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龍首鎮本來是沒有青樓的, 小地方淳樸,百姓生活又勉勉強強,幾乎都沒有什麽閑錢去消遣。
近幾年朝廷出了一個手段雷霆的官員, 憑一己之力坐到丞相之位, 多多谏言改善民生,就連龍首鎮也跟着受惠,經濟蒸蒸日上。
龍首鎮的第一家青樓就這麽開了起來。
以前在九州時, 薛婵并未去過青樓這種地方, 來到此處以後自然更是不曾去過。
是以薛婵立在那裝潢香豔靡麗的二層小樓下往裏看時,并不知道這地方和九州的青樓會有什麽不同。
此刻還是白日,青樓自然是不開張的, 薛婵看着牌匾上“快活樓”三字, 心道名字倒是取得夠快活。
她上前一步, 輕輕敲了敲門,在外面等了許久,才聽見姍姍來遲的腳步聲。
朱紅的木門掩開一條小縫,裏面探出一個中年女子,道:“客人我們這兒還沒開張呢。”
“我來找活幹,聽說你們這兒招人?”
中年女子臉色微變,打量了薛婵一番,才讓開身子, “先進來吧,老板娘沒醒呢。”
薛婵走進快活樓, 左右打量一陣,中間是一個表演的臺子, 一樓的空地上擺着十幾張桌子, 臺子兩側都是往二樓去的樓梯。
“先坐罷, 你都會些什麽,不妨說說?”中年女子面上帶着鮮明的困意,顯然也沒有睡醒。
薛婵道:“我會的不少,不知你們招什麽?”
中年女子還是頭一次聽到這樣的話,怪異地看了薛婵一眼,道:“龜娘都夠了,現在還缺護衛打手,專趕鬧事的客人,保護樓裏小倌們的安全,你能行不?”
薛婵點點頭,“沒有問題。”
看不出此人竟然還有些功夫在身上?中年女子正要質疑,轉而又見薛婵一身正氣,坐得挺拔如松,精神氣十足,不由也信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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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差點沒關系,但是要能打!”中年女子囑咐道。
薛婵再次點頭:“沒問題。不知月錢怎麽算?”
中年女子嘶了一聲,“你等着!我給你叫老板娘去!”
許是中年女子的行動有些不大成功,這一去就是小半個時辰,薛婵坐了許久,才聽見樓上傳來一聲吱呀,慢吞吞的腳步聲沙沙傳來。
樓梯轉角處,老板娘終于露面,是個約三十左右的女子,生得豔媚,普普通通一件衣服硬是叫她穿出一番風韻來。
“你叫什麽?”老板娘一邊挽着發髻一邊下樓。
薛婵立刻起身道:“薛婵。”
“會些功夫?”老板娘走到薛婵面前,仔仔細細打量着她。
這姑娘模樣生得竟是如此不錯。
“會。”薛婵一邊說一邊拿出自己那柄烏黑的鐵劍,“這是我的慣用兵器。”
老板娘看了一眼,連連搖頭,這似乎還是個武人。
“來者都是客,你拿着刀劍,傷了我的客人怎麽辦?我這裏只有長棍,你能不能使?”
薛婵沉吟一聲,那個好像不是很趁手,倒也不是不能用,但是她的右手怎麽能拿除了劍以外的其他兵器呢?
略一思忖,薛婵馬上道:“我赤手空拳也可以。”
老板娘輕笑一聲,“咱們這兒還有個打手,叫劉魚,後頭就有空曠的院子,不如比試一番?”
“沒有問題。”薛婵說完就往後院走,老板娘給一同下來的中年女子使了個眼色,那人便去叫人了。
名叫劉魚的護衛來得很快,放眼看去體格壯碩剽悍,屬于尋常人一眼便要心裏發虛腿腳發軟的程度。
薛婵看她一眼,真心贊道:“身材練得不錯。”
劉魚嘿嘿了一聲,馬上拿出格鬥的架勢,道:“我手下沒個輕重,小姑娘你可要當心!”
