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下次見了,衛醫生……
衛霓走到解星散面前,戴上一次性醫用手套,輕輕掀起他按着的那塊紗布。
她的手剛碰上紗布,解星散的手就立即松開了,好像她是什麽洪水猛獸,生怕遲了一秒和她狹路相逢。
解星散的反應讓衛霓頓了頓,擡眼看了他一眼。他依舊是那張生人勿進的冷臉,視線也固執地盯着前方,不留一絲餘光落到她身上。
衛霓一邊查看他的傷勢,一邊面色如常地問:
“怎麽弄的?”
解星散板着一張冷臉不說話,旁邊的梅有潛見狀忙說:“被人拿酒瓶子敲的!”
衛霓對身邊的護士吩咐道:“拿酒精和縫合包來。”
護士很快用托盤拿來了她需要的東西,衛霓對解星散說:“躺下。”
解星散今晚第一回 正眼看向衛霓,挑起右邊眉頭,下壓的嘴角透着不快:“……躺下幹什麽?”
“你不躺下,我怎麽縫合?”衛霓說。
解星散被問住,僵了片刻才不情不願地躺了下去。
躺下去後,他也瞪着眼睛瞅那天花板,好像閉個一會就要遭人暗算,全神戒備的模樣讓衛霓都忍不住心裏發笑。
衛霓故意板着臉,用縫合包裏的鑷子仔細地挑出傷口裏的碎玻璃渣。
解星散在這個過程裏面不改色,反而是旁觀的梅有潛一會就龇牙咧嘴,好像那酒瓶子是敲在了他的頭上。
“醫生,他這傷沒事吧?我看流了這麽多血,要不要輸個血什麽的啊……”梅有潛一臉擔憂。
衛霓看了他一眼,輕輕擦去從解星散傷口流下的鮮血。
“萬幸沒有傷到要害。小靜脈出血看着嚴重,加壓包紮後很快就能止血了。”
梅有潛明顯松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清創消毒之後,衛霓拿出縫合工具,為了縫合傷口,她不得不彎下腰,貼近解星散的額頭。
走廊裏燈光通明,相熟的病人閑聊家常,查房的醫護人員在走動。
交談聲此起彼伏。
世界分明喧鬧,她俯身靠近的那一剎,卻像置身無聲的宇宙。
解星散随着她的靠近僵直身體。
他的視線固定在天花板,當她的目光落在他眼睛上時,忍不住顫了顫睫毛。
他的睫毛,纖長而柔順,像鴉長而密的翅膀,是身上唯一溫順之處。
他試圖裝作平靜和漠不關心的努力,在誠實的身體語言下一敗塗地。
環境的聲音無限壓制,淩駕在這之上的,是突然強壯的心跳。
衛霓抿緊嘴唇,加快手上的動作。
終于,她包紮好了傷口,不帶一秒遲疑地站直了身體。
“回去以後注意飲食,忌辛辣油膩和酒精,如果飲水後有嘔吐情況,需要立即前來醫院就醫。”衛霓一副公事公辦的表情。
梅有潛露着感激的笑,說:“多謝醫生,麻煩你了!”
