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夕陽漸落,刺目的光芒垂在漆黑的山頭,淩亂的野草叢生,樹影重重,山上不怎麽好看,一片禿一片黑的。
窮山惡水。
薛婵于心底這般置評一句,不用再上山,她便知這山上是沒有春筍了。
有也不會等着她去挖,恐怕早就被人挖光了。
薛婵遠眺,目光所及之處,與她印象中的萬驟山半點不相幹。
她身法素來敏捷,一路橫穿村子過來走步如飛,本不覺得什麽,可薛婵這一停下,一股巨大的疲憊與無力感直從心口傳來,累得她幾乎連口氣都喘不上。
薛婵漸漸覺出不對勁來。
這是怎麽回事?以她的身體,莫說走這一趟,便是走上千八百趟也不至于累成這樣。
薛婵雙腿雙腳乏力得都在發抖,她沉默一瞬,心裏忽然生出一個念頭,再度強撐着來到附近的一戶人家,往人家院子裏的水缸裏照了照。
水缸裏映出的那張臉确實是薛婵的模樣無疑,但這絕不是她原本的那張臉。
此刻的她眼窩淤青好似脾腎虧虛,發絲散亂精神頹靡,好似一個久居地下的賭徒,渾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衰頹。
薛婵想,不應如此。
她似乎是遇到了什麽怪事。
“薛婵!”
正在她細想時,耳畔傳來一聲清脆,一個面相年輕的女子眼神頗為鄙夷地看着她,道:“你不會又來俺家偷水罷?識相的趕緊給老娘滾!”
薛婵面無表情地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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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都叫她薛婵,名字是她原本的名字,樣貌是她原本的樣貌,人人都認得她,唯獨她不認得所有人。
她還是她嗎?
她所在的這方天地,還是她所知的那個九州嗎?
薛婵漫無目的地走了一陣,忽然想起自己的正事來,青筍沒有找到,不知拿什麽回去烹煮。
正苦惱之際,薛婵眼前一閃而過一抹灰褐色,定睛一看原來是只野兔。
薛婵反手拾起一片細小石子,看準野兔用力一擲。
若擱在之前,薛婵只需輕輕一打,野兔便可斃命。可她現在的身體實在太差了,不得不使盡全力,還累得直喘。
幸虧她的底子還在,準頭是不差的,石子一擊即中,野兔蹬了蹬腿,動得不大厲害了。
薛婵連忙過去拾起兔子。
竟然沒死。
薛婵內心生出對自己深深的鄙夷來,這具身體這麽差,便算是羅剎門的人尋來,她不也只有等死的份?
那些人......還能認得出她嗎?
一路神游,回到裴硯寧家中時,天色已暗,房裏黑漆漆的,薛婵在院子裏站了半晌,沒在院子裏瞧見裴硯寧的人,于是向屋裏尋去。
剛走到門口,一個身影突然沖出來,薛婵定睛一看,沒躲。
然後裴硯寧就結結實實地撞在了薛婵身上。
好疼!
裴硯寧緊緊捂着鼻子,啊,疼死了,這女人怎麽長的,一身瘦骨硬邦邦的。
裴硯寧掩下眼底的厭惡,極快露出一個讨好的笑容來,“妻主,這麽快就回來啦。”
薛婵靜靜地看了裴硯寧和他懷裏抱着的包裹。
“啊,這些是......要拿去燒掉的東西。”裴硯寧飛快地道,“是上回妻主囑咐我燒掉的那些。”
薛婵道:“一會兒回來吃兔子。”
說完她便不再看裴硯寧,折身去了廚房。
留裴硯寧一個人呆呆望着她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她在說什麽?一會兒回來吃兔子?他沒有聽錯罷?
往常這個女人回來,不是斥罵他懶惰貪吃又沒把飯做好,就是咄咄逼人地質問他是不是喪門星轉世,今日的錢又輸了個精光。
記憶裏,這是裴硯寧搬到清河村後,薛婵對他說的第一句人話。
雖然語氣還是很冷淡,但她神色很平靜,不再是兇神惡煞地怒視着他。
裴硯寧緊緊抓着懷裏的包袱,不知怎麽,鬼使神差地又将包袱放回了屋裏,偷偷繞到廚房後面,透過一扇小窗看着裏面的動靜。
只見穿着灰色長衫的女子手拿一巴掌大的小刀,飛快地在野兔身上劃了幾下,然後順着兔子耳朵往下一扒,一張野兔皮就這麽被剝了下來。
裴硯寧看得目瞪口呆,薛婵的刀工這麽好嗎?他以前怎麽不知道?
還沒深想,裴硯寧便眼見着薛婵要把野兔皮丢進燃起的火堆裏,驚訝地叫出聲來:“別丢!別丢呀!”
薛婵手上一頓。
裴硯寧驚覺自己失言,咬了咬牙換上他慣用的可憐神色,低眉順眼地對薛婵道:“妻主,這東西可以拿來做個皮毛護手什麽的,留下來賣錢也是相當的。”
薛婵一想,倒也是個理,裴硯寧窮成這般,自然是什麽也舍不得的。
于是,她便把兔子皮毛丢給裴硯寧,拎着沾血的兔子去河畔清洗。
裴硯寧家沒有水,連個水缸都沒有。
剛剛她想燒水都沒得燒,不過薛婵回來的路上隐約聽見有流水聲,還不小,大概就是遠了些,填飽肚子再去一探究竟不遲。
裴硯寧緊緊抓着兔子皮毛,那裏面還沾着血,他猶豫了一陣,遠遠跟在薛婵身後,一雙晦暗的眸子緊盯着薛婵脊背。
怪事,這個女人今天醒過來怎麽好像換了心性似的?
