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不喜歡就直接拒絕,……
誰也沒想到,那只紅泰迪會對衛霓突然發難。
紅泰迪的兩只犬齒又長又尖,滴着唾沫星子,眼看就要陷入她的小指肌肉——
解星散忽然揪住泰迪的尾巴,猛地往回一拽!
受到驚吓的泰迪回過頭,狠狠一口咬到解星散的手背上。
“嘶——”
紅泰迪被解星散甩出了幾米,哀鳴一聲,起身跑遠了。
解星散眉頭緊皺地看着手背上破皮的齒痕,以及正在從下方洇出的鮮血。
也就在此時,一直神隐不見的泰迪主人像她神出鬼沒的狗一般,抱起夾着尾巴朝她哀鳴而去的泰迪,怒形于色地朝衛霓二人沖了過來。
“你們怎麽打狗呢?!多大的脾氣,連這麽小的狗也打,你有沒有人性?!”
人沒到面前,大媽的唾沫星子就快飛到衛霓臉上了。
解星散把她往身後一拉,挺身走到興師問罪的大媽面前。
“來得正好——你的狗咬傷了我,是蹲拘留所還是賠錢,你自己選一個吧。”
“蹲拘留所?!”大媽拖長聲調飙出一個高音,和紅泰迪一個毛色的泡面小卷短發籠着一雙充滿譏諷和挑釁的眼睛,瞪着解星散說,“我看你好大的本事,能把我關拘留所?”
“你遛狗不牽繩,已經違反了我國法律。關你——合情合理。”
“違什麽法?違的什麽法?!我從來沒聽說過這樣的法律!我家貝貝平時從不咬人,聽話極了,怎麽偏偏咬你?”大媽理直氣壯地罵道,“你打狗被咬,我只能說活該!”
“活該是吧?行,我們就到警局裏去講道理。不過到時候——”解星散瞥了眼狗仗人勢重新威風起來的紅泰迪,“你這條狗到了警局,想活着出來恐怕就不容易了。”
大媽尖聲尖氣地說:“憑什麽?!不就是狗狗咬了你一口,這麽大一點的狗,咬一下又不會死!”
“就憑你一沒狗繩,二沒狗證,三縱容惡犬傷人。”
解星散臉色一冷,朝前走了一步。
“根據我國最新修訂的動物防疫法規定,攜帶犬只出戶應佩戴犬牌并系上牽引繩防止犬只傷人及傳播疫情——”
“我國民法典也規定,凡是因狗主人不拴狗繩造成他人人身或財産損失的,不僅要承擔民事賠償責任,還會受到刑事處罰。”
衛霓愣愣地看着□□小佬用法律作為自己的武器,一臉兇狠地威吓一愣一愣的大媽。
“一旦受到刑事處罰,你這人就留下案底了。不單你留下案底,你的直系三代都會受你影響,以後想考個公務員都過不了政審。不過我想你也不會在意——”
解星散揚起一邊嘴角,冷笑道:
“反正又不會死,是吧?”
大媽的臉色沒那麽好,也說不出強有力的反駁了。她抖了抖嘴皮子,自欺欺人地做了個嗤之以鼻的表情,轉身就想離開。
“走哪兒去啊?等我報個警,你放心,附近就有派出所,出警只要三分鐘!”解星散長腿一跨,擋到了大媽面前。
大媽心虛道:
“你想怎麽樣?”
“我一開始不是說了麽,蹲拘留所還是賠錢,你自己選一個!”
幾分鐘後,滴地一聲,解星散進賬一千塊。
大媽灰溜溜離開後,衛霓終于開口:
“不牽繩造成他人人身和財産損失的,只是可能受到刑事處罰,不是一定。”
“我知道啊。”解星散想也不想地說。
“那你還……”
“我故意吓唬她呢——”解星散說,“這些不牽繩的泰迪大媽,比螃蟹還橫。你不說嚴重點,她根本不把你當回事——不過你怎麽知道的?你也是法外狂徒羅三的粉絲?”
只要由着他開口,就不可能有冷場的時候。
未免話題越走越遠,衛霓開口将其拉回正軌:“我陪你去打狂犬疫苗。”
“真的?”解星散眼睛都亮了,仍假模假樣地推拒了一下,“不會耽擱衛醫生的工作吧?”