“應該的。”她輕輕點了點頭,“你們休息一會吧,有事叫我。”
衛霓轉身離開的時候,有一束目光如影随形。
回到醫生辦公室後,她繼續剩餘的工作,腦海裏偶爾浮出解星散捂着傷口坐在病床上的身影。就像醉漢總會吸引酒瓶一樣,解星散那張一看就争強好鬥的面容,惹上麻煩事也不是什麽值得吃驚的事。
奇妙的是并不值得吃驚的事,卻會屢次三番出現在衛霓的大腦裏。
八點過十五,和衛霓換班的醫生一邊說着路上堵車,很抱歉的話,一邊進了醫生辦公室。
衛霓和他交班之後,換回日常穿的衣服,提着自己的包走出了急救中心。
急救中心外的夜色被燈火通明的住院樓的燈光所驅趕,昏黃的路燈吸引着撲火的飛蛾,單薄翅膀在滾燙燈泡上一觸即離的聲音構成衛霓的每個夏夜。
她踩着自己的影子,想起從前和成豫走過的那些夏夜。
他們手牽着手,走在大學城的路燈下。成豫的手溫暖而濕潤,和她永遠涼冰冰的手形成鮮明的對比。他要麽把她的手握在手裏,要麽揣在兜裏。
如果是冬夜,他還會拿到臉前,用哈氣來溫暖她的冷。
沒有人是傻瓜。
沒有人受到傷害還會徘徊不去。
她們真正舍不得的,是曾經那麽幸福的自己。
幸福到以為擁有全世界的自己。無憂無慮的自己。稚嫩單純的自己。英勇無畏的自己。
比起難以舍棄過去的她們,病竈還未病入膏肓,或許仍有搶救的價值,但毅然決然壯士斷腕的衛霓,更像個異類。
她不後悔。
成豫曾牽着她的手,駐足在忽明忽暗的老舊路燈下,帶着一縷哂笑擡頭觀望逐光的飛蛾。
路燈下鋪陳着大量死去的飛蛾屍體。
滋啦滋啦的聲音仍絡繹不絕。
她知道執拗的結局。
她所珍視的,期望的,永遠也不可能再從成豫那裏得到。
黯淡的燈光像虛弱的火苗,竭盡全力往黑暗裏延伸。通向醫院大門的坡道蜿蜒漫長,她走過一個轉角,漸漸停下腳步。
“……你真沒事兒?”
陪解星散來就診的男青年站在路燈下,面露擔憂。
石壁背後傳來衛霓熟悉的吊兒郎當的聲音:
“不就是被敲了一下,能有什麽事?皮外傷而已,過幾天就好了。”
“那你酒吧的工作怎麽辦?”
“多得是夜場想挖我——只有老子挑夜場,沒有夜場挑老子的份。”解星散的聲音透出一絲不耐,“就算那傻逼今天不來挑釁,我也不打算繼續幹了。”
“你也真是倒黴,C市這麽多酒吧,怎麽偏偏讓你和那個被撞的瑪莎拉蒂車主面對面了?”梅有潛一臉苦相,“還好那瓶子沒砸到要害……不過,那一下你怎麽沒躲過去?我看你之前不是躲得挺好嗎?想什麽去了?”
“你當我是忍者?”解星散說,“沒躲過當然是因為來不及了,難不成還是我把腦袋送上去給他砸的?”
“你跟我發什麽脾氣……”梅有潛一副受氣小媳婦的樣子,心有不滿也只敢嘟囔着發洩。
出醫院的路不止這一條,對于不願作無用寒暄的衛霓來說,她正在為難是調頭離開還是裝作看手機徑直走過,梅有潛一擡眼,恰好望見不遠處的衛霓。
他以為她剛來,一臉驚喜地揮了揮手:
“呀,衛醫生!你下班了?”
衛霓只好走了過去。
隐在石壁後的解星散漸漸露出身影,他聳拉着身體,眉心微蹙,臉上寫着不開心,手裏不知在搗鼓什麽,一抹油綠一閃而過。
“……你們還沒走?”
衛霓的視線掃過解星散時,他聳拉的身體馬上直了。
“馬上就走了。我有點不放心,跟他聊了聊。”梅有潛見到衛霓,不知為何像是松了口氣。他看了看解星散,試探道,“瑪莎拉蒂車主那邊,要不要找人……”
解星散面露不耐,截過他的話:“屁大點事,別鬧大了。”
“行,那我先走了。”梅有潛看了眼衛霓,笑着朝她點了點頭,“衛醫生,我先走了。”
梅有潛的車就停在不遠處,一輛十幾萬的灰色小轎車,嗚嗚開走後,衛霓将目光放到解星散身上。
他垂着頭,右手揣在褲兜裏,腳尖有一下沒一下地劃拉着幹燥的地面。
“……對不起。”衛霓說。
“什麽?”解星散眯着眼擡起頭,眉心皺成一團,好像不太相信剛剛聽到的話語。
“上次的事,對不起。”開了頭之後,衛霓後面的話就說得流暢多了。她看着解星散的眼睛,說,“那天我心情不好遷怒了你……對不起。”
“什麽事心情不好?”
