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天下來,薛婵一直忙于奔波,腳不沾地,屋裏漆黑一片,薛婵憑着絕佳的目力找到床,再不及細看,倒頭便睡。
臨睡前還在模糊地想,明早可得早起練劍才行。
然而這一覺過後,薛婵到底是沒能早起得來。
昨晚夢中一夜,薛婵眼前好似走馬燈一般出現了許多令她熟悉又陌生的畫面。
之所以說陌生,是因為那些事、那些人都是薛婵不曾經歷過的,完全是另一個人的人生,可是她自己又覺得很熟悉,好像這就是她親身經歷過的事情一樣,兩種對立的矛盾腳相雜糅,惹得薛婵滿心複雜。
夢中她叫薛婵,是個嗜賭成命的賭徒,所在此地乃清河村,半年前帶着裴硯寧搬到此地居住,而那個裴硯寧根本不是什麽陌生男子,而是這個賭徒薛婵從小養在家中的童養夫。
怪不得昨日裴硯寧一口一個妻主地叫她,薛婵獲得了新的記憶後,便立刻明白過來這妻主二字究竟是什麽意思,她昨日表現如此異常,那裴硯寧難道就什麽也沒有發現嗎?
還是說,裴硯寧本身并不怎麽了解這個賭徒薛婵?
憑着新的記憶,薛婵發現這個世界的架構與她所在的九州很是不同,在這裏,男女司職與九州是完全對調過來的,稱之為女尊。
那便是女子稱帝、女子當官、女子養家糊口,男人負責生育。
薛婵愣了許久,她這是借屍還魂了?難不成那日在萬驟山,她其實是已經死了不成?
不,不可能,薛婵昏迷過去後,其實還是存有意識的,她一直緊緊握着自己的無心劍,在那段黑暗之中,她清清楚楚地記得無心劍與她同在,倘若她在這裏,那無心劍豈不是與她一齊來到了這個地方?
這把劍乃是薛婵的命根子,便是她沒了,劍也不能沒!
薛婵愣神許久,直到聽見外間有了響動,想是裴硯寧起了,才回過神來。
然而那邊響動了幾下,裴硯寧并未來打擾她,而是轉而去了廚房。
薛婵在窗戶上瞥見裴硯寧一閃而過的身形,目光逐漸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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賭徒薛婵,動辄打罵裴硯寧,輸光了錢便把氣都撒在裴硯寧身上,贏了錢就出去買酒吃,吃醉了酒回來還會打裴硯寧,很多時候她将裴硯寧打得渾身是傷,酒醒之後卻又跪在地上給裴硯寧磕頭道歉賠不是,但從來都不知悔改,這行徑實在惡心。
裴硯寧這童養夫當得,也着實憋屈。薛家沒落前本來有一個當家祖父,在薛家便是這個祖父待裴硯寧最好,裴硯寧寄人籬下,難得感受到一些溫暖親情,這二人感情十分深厚。
只是後來,原身嗜賭,輸光了大半家業,氣得祖父卧病不起,薛家一時潦倒,裴硯寧沒日沒夜地縫補東西拿去賣只為給祖父買藥治病,眼睛都熬壞了,最後這些錢竟也被原身騙得幹幹淨淨。
祖父病逝後,薛父與薛母相繼離世,債主追上門來讨債,原身為了躲避還錢,連夜帶着裴硯寧逃到清河村,裴硯寧的賣身契還捏在原身手裏,不得不跟她到此。
而到了這裏之後,便成了他痛苦的開始,起初被打的時候,裴硯寧試圖逃走,但是都被薛婵抓了回來,其中一次還驚動了官府。
衙門的人警告裴硯寧,若是再有下回,就會抓他去浸豬籠,自那以後,裴硯寧便再也不敢逃了。
三日前,原身輸了一大筆錢,無從抵債,得知債主是丁家莊的財主丁全,便将裴硯寧抵給了人。
當時丁全給的話是:“這陣子我那外室剛死,老娘盯得緊,你再留他幾日,我必來取。”