“今天是我休息。”衛霓避重就輕道,“更何況,那狗原本是想來咬我。”
“沒這回事,那瘋狗見誰都想咬。”
他客氣他的,衛霓堅持說:
“不管怎麽說……謝謝。”
衛霓掏出手機,查詢了附近的醫療點。幸運的是,就在四百米外的地方,就有一家可以打狂犬疫苗的社區衛生服務中心。
兩人來到社區衛生服務中心,門診的醫生看見解星散牽的四條大狗吓了一大跳。
“它們不咬人,咬人的是霍比特人養的霍比特狗。”
解星散不免又解釋了一遍前因後果。
狂犬疫苗共計三百來塊,貴倒不算貴,但要打五針。光是來回所花費的時間就是一筆不小的損失——特別是像解星散這種身兼數職的打工能人,他要一千塊損失費,也算合情合理。
結賬的時候,衛霓想要拿自己的手機付疫苗錢。
如果不是為了保護她,解星散也不會挨這麽一口。
衛霓不想欠他人情。
“別別別,我來付!”解星散急忙摸手機。
“我來。”
“我來我來——”
争執間,衛霓的手機震動起來。
成豫的名字出現在屏幕上。
趁她對着通話鍵猶豫的功夫,解星散把自己的付款碼遞了過去。
滴——
付款已完成。
“你……”衛霓蹙眉。
解星散神色随意:“你要是這麽想補償我……”
他一口說破了衛霓陪同的真心。
“不如讓我送你回家吧。”
話音剛落,解星散又趕忙加了一句:
“事先聲明——我的車現在上了牌,你可不能再說是黑車了。”
愧疚當下,衛霓一時難以回應。
她的手機在此時短暫地震了一下,成豫不再打電話,而是發來消息:
“別鬧脾氣了。”
一身通黑的青年仍在耐心等待她的回答,他的視線沒有落在手機屏幕上,自然也不會知曉和她發消息的是她的丈夫。
她不僅不是單身,甚至不是未婚。
他或許只是想借一次搭讪開啓新的戀情。
他怎麽也不會想到,站在他面前的,并非過往單純的大姐姐。
她剛剛掙脫了盛大的幻境,掙紮在真實的泥濘之中。每個想要靠近的人,都可能被濺上撲騰時甩出的泥點。
緊接着,成豫的第二條消息跳了出來。
“我很累,你能不能成熟一點?”
屏幕黑了下來,衛霓将手機鎖屏放回衣兜。
她想要去做一件從前想也不會去想的事,一件不成熟的事。
無法言喻的沖動俘獲了她。
她擡起頭,神色平靜地看着解星散。
“好。”
……
坐摩托車,有生以來頭一遭。
衛霓這輩子坐過自行車三輪車、公交車、轎車……就是沒坐過摩托車。
摩托車最快能跑多少,衛霓不知道,但她知道市內公路限速在六十碼。解星散要是不想挨罰單,他再怎麽轟油門,也只能保持六十碼的速度。
不過是六十碼,衛霓覺得自己能受得住。
解星散卻并不這麽認為。
他似乎已經料定,衛霓會在後座驚聲尖叫,會恐懼地抱緊他的腰,害怕得不敢睜開眼睛。
他的這種篤定,讓衛霓生出一抹難得的叛逆和意氣。
他那股火花般毫無規律可循的闖勁感染着衛霓。
那是一種涉世不深,還未經歷過真正磋磨,面對世間仍能保持好奇的餘裕。
他的示好如孩子般熱忱。
人總是難以拒絕孩子。
等解星散用極快的速度将四條大狗送回家後,衛霓小心翼翼地戴好頭盔,坐在摩托車後座,謹慎地隔着一段社交距離抓住解星散的衣角。
車一開,什麽樣的距離才叫社交距離,就由不得衛霓了。
她像一塊鼓鼓囊囊的血袋,在狂風和引力的作用下東倒西歪,為了避免真的摔出去變成血袋,她只得違心貼緊前面的人,死死攥着他腰邊的夾克。
伴随引擎的一陣嗚咽,摩托車一個急轉,風馳電掣地駛上巍峨的安麗大橋。
白色的吊杆和紅色的橋拱不斷在衛霓眼前後退。
蔚藍的蒼穹萬裏無雲。
金燦燦的陽光從天縫裏灑下。
碎金漫天飛揚。
她在鼓動的心跳下松開了解星散的夾克,在後座上張開手臂擁抱狂風。
“喂!你幹什麽?”
解星散叫了起來。
“你抓緊我!”
“衛醫生?衛醫生!”
“你抓穩行不行,我都不敢提速了!”
“你可別想不開啊!”
黑麻雀在耳邊嚷個不停。
衛霓睜開眼,用鮮少在人群中顯露的冷淡聲音說:
“……你很吵。”
她從沒想過,這樣不禮貌的話語會從她的嘴裏說出。
這樣是不對的。
她不能這樣對人說話。
她的所有不滿和不快,都必須從喉嚨裏咽下去,不露聲色地咽下去。
沈淑蘭說,這是家教。
成豫說,這是城府。
而解星散——
黑色頭盔模糊了他淩厲的五官。
只有那股生機依舊清晰。
“總算聽見你的真心話了!”他說。
自由的風穿透她的每一個毛孔。
解星散握緊車把,再次猛轟油門,在車水馬龍的安麗大橋上旁若無人地喊道:
“每天戴着假面生活,累是當然的了——”
衛霓感到被觸怒的不悅,但她習慣性地克制了下去,只是以冷淡的聲音回應。
“……你很了解我嗎?”
