血跡斑斑的紗布,為她重新上藥包紮。血肉和紗布長在一起,換藥的過程不可避免感到疼痛,但女子始終一聲不吭,神情麻木。

換好藥後,她重新躺了回去,閉上雙眼,恢複那副凍結的模樣。

護士低低嘆了口:“……衛醫生,走吧。”

衛霓看了一眼閉目不言的患者,片刻後,擡腳走出。

“……這患者已經來過幾次了,都是一個人來的。”護士壓低聲音,主動向她搭話,“要是被外邊的人打的,那還好解決一些。打人的是她老公……家庭內部矛盾,只能調解。民警找了她老公幾次也沒用,只會打得更厲害。”

“她家裏人呢?”衛霓問。

“家裏只剩一個老母親了。”護士擺擺頭,“她老公是個混不吝的,愛喝酒,一喝酒就打人,連他親父母都不敢招惹,別說岳母了。”

護士頓了頓,補充了一句:

“以前她有個孩子,也是被老公打掉的。”護士一臉同情,“這嫁人啊,真不能沖動。沒個兩年時間,誰知道你嫁的是人是鬼……”

兩年就夠了嗎?

衛霓感到一陣悲涼的諷刺。她自己便是這個最大的笑話。

用了十年,才看清枕邊人真正的模樣。

十年啊……

人生,有幾個十年?

成豫現在感受到的,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忤逆他的憤怒。

而衛霓心中激蕩的,是實實在在的恨意。

這股恨意像一柄利箭,穿透了她的整顆心髒。

她為他燃燒了一個女人最寶貴,最美麗的十年。

他還給她的只有漆黑的灰燼。

和無盡的恨意。

衛霓在走廊上停了下來,一動不動的視線直指站在醫生辦公室門外的青年。

他剛剛脫離少年的範疇不久,英挺的面容上還帶有少年的稚氣。

他吊兒郎當地單手揣兜站着,神色悠然,充滿對生活的餘裕。

衛霓和他四目相對後,他站直了身體,咧嘴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提起另一只手裏拎的外賣袋。

“衛醫生,吃飯沒有?我給你帶了——”

衛霓快步走了過去。

在解星散詫異的目光下,拿過他手裏的外賣袋,再在他說話之前,将袋子扔進了走廊裏的垃圾桶。

她呼吸急促,心跳激烈,整個人被強烈的負罪感包裹。

可她控制不了自己。

那股在她身體裏橫沖直撞,想要将她整個人炸得四分五裂的憎恨,在理智的壓制下,沖向一個不相關的人。

她知道這是遷怒。

可她無法停止。

“我不需要。”

冷冰冰的話語從她口中脫口而出:

“這會讓我感到困擾,請你停止這樣的行為。”

解星散驚詫地看着她,過了幾秒才明白發生了什麽。

他神色轉冷。

和他冷峻五官相符的神色出現在他臉上。

半晌後,他收回目光,頭也不回地轉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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