“請賜教。”薛婵後退半步,也暫時扔了佩劍。
劉魚似乎慣于用拳,第一下打過來拳風霸道,竟還是個練家子。
薛婵輕松躲開劉魚一擊,借她之勢将人反手一推,劉魚很快被制服,神情還有些不可置信,沒明白過來自己是怎麽輸的。
“高手啊!”劉魚驚嘆。
一旁看熱鬧的老板娘開心地拍了拍手,“不錯不錯,都不錯,讓阿財領着你去錄名罷,一個月三錢銀子,包吃住,如何?”
薛婵微頓,“我還得回家。”
老板娘擺擺手,“随你罷,我這青樓可是晚上生意,你便是要回去也得後半夜再走。”
這倒是沒什麽問題,薛婵跟着阿財去領自己要穿的衣服了。
找到了合适的工作,薛婵十分滿意,率先跟老板娘告了假,要回家去說一聲,晚上會按時過來。
回家的途中,薛婵買了一些紅薯帶着回家,這些紅薯看起來就很甜,拿葉子堆在竈臺裏慢慢焖,一定非常好吃。
這麽多日相處下來,她倒也不知道裴硯寧喜歡吃什麽,想要賠罪都不知道拿什麽賠。
薛婵是下午才到清河村的,這個時候有些村民還在地裏幹活,有些已經幹完了自家的活待在家中閑躺,薛婵回到家時,裴硯寧正在做繡活 。
她先把紅薯焖上,才對裴硯寧道:“我在鎮上找了份活幹,每天夜裏得後半夜才回來。”
裴硯寧一頓,面上露出一點笑意,“阿婵回來了,我給你做了一身衣服,你試試合不合身。”
“給我?”薛婵下意識拒絕,“我不需要衣服,你自己留着。”
“已經做好了。”裴硯寧尾音有一絲嬌柔發顫,眸子亮瑩瑩的,撒嬌道,“試試嘛。”
不等薛婵說話,他便回房中去拿了。
衣服是昨夜裴硯寧連夜做的,被整整齊齊地疊放在櫃子裏,他抱着衣服出來時,薛婵注意到那是她在霜鎮給裴硯寧買的棗泥紅布。
薛婵一時有些無所适從,心底卻小小地雀躍了一番,有人給她做衣服唉。
從來沒有人給她做過衣服,薛婵年幼時,有時會夢見自己的娘親,娘親沒有臉,但是很溫柔,娘做的飯很好吃,做的衣服也很柔軟。
這些零星的夢境是薛婵唯一能汲取一些母愛的地方,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被遺棄了還是走丢了,不知道她的娘親會不會着急,但是師父也不知道她的身世,只知發現她時,薛婵一個人站在鬧市裏哭。
薛婵接過那身沉甸甸的衣服,輕輕摸了摸。
裴硯寧的繡活真的很好,薛婵擡眸,忽然認認真真地看了他一眼。
他眼中笑意溫柔,藏匿着小心翼翼的期待,這副模樣忽然和很多年前的夢境裏娘親的模樣重合起來。
他好像我的娘親。薛婵輕輕地在心底這樣說。
“我......我試一試。”薛婵聲音結巴起來,她飛快地脫下自己的外衣,将裴硯寧做的衣服穿在身上。
是身勁衣,款式和她慣穿的那兩身衣服很相似,簡簡單單的樣子,很合身,衣服又很有垂感......薛婵一時竟找不出更多好的形容詞來形容這件衣服,滿腦子都是買衣服的時候店家嘴裏的那句話:這布結實耐磨、垂感很好,有錢人家的小姐才買來穿。
“我很喜歡。”薛婵由衷道。
她在夢裏每每也這樣告訴娘親,她很喜歡,只要是娘親做的,她就會喜歡。
她做夢都想擁有一件娘親親手做的衣服,吃一頓娘親親手做的飯,裴硯寧雖不是,但這些願望多多少少實現了那麽一小半。
此刻,薛婵清冷的雙目中揉進一點點細碎的溫柔。
一瞬間,裴硯寧心跳加速,小鹿在心尖上蹦蹦跳跳蹦跶了三圈,他簡直想立刻就抱住薛婵蹭一蹭貼一貼,但還是極力忍住了,矜持道:“阿婵喜歡就好。”
因為薛婵的一句“喜歡”,裴硯寧暗覺此刻他與薛婵的距離近了一點點,不禁道:“不知阿婵尋的是什麽活計?辛苦嗎?我自己一個人在家裏也可以做些活計補貼家用的。”
薛婵認真地道:“你的确可以做些活賺錢,賺到錢就自己存着罷,多給自己攢些本錢。”
她不僅不要他的錢,還願意時常給他錢花。
這是多好的女人啊!
