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離開了地獄,哪裏都是……

之後數日,成豫都沒有現身。

衛霓照常上班,下班後依然回到他們共同的房子裏,但私底下,她已經開始尋找合适的房子打算近日搬出。

父母那裏,她打算拿到離婚證後再告訴他們這件事。

她用理智安排好一切,用繁忙來逼着自己往前走,不敢有停下來胡思亂想的時間。

數天腳不着地的忙碌後,急救中心終于迎來稍微平和的一個傍晚,衛霓入職快一個月了,還是第一次有時間像其他科室的醫務人員一樣,到內部食堂用工作餐。

去食堂打飯的時候,實習生不邀自來,像尾巴一樣緊緊跟在衛霓身旁,叽叽喳喳地說着醫院裏的消息。

小姑娘永遠精神飽滿,對未來充滿野心勃勃的希望,衛霓時常羨慕她的這股朝氣,偶爾,又從她身上想起另一個生機勃勃的身影。

醫院食堂的飯菜葷素搭配合宜,營養滿分,味道也還算得上不錯。

實習生小小的個子,胃口卻好得很,二兩米飯和兩葷一素很快就被她風卷殘雲一般消滅了。

與她成為鮮明對比的,就是旁邊味如嚼蠟的衛霓。

“……不合你的胃口?”實習生詫異地看着她沒怎麽動的餐盤。

“有點不舒服。”衛霓輕聲說。

“要不要去門診看看?”

“沒事。”衛霓搖了搖頭,說,“可能是經期快來了。”

痛經是大多數女人都有經驗的事情,實習生立即關切道:“那我一會給你點杯熱牛奶。”

“老毛病了,不用了……”

“這種時候喝點熱牛奶才舒服。”實習生執着道,“一會回辦公室我就點,反正我也要點奶茶,順便的事。”

衛霓推拒不掉,只好收下實習生的好意:“謝謝。”

“咱們的關系,謝什麽謝。”實習生笑嘻嘻地往她身上靠了靠。

因為不願讓別人久等的緣故,衛霓沒有胃口也強撐着把餐盤裏的米飯和菜吃了個七七八八。

往急救中心回去的路上,衛霓在郁郁蔥蔥的康複花園裏瞥見了一個發呆的側影。

她的腳步不知不覺一頓。

走在她身旁的實習生還沒發覺她已經落後,衛霓的內心還在糾結,聲音已經脫口而出。

“……你先回去吧,我還有點事。”

實習生在該機靈的時候很機靈,明知衛霓在急救中心以外的地方沒有事,卻還是知情識趣地笑道:“那我先回去啦,快點回來喝熱牛奶啊!”

衛霓和實習生揮手告別後,獨自走向了寬闊的康複花園。

這個時間點,患者和醫務人員不是在病房就是在食堂,康複花園裏冷冷清清。

衛霓緩緩走到花園長椅上呆滞不動的女人面前。

經過數日調養,女人身上的紗布和繃帶拆了大半,皮下出血造成的淤青因為身體虛弱的原因,依然觸目驚心地留在她的脖子和面龐上。

衛霓站在她面前,她也像毫無察覺一樣,木然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方——即使她眼前什麽也沒有,就連虛空也被遮擋。

在長椅另一側坐下後,衛霓也學着她,擡起雙眼,目光放空。

很多景色都被包攬在眼簾中,但渙散的目光毫無焦點,換言之,也可以說是什麽也沒有。

融于環境,像樹像花,像風像光,存在着,也僅僅是存在着。

舍棄自我,只求成為失去痛覺的存在。

“……也許你會覺得大言不慚,但我也有過和你類似的心境。”

衛霓沉默半晌後開口,而她身旁的女人依然如石化一般毫無變化。

“就在一個月前,我親眼見到結婚五年的丈夫的出軌現場。”衛霓低聲說,“那時候,我才真正理解什麽叫痛不欲生。”

“我們是大學同學,相識兩年,交往三年,結婚五年……十年了,我曾以為我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直到我最信任的人……親手毀了我熟悉美滿的世界。”

“……自以為是的幻想背後,真相如此殘忍。”

女人始終沒有反應,衛霓也像說給風聽一樣,輕若呢喃地說道:

“……人們總說及時止損,他們輕描淡寫的語氣,好像從身體裏剜走一部分不需要任何勇氣一樣。”