丁全似乎有些特殊嗜好,她口中的這個外室,已經是被她弄死的第二個男人了。第一個家裏似乎有些關系,找衙門狠狠告了一狀,讓丁家賠了好些錢。
薛婵沉吟一聲,裴硯寧究竟有沒有救她性命暫且不提,便是他只一個素不相識的過路人,這事薛婵都不能放之不管。
很快,廚房傳來一陣響動,薛婵便整理好衣服起身,去探看裴硯寧在幹什麽。
賭徒薛婵幹什麽總是佝偻着背,其實本身身形修長,身線姣好,頗為有型,薛婵挺如雲松立在廚房門口,烏亮的雙目盯着裴硯寧看,一時叫裴硯寧有些發愣。
他道:“飯就好了,妻主。”
“你拿什麽做的飯?”薛婵有些驚訝,昨兒她不是沒有翻看過這個廚房,裏面什麽都沒有的。
裴硯寧小聲道:“昨日...妻主給我的兔肉我只吃了一半,方才我去河邊舀了些水,洗了幾片芭蕉葉,切碎了剩下的兔肉打算蒸着吃。”
薛婵一時無言,看了看案頭那兩片芭蕉葉。
見她不說話,裴硯寧忙道:“妻主放心,那兔子肉我是撕着吃的,沒有弄髒,還有芭蕉葉也是幹淨的,這東西可以入藥的。”
薛婵深吸了口氣,看着小媳婦模樣的裴硯寧,一時腦子裏轉不過彎來。
在九州,莫說男子,便是女子也多的是上蹿下跳比武鬥毆之輩,九州以武學論高低,遑論薛婵之前一直隐居山林,她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見裴硯寧這樣的男人。
怪不得裴硯寧昨日那樣怕她,原來賭徒薛婵之前一直是那個樣子對待他的。
薛婵想了想,只道:“我來生火罷。”
颀長的身影從身側閃過,迅捷如風,裴硯寧面上又顯出十足的驚訝之色。
薛婵的師父是個鶴發童顏的女子,薛婵小時候她長得三十上下的模樣,待薛婵長大之後,她還是那樣。
師父平日深居簡出,除了教習武藝,薛婵很少見到她。
後來待薛婵差不多學成之後,就更少見到師父的面了,山中奇貨多,從小到大,都是她自己弄吃的,于生火此道薛婵很是熟練,輕輕松松便燃起旺火來。
“火大小?”薛婵問。
裴硯寧一愣,竟是聽懂了,悄悄走到薛婵身側往裏面看了一眼,才回:“小、小些。”
他其實想說這樣剛好,不敢再挑什麽刺,但是又怕萬一一會兒蒸得不好,又惹了薛婵發怒。
“蒸罷!”薛婵生好火後讓開身子,好奇裴硯寧是怎麽個做法。
從小以來,薛婵的烹饪法子都是自己摸索,能怎麽吃就怎麽吃,倒還沒試過葉子包着肉的吃法。
頓了頓,想起昨夜的兔肉滋味,薛婵道:“我去借點鹽!”
“啊......”裴硯寧還來不及說話,就見那個如風一樣的身影消失在視線裏。
“滾!!”
一聲厲喝,木門被重重摔上,險些砸到薛婵臉上。
薛婵面無表情地在鄰居張家院子裏站了會兒,沉默着回去了。
看來,賭徒薛婵的人緣不怎麽樣。想來也是,此人生性嗜賭,經常晚出早歸,回到家便是睡覺,莫說村子裏的鄰裏街坊,便是裴硯寧都跟她說不上幾句話。
話說不上幾句,打倒是挨了不少。
薛婵回到家中,掃了眼獨自在廚房忙活的裴硯寧,忍不住想,在九州女子生育,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會不會也有女子是這般,受盡□□。
薛婵一身修習武藝,接觸最多的也只習武之人,她不曾關注過尋常百姓的生活。
“啊。”
竈臺裏濺出的飛灰燙在裴硯寧腕子上,薛婵看見他輕呼一聲,立馬拿袖子掩住傷口,仿佛習以為常。
薛婵想起昨日,他手臂上的淤青也是這般被他掩蓋在袖子底下。
獨自站了半晌,薛婵立在廚房門口,沒有鹽總是不行,長此以往,人身上也會沒有力氣,不如一會兒她去買些。
等等,家裏還有錢嗎?