裴硯寧眼眶一酸,渾身都輕飄飄起來,飛快地道:“我去做飯!”
“不必,我在竈臺烤了四五個紅薯,一會兒一起吃。”
“啊,還有一件事!”裴硯寧高興道,“今日屋後面的那些花都生出嫩嫩的芽尖來,應該過不了多久就會開了!”
當初雖然是騙薛婵買下的這些花種,但是裴硯寧真的很喜歡花,他做夢都想有一個自己的花園子,每天在裏面剪剪草、澆澆水、吹吹風。
這些日子他照料得很盡心,想着無論如何也不能讓薛婵白花了錢,一定要讓它們開出好看的花來,讓薛婵知道他沒有騙她,丈菊真的很漂亮。
“不錯。”薛婵收了衣服,再看裴硯寧時,已經處處順眼起來,她心情一好就喜歡誇人,“這些日子我一直在外,你把家裏看顧得很好,辛苦了。”
她注意到,屋裏比以前幹淨整潔了很多,一進屋亮堂堂的,似乎窗戶紙也換了新的,由此可見,裴硯寧的精神狀況真的好了不少。
薛婵由衷欣慰。
黃昏時分,外面微風正和煦,薛婵和裴硯寧一人一張小板凳坐在院子裏吃紅薯,一邊看着鄉間小路上間或走過的村民。
院子裏的小雞偶爾叽叽喳喳,發出的叫聲十分可愛。
烤紅薯又甜又糯,裴硯寧吃得心滿意足,在他正準備剝開第二個時,忽然聽見身側道:“昨夜錯怪了你,不該說你笨的。”
薛婵的語氣十分誠懇,朝裴硯寧看了過來。
“啊,那件事......”裴硯寧一下子耳尖發燙,“我沒放在心上,我本來就笨......”
“沒有的事。”薛婵堅定地反駁,“你是單純又幹淨的人,你很好,不必妄自菲薄。”
“阿婵......”
裴硯寧又眼紅紅、心亂亂了。
他開始極度後悔起來自己起初對薛婵那麽差,他騙她的錢花,給她下毒,背地裏不知說了她多少壞話。
可是薛婵一點也沒有計較,她覺得他很好。
“我該走了。”薛婵抖了抖自己身上的紅薯渣子起身,“你夜裏鎖好門窗,後半夜我會回來。”
裴硯寧也跟着起身,滿心不舍。
“我會好好待在家裏的。”
他好像一只乖巧的小狗。薛婵暗想,她極力忍住了想要拍拍裴硯寧的沖動,踏上了前往龍首鎮的路。
·
趕到龍首鎮時已是華燈初上,正值快活樓開門做生意的好時候。
薛婵在後面換了衣服站出來,一時引得好幾個穿紅戴綠的小倌駐足。
“她是誰?怎麽穿着樓裏的衣服?”
“聽說是今日新來的打手,下午就聽阿財說人長得俊,啊沒想到這麽俊。”
“看着似是個愣頭青,你們誰去同她玩玩?”
“我去!”穿着輕薄紅紗衣的牡丹自信一笑,以扇遮了半邊臉,目中帶笑走了過去。
沒什麽事做。
薛婵只能倚着二樓的欄杆往下看,劉魚倒是得心應手,已經坐在一張小方桌上喝酒了。
看來這護衛一職幹起來十分輕松,怪不得只招兩個。
還好她來得早!
正待薛婵密切注意樓內嫖客一舉一動時,忽然一個紅色的身影靠了過來,近得幾乎要同她貼上,緊跟着映入眼簾得便是一張媚生的臉,男子眼波潋滟。
“姐姐叫什麽名兒?”