“如果你真正愛過一個人,就會發現放棄他和放棄自己一樣難。”衛霓說,“我們不是傻瓜……不是不知道及時止損的道理。我們難以放棄……只是因為,仍奢望着從前的愛人從眼前的陌生人身體裏面蘇醒。”

微風吹過花園裏的草木,碎金般的夕陽從樹影搖曳間飄落。衛霓的聲音像穿過花木的晚風般溫柔。

“……我也曾躊躇過。想過要不要當什麽事都沒發生,再給他一次機會。”

“我在那個世界生活了十年,每一磚一木都是我和他的回憶堆積而成。如果割舍他,也就意味着要割舍掉過去十年間的自己。那些曾經刻骨銘心的回憶,都将成為避之不及的垃圾,被我親手埋進記憶的最深處。割舍他,也就意味着我要做出決定,舍棄我在他身上消耗的所有歲月和情感,割舍他,以及和他一體生長的那一部分自己。”

“……不到最後一刻,誰又甘心砍掉自己感染的手臂呢?”

衛霓轉過頭,看着身旁的女人,目光從殘留着掐痕的脖頸移到瘦骨嶙峋的背脊上。

“前幾日,我終于和我的丈夫提出了離婚。”

女人依然一聲不吭,僵硬不動,原本木然的面孔卻似乎有了一絲變化。

“因為我明白……如果有人該為這一切負起責任,那也只有他,沒有別人。希望他身體裏有另一個邪惡的靈魂支配他做出這一切,只是我一廂情願的幻想。我不能奢求他突然醒悟,變回從前好的那個他。”

“因為……他就是他,好的那一面是他,壞的那一面也是他。”

“提出離婚,并不容易,但我做到了,并且一點兒也不後悔,相反,我感覺松了很大的一口氣。”衛霓說,“在那一瞬間,我才明白,之前的躊躇與擔憂都是多餘的,我根本不必擔心離婚之後過得不好——”

衛霓伸出手,輕輕地覆蓋在了女人骨瘦如柴的右手上。

“離開了地獄,哪裏都是天堂。”

女人的手猛地抖了一下,像是被滾燙的火苗舔到一樣,在條件反射地一緊之後,一滴溫熱的眼淚落到了衛霓的手背上。

緊接着,女人的手從衛霓手掌下縮了出去。

衛霓看着她通紅的眼睛,洶湧的淚水在那雙曾經麻木的眼睛裏顫抖,搖搖欲墜。那種被外界殘暴抽取之後剩下的空虛,正在從她身上褪去。

女人就像難以承受這一刻噴湧而出的巨大情感似的,一言不發地起身,逃也似地往急救中心方向跑開了。

衛霓的話像是一粒石子落進了廣袤的大海,看似沒有回應,但真正有沒有變化,只有大海才知道。

許久後,衛霓從長椅上站了起來。

她轉過身,和意料之外的人對上目光。

張楠金獨自一人站在不遠處的小徑入口處,已不知看了多久。

在短暫的對視後,張楠金率先朝她走了過來。

在她面前站定後,張楠金看了她一會,用一種無奈的語氣開口道:

“……你這愛管閑事的性格一點沒變。”

衛霓回以沉默。

在這一刻,她們的身份不是職場上下級,而是平等的同屆校友。

“這一行做久了,有時候挺累的。”張楠金擡眼看向女人離開的方向,“你會遇見各式各樣的患者,有的患者,對他們而言,死亡并不可怕……活着才是。我曾搶救過一個自殺的重度抑郁症患者,她質問我,她感受不到活着的任何樂趣,連呼吸都覺得是種負擔,我既然無法替她承受這種痛苦,又有什麽資格阻止她擺脫這種痛苦?”

“我回答不了她,只能告訴她,活着才有希望。”

“一年後,她第二次自殺了。”張楠金停頓片刻,輕輕道,“這回沒救回來。”

“她的遺書裏,有一句話……活着也沒有希望。”

張楠金垂下眼,右手伸進口袋裏剛拿出一盒香煙,卻在随後改變了主意。

她把香煙重新放回兜裏,輕輕呼出一口氣,神色間露出一抹悵然。

“……她才十八歲。”

“我常常想起她,”張楠金說,“但即便是現在,我也不知道在那個時候,有什麽話能夠真正安慰到她。你剛剛說了那麽多,有沒有想過,很可能什麽事情都不會改變?”