薛婵望着空無一物,連個鐵器都沒有,最值錢的東西不過一把巴掌大的小刀的廚房,內心生出深深的懷疑。
兔肉很快蒸好了,薛婵看了眼可憐兮兮的裴硯寧,心道他昨晚肯定沒有吃飽,現在還要把他的那份分出來勻給她,哪兒有這樣的道理。
昨日薛婵急于尋劍,本想一早就走人的,然而一夜過去,她偏生和裴硯寧有了這樣的關系。
且不說這二人感情如何,若她貿然離去,裴硯寧的日子恐怕會過得很艱難。
這個屋子裏,值錢的、能當的東西全被原身賣了個幹幹淨淨。
芭蕉葉獨有一股清香,這是村子裏種得最多的植物,只因它很實用,平常有小兒染上風寒,用芭蕉葉泡水喝便極有可能治愈。
水。
這個村子裏吃水似乎有些不便,應該要去一個不近的地方自取。
想了想,薛婵道:“我出去一趟。”
“妻主。”裴硯寧下意識喚住她,“吃些再走罷?”
薛婵望了眼被裴硯寧捧在手裏的陶盤,邊緣已然有了兩個缺口,他的眸子亮閃閃的,像一只小狗。
一時,薛婵竟有些不忍心拒絕,于是她從盤子裏拿出一枚被裴硯寧包裹好的,道:“我走了。”
她步履飛快,一會兒就瞧不見影了。
裴硯寧這才變了變神色,垂眸看着自己盤中被薛婵觸碰過的東西,眸底湧上深濃的厭惡感。
變了又如何?
誰知道她心裏又在打什麽鬼主意。一點點小恩小惠,抵得上他積年所受的痛苦嗎?
等他找到自己的賣身契,遲早要脫身于此!
走的時候匆忙,走到半路,薛婵才想起來自己出來連個桶都沒帶。
不過她憑借自己絕好的記憶力回憶了一番,裴硯寧家裏好像沒有桶。原身大約是覺得這輩子她都不可能去打水的,于是連桶也賣了。
薛婵嘆了一聲,這村子裏的住戶她倒是從原身的記憶裏窺探到許多,許多住戶的關系與原身都不怎麽樣。
只一人,便是昨日特地到院子裏來勸她不要再打裴硯寧的劉桂芝。
要論原身為何與劉桂芝有幾分交情,那便是劉桂芝的夫郎李氏欲逃離家中時,是原身幫劉桂芝抓其回來的。
至于李氏為什麽想逃,薛婵并不知道,想來原身也懶得理會別人家的私事。
于是,薛婵行至劉桂芝家門前時,忍不住駐足。
就借個水桶而已,有借有還,總不能再讓她滾了罷?
想到此,薛婵便站在劉桂芝家的籬笆外,朗聲道:“劉桂芝!出來!”
她喊得中氣十足,正坐在家中吃飯的劉桂芝聞言渾身一抖。
放下碗筷出門相看,才見籬笆外面無表情的薛婵。
劉桂芝道:“你喊什麽!老娘魂都飛了!”
薛婵道:“桶,可否一借?”
劉桂芝愣了愣,随着薛婵的目光看過去,沉默了一會兒,問:“你還嗎?”
“自然。”薛婵知道劉桂芝這是願意了,當即抱拳一禮,“多謝。”
許是頭回見到薛婵這麽正經,劉桂芝一時沒搭上話來,眼睜睜看着薛婵把院子裏的兩個桶給拎走了。
一路西行,約在二裏地外,薛婵看到了一道水簾自崖頂飛瀉而下,日出東升,長虹自瀑布間穿過,映出一片斑斓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