他似乎是樓裏的人。
薛婵還未認識過樓裏的小倌,回複道:“我叫薛婵。”
“啊,你便是新來的護院罷?”牡丹說話間又往薛婵身上又貼了一分,“聽劉魚說,你武功很不錯。”
“嗯。”薛婵不明白這個人究竟想要幹什麽,他胸口的領子都要掉下來了。
薛婵雙目微眯,想不多長久以來看慣了裴硯寧和村裏的男人穿得保守樸素,冷不丁瞧見個這般放浪的竟還有些無所适從。
“姐姐慣用什麽兵器啊?”牡丹勾起一抹笑,“劉魚那人看着粗笨,可到了床上使起棍子來,卻是得心應手得很。”
牡丹這話中含了諸多暗示,一邊說着,還一邊蹭了薛婵一下。
“我是用劍的。”薛婵後退半步,避開牡丹越來越往上貼的身子。
“劍?”牡丹露出些微迷茫,似是不知那是個什麽東西。
說起這個,薛婵就來勁了,接下來的半個時辰,她給牡丹繪聲繪色講解了一番什麽是劍,劍都有哪些優點,期間還順便提及她與無心纏綿悱恻的動人故事。
期間幾次牡丹想要開溜,都被薛婵拽回來說完,一旁看熱鬧的幾朵快活樓嬌花都笑得花枝亂顫。
“真晦氣!這是個什麽女人!”牡丹揉了揉自己站得發酸的小腿。
“啊呀呀,這世上還有你牡丹拿不下的女人呢?”
“可她長得真的很好看哎!”
暮色降臨時,老板娘尋上薛婵,給她指分她需要負責的小倌。
“咱們樓裏一共有十二位花牌,正好你與劉魚分別看顧六人,知曉嗎?”
薛婵點頭。
老板娘看她愣愣的,繼續為她解釋,“你既是要保護這些人的安全,同時這些人也是你的主子,央你什麽你都得去做,平日裏這些都是由龜娘來做,但是開門做生意時龜娘得在下面跑腿伺候客人,你就得替了龜娘的職位。若是做的好,這些個高興了還能給你些賞錢。”
薛婵一一記在心中,領到了她負責看顧的六人,分別是風雪、青柳、琴生、白梅、廖冬與落蕊。
顯然,方才與她說話那人是歸劉魚管的。
今晚客人并不多,樓下的琴師一邊撫琴一邊唱着小調,薛婵便随她負責的那幾人去認了他們的門。
這些人大都十七八歲,最小的十六歲,最大的二十六歲,閑談時,風雪對她道:“我們都是曾在雲州待過的,我是最早進來的,現在年紀大了,估計這兩年就要被趕走了。”
薛婵詫異道:“為何?我覺得你還很好看。”
風雪臉頰微紅,道:“客人們總是多種多樣的,她們不喜歡年紀大的,年輕的時候我還有個伴兒,說好了等出了樓就一起住下的,沒想到前年他得了病死了。”
風雪說話時目中噙着一股憂傷,似乎不光是他,餘下這幾人都帶着或多或少的難過。
薛婵問他們:“你們是如何來了這裏?”
“被賣進來的,我家裏兄弟多,後來生了個妹妹,我娘就将我賣了。”
薛婵沉吟一聲,“可識字?可有讀過書?”
幾人都搖了搖頭。
薛婵道:“願意識字嗎?想不想讀書?我可以教你們。”
“真的?”風雪微訝,“可我們這樣的人,讀書識字了有什麽用呢?”
“讀書識字本不是為有用,而是明理。”薛婵道,“旁的不說,我可以教你們一些過日子經常用到的東西,總歸不會無用。”
風雪便道:“那我要學的。”
其中一個跟風雪關系好的廖冬也跟着加入,其餘四人卻不怎麽做聲了。
薛婵倒也不勉強,只是道:“我知你們白日起得晚,便下午時來你們房中教你們罷。”
薛婵一時動了恻隐之心,其餘幾個無論如何倒還有日子可混,但是風雪看起來真的很可憐。
只能從現在起慢慢教他一些東西,以保他今後出去不會餓死。
才二十六罷了,以後的日子還有不少。
認完了各自的門,薛婵便出去看着店裏了,今夜閑着的六個人聚在一起俱是稀奇不已。
“竟還有人願意教我們這些人念書呢。”
“假的吧,風雪你別被她騙了,她若真有這本事,怎麽不去中個舉?美名其曰教你念書,誰知道房門一關是幹什麽!”