春寒料峭,這河水還很涼,薛婵被冷得抖了下身子,暗嘆今後不知如何,若是她的身體一直是這副模樣,她恐怕得加緊習武修身養性才行。
身後傳來慢吞吞的腳步聲,不用回頭,薛婵便知是裴硯寧來了。
“我...我來洗一下。”裴硯寧小心翼翼蹲在距離薛婵五六步遠的地方。
薛婵沒應聲,心中怪異,這裴硯寧幹什麽總要跟她解釋?他想做什麽便做什麽罷了。
而後,薛婵放慢了動作,餘光瞥見裴硯寧洗完,才拎起兔子往回走。
她離開時點的火燒得正好,薛婵用立在廚房內的樹枝将兔子橫插架在火堆上,坐等兔子變熟,內心卻毫無期待感。
方才她在這個廚房翻找過,連個用來調味的東西都沒有,這烤兔子怕是不怎麽好吃。
立在廚房外的裴硯寧卻是下意識吞了吞口水,他已經兩個多月沒沾過葷腥了,這些日子一直饑一頓飽一頓的,那樹枝上的烤兔子于他來說簡直是珍馐美味。
只是不知道,薛婵會不會給他分一點。
哪怕一點點......
兩個人相隔不到十步,心思全然不同。
薛婵心間一股惆悵,她的劍丢了。
這個地方是哪兒,她壓根不認得,更不用說是尋劍的下落了。
難不成是裴硯寧并未将她的佩劍一同帶回來?
可他這麽窮,怎會遺落下她的随身之物呢?
難不成是被裴硯寧賣了?這麽快?
“我昏迷了多久?”薛婵道。
裴硯寧好似驚弓之鳥一般身形一顫,随後才道:“不、不久,就一會兒......”
這個男子怎生如此膽小?跟他說句話也要被吓上一跳。
薛婵無奈輕嘆,她昏迷前烈日當空,估摸是午時左右,醒來也是在下午,确實沒有多久。
而且薛婵自己也并無昏睡許久的感覺,更好像是自己剛阖眼片刻,就被吵醒了。
可若是沒有多久,此地怎會距離她昏迷的萬驟山如此遙遠,都看不到一點影子。
薛婵沉着臉隐下心事,待樹枝叉子上的兔肉變得焦黃透紅時,才對裴硯寧招了招手。
裴硯寧咽了咽,目光期待極了。
不會罷?薛婵今日做人準他吃肉了?
薛婵是極為公平的人,她徒手一撕,整只兔子就被她撕成兩半,只是剛剛那一下用力過猛,腰上好像被閃了一下,當着裴硯寧的面,薛婵并未表露出不妥。
“這、這麽多?”裴硯寧小心翼翼雙手捧過兔肉,肉香彌漫,他幾乎要控制不住地上去咬一口,可還是擔心薛婵臨時變卦,一雙澈潤的眸子悄悄觀察着薛婵的臉色。
“吃不掉,扔。”薛婵言簡意赅地回應一句,開始撕咬起自己手裏的兔肉來。
果然很難吃。
剛吃了一口,薛婵頓時食欲全無,她掃了裴硯寧一眼,正想說要不她去找人借點調味過來,轉臉卻見裴硯寧如獲至寶的模樣,吃得頗為小心和珍惜,全然看不出一點嫌棄之色。
沒吃過?
薛婵暗嘆一聲,想不到此人貧困至此,她本以為裴硯寧一個男人,抓幾只野兔果腹怎麽也不在話下的。
廚房裏沒有燈,兩個人借着一片月色分食完了兔肉,薛婵忍了又忍,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兔肉吃光。
她剛丢下手裏的骨頭架子,身側的裴硯寧一抖,連忙起身去拿過來一個濕帕子來給她擦手。
薛婵瞪了瞪眼,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哪兒來的水?”她道。
“我見妻主要烤兔子,方才去洗東西時便帶了兩條巾帕浸濕,吃完了也好擦一擦。”
他擦得極為仔細,動作還十分輕柔,一根根地擦幹淨她的手指手心,比薛婵自己擦得還要好,薛婵垂眸,注視着裴硯寧瑩白如貝的手指,一時無話。
她覺得有些怪異,又說不上是哪裏怪異。
裴硯寧擦完,又麻利地起身,去拿了條新的帕子過來,傾身給薛婵擦臉。
薛婵一躲,問:“作何?”
裴硯寧道:“這條帕子是幹淨的,給妻主擦擦臉......”
他的表情有點可憐,好像怕她責備他一般。
薛婵道:“都給我用了,你用什麽?”
“啊?”
“你不是說,只洗了兩條巾帕嗎?”
裴硯寧愣了愣,才道:“我等妻主用完了再用便可。”
“那多髒。”薛婵脫口而出,“你自己用這個罷,我出趟門。”
裴硯寧家中無水,薛婵想循着水聲過去弄些回來。
只是她剛起身,不知是不是因為起得太猛的緣故,眼前忽然一陣劇烈的眩暈,連腦子都帶着發麻。
薛婵下意識扶住門框,裴硯寧眼尖,連忙上前去扶住她。
“妻主,你怎麽了?”
薛婵難受地皺緊了眉。
看來這具身子骨實在太差了,今日她做了這些已是勞碌過剩,身子支撐不住了。
也罷。
“我去歇會兒。”薛婵交代一聲,撫開裴硯寧的觸碰,獨自往屋中去了。
廚房裏,裴硯寧立着身子慢條斯理地擦着自己的手,看着薛婵的背影目光一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