“這還用得着了解?”解星散在狂風中喊道,“衛醫生讀書的時候,是不是年年三好?工作以後,是不是常被領導表揚?工作餐時,是不是同事都喜歡挨着你坐?比起自己的心情,是不是永遠先考慮別人的心情?”
“……”
“我和衛醫生就相反了。”他說,“我從小不愛讀書,不是逃課就是上課睡覺。年年家長會都是對我的批判大會,我媽從來不去。學音樂也是因為想和家裏對着來,臨到高考前一年才開始抱佛腳。我有很多朋友——和結的仇差不多一樣多。大家都兩只眼睛一個鼻子,有沖突憑什麽我要讓你?”
“你想說明什麽?”衛霓冷冷道。
“我?”
解星散咧嘴一笑。
“我只是想向衛醫生展示,另一種生活。”
即便解星散不說明,衛霓也知道他們就像兩顆隔着十萬八千光年遠的星球。
運行在完全不同的兩條軌道上。
如果沒有意外,他們也将永遠運行在完全不同的兩條軌道上。
“衛醫生,是不是經常有人告訴你,要識大體顧全局?”
“這句話對,但不完全對。”
“委曲求全,那是庸人的生存之道。因為他們只能用圓滑彌補自己的缺陷。”
“而另一部分能夠從人群中脫穎而出的人,他們有其他的立身之本,不用和庸人比面面俱到。”
“可是庸人們總是喜歡用庸人的條條框框來約束另一部人,你覺得這是為誰好?”
“為脫穎而出的那一部份人?”
他笑着說:
“……還是庸人?”
許久的沉默後,衛霓開口:
“你說這些……是為什麽?”
壯闊的江面終于到了盡頭,安麗大橋的出口近在眼前。
波濤翻湧。
狂風烈烈。
所有風景都被摩托車甩到身後。
“我看見你們辦公室那個三四十歲的男醫生一直讓你去打材料,還把他的病人推給你,自己跑去食堂吃飯。”
“……你什麽時候看見的?”衛霓怔住了。
“就在那天晚上。”解星散說。
他坐在梅有潛的病床上,眼神卻一直跟着忙個不停的衛霓。
就連她辦公室裏那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年輕女醫生,都有時間喝星巴克,吃奈雪面包,她卻連停下來喝一口水的工夫都沒有。
再忙,再累,她面對病人的神色都很耐心,只有短暫的空隙裏,她會用手按住腹部一側,像是在忍耐什麽。
“不喜歡就直接拒絕,不用為別人而思前想後。你第一個該考慮的,是自己的心情。”他說,“就好比我第一次邀請你坐我的車,你拒絕了我。但我還是第二次邀請了你。”
“這就是脫穎而出的人的底氣。”
“其他時候也一樣。”
解星散說:
“衛醫生,可能你會覺得我多管閑事……但我只想告訴你,不要害怕拒絕別人。你有這個資格。”
……
“怎麽了?”
成豫放下手機,轉身看向會議室裏走出的合作夥伴。
高聳的玻璃牆上映出他颀長的背影,高級定制的西裝恰到好處地勾勒出瘦削的腰線和修長的雙腿。
金色細邊眼鏡在夕陽下折射着末日的餘晖。
“……沒什麽。”
他挂斷始終無人接聽的電話,露出狀若尋常的微笑。
“不會是弟媳的電話吧?催你回家吃飯的?”陳誨章走上前來,拍了拍成豫的肩膀,“哪天把弟媳叫出來,我們兩家吃個飯——只要你不嫌我那三個熊孩子吵。”
“哪裏。”成豫說,“霓霓一直羨慕你家熱鬧。”
“你們也結婚幾年了,什麽時候打算要個孩子?”陳誨章說,“我們家可是兩個弟弟一個妹妹,怎麽都能和你結個娃娃親!”
陳誨章的玩笑,他自己沒放在心上,早已在商場混成人精的成豫更沒放在心上。
兩人插科打诨了幾句,陳誨章接着說:“一會開完會一起吃飯吧,當殼股份的老董攢了個局,咱們正好去探探他對這次合作的态度。”
“你去吧,有什麽情況我們回頭說。”成豫說,“家裏有點兒事,今天我要早些回去。”
陳誨章倒也不強求,不以為意道:“行,那就回頭說。”
散會後,成豫如他所說,毫不耽擱地下班了。
在回家的坡道上,他的奧迪A8L和一輛黑色的摩托車擦身而過。
騎車的人也是一身全黑,看不清頭盔下的面容。
有那麽短暫的一瞬,二人的視線相交了。
那雙銳氣十足的眼眸讓他本能地心驚了一下。
只是那麽一瞬。
緊接着,兩人交錯開來,摩托引擎巨大的轟鳴越來越遠。
成豫重新直視前方,擦去了心裏怪異的感覺。
……不過是個喜歡受人注目的混混罷了。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