風雪聞言也多多少少不安起來,“真的嗎?”
“誰說得準,要我說風雪你就是太單純了。”
話還沒說完,外面傳來叫風雪的聲音。
“風雪,有人點你,你快收拾收拾出來罷。”
風雪微頓,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平日我都是最清閑的,怎麽今兒個我倒比你們先走。”
可到了門外,風雪笑不出了。
樓底下站着的是快活樓出名的惡煞,每次連賞銀都沒有不說,還極愛折磨人。
上回就是青柳伺候的她,完事之後渾身是血不說,足足躺了半個月才好。
半個多月不能接客,那個月青柳的油水在樓裏墊底。
之前此人本是看中了牡丹了,但是牡丹不樂意,哄着劉魚陪他睡了一回,劉魚便護着他了。
這人這才将主意打到了與牡丹有幾分相似的青柳身上。
風雪抿緊唇,臉色雪白如紙。
薛婵正在擦桌子,從樓上下來的龜娘對她道了一聲風雪接客去了,叫她注意着些,別叫人給弄死了。
薛婵下意識應了一聲,随後擡眸不解道:“弄死?”
龜娘眨眨眼,“啊,你不知道,今兒來的那個有些怪癖,人又兇得很。”
“這種人,趕走不就是了。”
龜娘笑了笑,“這、開門做生意,哪兒有不讓人進來的道理?”
做生意?薛婵皺眉,哪兒有用人命做生意的!
薛婵沉吟一聲,将抹布一扔上了樓。
她這才耽擱一小會兒,風雪房中便傳出一聲慘叫,薛婵毫不猶豫踹門而入,一把将那個女人提了起來。
“什麽人!?敢對老娘動手動腳的!?”
床上已經被扒光了衣服的風雪大驚。
“馬上拿了你的銀子滾!”薛婵推她一把。
女子定睛一看,薛婵瘦胳膊瘦腿,當即冷笑一聲正準備動手,薛婵又踹她下盤一腳,當即疼得站不起身了。
女子當即怒道:“信不信我去告你們!?青樓開門不做生意,奶奶錢都交過了,傳出去你們別想做生意了!”
薛婵目光一沉,想起劉魚都能打她,她為什麽不能?這女子多半只是恐吓而已。
“随你。”薛婵二話不說将人趕了出去,一把關上門。
還躺在床上的風雪咽了下口水。
薛婵轉身,毫不避諱地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才問:“可有事?”
生平第一次,風雪頭一回被這樣的眼神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那眼神好像在看個一個物件,一絲多餘的情感都沒有。
“沒、沒事,方才她拿針紮我,不妨事的。”
“嗯。”薛婵微嘆,“以後再遇上這種人,便來找我。”
風雪愣愣的,在薛婵出門将要離去之際,他忽然開口:“我明天好好跟你學念書!”
薛婵點點頭,給他關上門就走了。
一直緊着這邊的幾人在薛婵走後魚貫而入,再看風雪,他面上竟浮起羞赧又暧昧的笑意。
聽見動靜,風雪望向他們幾個,大大咧咧地穿好衣服,勾唇道:“我真想與她睡一回。”
又晚了些時候,青柳也被傳去伺候客人,薛婵便站在他門前守着。
被她看顧的那幾人見狀,都圍在角落竊竊私語起來。
“真、真厲害,好像是個極負責的女人。”
“她模樣這般年輕,應該還沒成親罷?”
“唉,沒成親又怎麽樣呢,咱們這樣的,又嫁不出去。”
快宵禁的時候,客人陸陸續續地走了,有一部分留下來睡覺,收工的時候薛婵被老板娘叫去了房中。
“聽說,你今兒第一日上任,就趕走我一個客人?”老板娘目光緊逼。
薛婵面色坦蕩,“不錯。”
老板娘雙眼眯成一條縫,躺在搖搖椅上盯了薛婵半天,忽然起身拍拍她的肩,“你真是不錯,那個無賴在我這折騰過數回了,趕也不好趕,下次她來還打她!”