這回輪到衛霓愣了一愣。
“能讓你這老好人氣成那樣,不是一點小事吧?”解星散說。
面對面站立,衛霓平視的目光只能對準他的喉結。和他說話的時候,她必須微微昂頭才能正視他的面孔。
解星散沉着的眼眸在路燈下像溪水裏滌蕩的黑寶石。不帶絲毫雜質,專注而冷靜。
“……你丢工作了?”衛霓生硬地轉移了話題。
晦暗不明的天色掩映,解星散似乎笑了笑。
“在場子裏大鬧了一場——丢工作比賠償夜場損失要劃算多了。”
衛霓不知道該回應什麽,兩人一時陷入緘默。
解星散換了只腳作為身體重心,他将兩手揣在兜裏,神色随意:“你的車在哪兒?我送你過去,這條路太暗了,你一個人不安全。”
“我沒有車。”衛霓說。
“每天你都走這條路下班?一個人?”解星散眉心皺成一個明顯的川字,“值夜班的時候也是這樣?”
衛霓從前沒覺得這是一件多麽危險的事,畢竟是到處都有監控和行人的醫院。
“沒關系,運氣好的時候,往醫院大門方向走走就能遇到空出租。”
衛霓的解釋沒有讓解星散安心。
他用毋庸置疑的語氣說:“我送你下去打車。”
似乎怕衛霓誤會,他又馬上補充了一句:“我坐車來的醫院,沒騎車,不然就送你了。”
“……沒關系。”衛霓說。
客氣,疏離。她的每一句回答都多麽無趣。
衛霓無法想象,怎麽還有成豫以外的人能夠忍受她的沉悶和死板。
兩人并排往坡道下的醫院大門走去,這條衛霓已經熟悉的路,在這一晚忽然變得漫長起來。
以光團的形式照亮蜿蜒坡道的瘦長路燈,溫熱的風穿過坡道兩邊影影綽綽的樹木,搖晃的夏夜光影,鋪滿二人腳下。
走到坡道盡頭,光線驟然明亮。車水馬龍的街道上亮如白晝,炫目的招牌霓虹和耀眼車燈此起彼伏,賣夜宵的店在大聲吆喝,間雜着一聲聲喇叭。世界如此繁鬧多彩,不會因為某一個人的沉郁就黯然失色。
街上空出租很多,解星散随手就招下一輛。
衛霓剛想伸手拉開車門,解星散就自然地在她之前拉開了車門。
“謝謝。”
她坐進後排,剛想和解星散禮貌道別,後者就一屁股坐了進來。
“……”
解星散理直氣壯地迎着她詫異的視線。
“順路。”
司機從後視鏡裏瞥着兩人:“去哪兒?”
解星散直接報上了衛霓的住址。
衛霓徹底閉嘴了。
出租車緩緩啓動,重新彙入了車流。
衛霓沉默不語地望着窗外。解星散似乎看出她不想說話,也罕見地保持着緘默。世界折射在玻璃車窗上,散成無數個絢麗的光斑。
透過這五光十色的光斑,衛霓看見了兩個映在玻璃窗上的面孔。
出租車在目的地停了下來,解星散先下車,衛霓随後。
“我把錢轉給你。”
不願欠人人情的衛霓習慣性地說。
“好啊。”解星散說。
衛霓拿着手機往他展示出來的手機屏幕上一掃,滴的一聲後,出現的是解星散的個人賬號。
“轉賬給我。”
不等衛霓開口,解星散飛快地坐回了出租車裏。
“對了——”解星散按下車窗,将胳膊壓在車窗上,探出頭來對衛霓說,“有個東西忘了給你。”
“什麽?”
“你過來。”
解星散朝她招招手。
猶豫片刻後,衛霓走了過去。
在她攤開的手掌上,一枚小小的,毛茸茸而綠油油的東西落了下來。
像吻一樣,輕輕落在她的手心。
她再擡起頭,迎來的是解星散的粲然一笑。
彩虹一般的光斑在他身後閃爍。
“沒有錦旗,就用這個代替啰。”小馬駒一樣桀骜自由的神情出現在他的臉上,青年對她笑了笑,說,“……下次見了,衛醫生。”
出租車揚長而去,衛霓低頭看向自己掌心。
一枚用兩根狗尾巴草編制的兔耳朵戒指,靜靜地與她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