“……那又怎樣?”衛霓擡起眼。

張楠金一怔。

衛霓眸光平靜,低聲道:

“即便只有千分之一的希望,我也不會眼睜睜地看着我的患者走向絕路。”

過了很久之後,張楠金才重新開口。

“……看到你,我就想起那個時候的自己。”她的臉上露出些許惘然,“我已經變了,可你還沒有變。”

衛霓剛要張口,她就露出笑意,推翻了自己的上一句話:

“不,你也變了。”

張楠金看着衛霓,說:“你結婚的時候我沒送禮物,離婚的時候不能不送。從明天起,你不用來急救中心值班了。”

衛霓一愣,以為自己受到處罰。

“張院長——”

“你的試用期提前結束了,從明天起,你和其他醫生一樣,按照排班在各科室輪值。”張楠金說。

衛霓的心情像雲霄飛車一樣忽下忽上,好在最後平安落地,還多有雀躍。

“你的工作調動我會和姜主任說的,你下班時再去找她确認明天的排班表。”張楠金笑道。

衛霓客氣道謝,張楠金還想說些什麽,口袋裏震動的一個電話讓她走到了一旁。衛霓等了片刻,見這個電話暫時沒有結束的跡象,放輕腳步離開了康複花園。

急救中心二樓安安靜靜,醫護人員都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沒有新的病人入院,算不上悠閑,但也算是急救中心難得的平和。

衛霓的目光掃過廊下的病床時,在一個空床位上停了下來。

應該比她更早回到急救中心的女人并不在,不僅如此,床上幹幹淨淨,所有個人物品都沒有了。

“十一床的病人去哪裏了?”她攔住一個拿着病歷本路過的護士。

護士想了想,說:

“張醫生負責的十一床?她剛剛辦理手續出院了。”

見衛霓愣着沒說話,護士好心道:“衛醫生有什麽事要找這位患者嗎?”

“……沒什麽。”衛霓搖了搖頭,“不好意思,耽擱你了。”

衛霓回到醫生辦公室,實習生正坐在工位前打報告,餘光瞥見衛霓的身影,立即叫道:“你的牛奶在桌上,要是冷了你就拿去微波爐打一下,我這裏太忙了,有三個患者的報告要馬上打出來……”

衛霓拿起桌上的外賣牛奶試了試溫度,笑道,“沒關系,溫度正好。謝謝你。”

“謝什麽謝,我也經常受你照顧呢。”實習生不以為意道。

衛霓想了想,還是将自己明天起就正常輪值,不會再固守急救中心的事給實習生說了。

“那我不是經常見不到你了?”實習生大叫一聲,停下打報告的手,轉着輪子蹬到衛霓面前,垮着臉抱怨道,“也沒有人陪我吃飯了,想找人說話也找不到人了……”

“還有張醫生和陳醫生呢,”衛霓提醒道,“陳醫生也是年輕女醫生,你們應該能說得來。”

實習生像貓一樣哼了一聲,不怎麽高興地說:

“我才不願意和她玩呢。”

她的消沉沒有持續太長時間,下一秒,她就揚起燦爛的笑臉,興沖沖地對衛霓說:

“不過其他科室沒有急救中心這麽忙——要是我有時間吃飯,你肯定也有時間吃飯,到時候,我們再一起去食堂好不好?”

得到衛霓的承諾後,實習生又高高興興了。

她興高采烈道:

“為了慶祝你正常輪值,一會下了班我請你吃宵夜吧。我知道一家特好吃的龍蝦館,我們去吃——”

“衛醫生——”

護士的話打斷了實習生的邀約。

“六床來病人了。”

“我這就來。”

衛霓立即起身往門口走去。實習生的夜宵邀請沒說完就流産,撇了撇嘴,只好轉過身繼續和枯燥的患者報告對戰。

走出醫生辦公室後,衛霓駕輕就熟地往六床方向走去。

她剛剛擡起眼,腳步就頓住了。

“衛醫生?”護士不解地看着她。

衛霓目光筆直向前,定定地望着六號病床上的人。

解星散依然一身黑色,他似乎發現了衛霓的目光,但特意避開了。鮮血從利落的圓寸下流下,他拿一塊染血的紗布随手按着,似乎不覺得痛,神情更多是不耐煩。

上次被他飛出的鼓棒打到眼睛的人站在病床旁邊,滿臉擔憂,一見衛霓就叫了起來:

“醫生,醫生!這裏!”

片刻後,衛霓終于擡腳朝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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