“嗯。”薛婵點頭。
夜深之後薛婵收拾東西準備回家,現在她腳程雖快,但到底來來去去不大方便,她開始認真地考慮起來,要不就別回去了?索性住在此處,隔幾天再回去一次看看家裏有什麽需要添置的沒有......
可萬一,裴硯寧再遇上如之前沈金玉那樣的事怎麽辦?
還是先攢錢,看看能不能從清河村搬出來,薛婵幾次三番來到龍首鎮,覺得這地方真的很不錯。
旁的不說,鎮上那幾個捕快都是真正肯辦事的。
後半夜睡得朦朦胧胧時,裴硯寧忽然聽見有動靜,一個翻身起來立馬握緊了枕頭底下壓着的剪刀。
“是我,別怕。”薛婵出聲。
“阿婵。”裴硯寧連忙下床出門相看,屋子裏點了一盞微弱的燈,映在女人雪白的面頰上。
“做工辛苦嗎?餓不餓?我去下碗面給你罷。”
“沒事,今夜都沒什麽事。”薛婵答了,不過她真的有點想吃面。
“家裏何時買了面?”
裴硯寧摩挲着自己的手指,道:“之前崔钰哥家去了趟鎮上,我托他給我帶了面回來。”
“面條做起來麻煩,還是算了......”
“不麻煩的!”裴硯寧飛快地道,“我...晚上自己就吃的面,現在還要現成的!我這就去下!”
薛婵張了張口,裴硯寧已經往廚房那邊去了。
這種感覺很奇怪,她從外面回來,有個人剛好知道她想吃什麽......
以前從來不會有,每晚薛婵練劍回來時想吃面,都會因為山下的面館離得遠,只得随便湊合吃點什麽。
但是她真的很喜歡吃湯面,尤其是師父做的湯面,真是一絕,但是她十六生辰之後,便再也未見過師父的面了。
以致薛婵後來下山都不知道師父還在不在山上。
也許那座山上早就是她一個人住了。
薛婵洗了把臉的功夫,兩碗熱騰騰的雞蛋面就端了上來,裴硯寧拿自己被燙到的手指摸了摸耳垂。
薛婵看了眼多出來的那一碗,還不及問什麽,裴硯寧就主動道:“看見阿婵吃,我也想吃。”
這副樣子又像是小饞貓了。
薛婵不由看裴硯寧一眼,忽然想起上回她二人第一次在龍首鎮吃面時,他便是這副小心翼翼的神色,說:“我想再吃一碗。”
希望以後他的妻主能好好待他,兩個人也能這般經常坐下來一起好好吃頓面。
第一口面條吃進嘴裏,薛婵心中暗嘆一聲,吃下去才道:“好吃,你學東西就是很快,聰明極了。”
裴硯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跟崔钰哥學的,不及他。”
“已經很好吃了,這樣簡單的雞蛋面都能做得有滋有味,以後......”
以後若是能開家小面館,自食其力也好。
這話被薛婵斷在口中,她好像總是能不由自主為裴硯寧打劃一些将來的事,她總是不經意将裴硯寧當作不嫁人的男子,想着無論如何他該有一份自己的收入,靠自己生活。
能積攢一些本錢,倒是可以認真問問他,究竟想幹什麽。
一盞燈如豆,兩個人安安靜靜地吃着面,期間無數次裴硯寧都忍不住往薛婵身上瞄。
她穿着他給她做的新衣,而且衣服嶄嶄新,一點也沒有弄皺弄髒,她一定也很愛惜罷!
一想到這些,裴硯寧心中便甜蜜無比。
“阿婵找的活辛苦嗎?這樣日夜颠倒着,對身子不好的。”
薛婵道:“不算辛苦,也算清閑,主要是給的工錢不錯,我問過別人,她們都說一個月拿三錢銀子算不錯了。”
“原來如此。那以後每日阿婵都是這個時候回來嗎?”
薛婵點點頭,“差不多。”
“那我就在這個時候做好飯等着阿婵一起吃。”裴硯寧目光盈盈,好像怕薛婵會拒絕一般。
果然,薛婵道:“這個時間太晚了,你吃完飯就睡罷,不必等我。”
“可是......我想和人一起吃飯。”裴硯寧眼中露出一絲可憐,“以前我都是一個人吃的,阿婵來了以後,我才知道有人一起吃飯的感覺這樣好。”
他話說得誠懇,一雙烏黑的鳳目亮亮的,好似會發光一般。
薛婵看着他,一時說不出再拒絕的話來。
兩個人一起吃飯,真的很好。
“好。”薛婵斂目,“那我下次回來,帶些小食零嘴給你,墊墊肚子。”
“嗯!”裴硯寧開心應聲。
日子便是這樣一日日過着,天氣愈發炎熱,村裏許多農家便都閑了下來,裴硯寧整日一個人在家倒是清閑,可是崔钰卻不得空。
吳大意不用下地之後,待在家成日看不慣崔钰閑着,總督促他做這做那,成日變着花樣地要吃東西。
崔钰從早忙到晚,坐下歇口氣的功夫的沒有。
這天氣這樣熱,一天裏有多半天要悶在廚房裏,多難受。
好在薛婵都是黃昏時分出去上工,夜裏才回來,太陽再烈也曬不到她。
快活樓的當工薛婵做得一直不錯,客人鮮少有鬧事的,頂多都是喝多了酒之後手下沒個輕重,嘴裏也不幹不淨。
這種人劉魚一般不會管,但薛婵是個坐不住的,每次都會過去喝上一兩句制止,不光是自己這邊的人管,劉魚那邊的人她也會幫,長此以往下來,小倌們都喜歡黏着她,同時又為自己感到安心不已。
客流量倒是不會因此減少,鎮子上就這麽一家青樓,況且條件又不錯,裏面的小倌長得也标致,除了護院兇些,沒什麽缺點。
薛婵的教學班也辦得不錯,她都教着學些基礎字,幾天下來風雪和廖冬都會念詩了,其他幾個小倌一聽聞,紛紛來聽講。
老板娘大為不解,對阿財道:“我付她一份工錢,她怎麽總能幹出多餘的事來?”
阿財道:“這還不好?我跟你說,前天晚上咱們的牡丹念了幾句詩,迷死衙門的王知縣了。”
“還有這等好事?”老板娘面露精光,滿眼都煥發着商人的精打細算。
然後她把劉魚給開了,給薛婵每月漲了二錢的月錢,這樣算下來每個月她還剩下一錢銀子,一年下來足足省了一兩多呢!
有這一兩多,她都能再養兩個小夫郎,人生巅峰近在眼前!
薛婵并不知道老板娘的打算,她甚至都不知道劉魚已經走了,樓裏的護院只剩下她一個,只是每天下午來教書、晚上治安、半夜開小竈、一覺睡到大天光之後的空檔還能練會兒劍,生活充實又快樂。
而且自從她去青樓之後,裴硯寧包攬了家中所有的家務,薛婵只是偶爾幫着洗洗碗。
心中雖過意不去,但她每次回來都會給裴硯寧帶各種各樣的零嘴小吃,一個月下來,肉眼可見裴硯寧豐腴了些,不再那麽弱不禁風的,一張臉也雪白雪白,不再透着病态了。
村裏人人人都道,薛家夫郎生得愈發美豔了。
裴硯寧聽到以後愈發有信心,成日在薛婵回來之前攬鏡自照三百回,保證拿出自己最好的狀态迎接他的女人!
直至有一日傍晚,崔钰終于得了一點空閑,來找裴硯寧說說話。
他兩個人在一處總是有說不完的話,崔钰也誇:“我們硯寧出落得愈發好看了,豈不是勾得薛娘子日日心都在你身上?”
裴硯寧頓了頓,心虛道:“還好,還好。”
“你妻主是去做什麽工?将你養得這般好。”崔钰問。
裴硯寧噎住了。
對啊,他上回要問來着,後來是為什麽又忘了呢?怎麽這麽久了,還不知道自己的女人在外面幹什麽!
這是多失職的夫郎啊!
裴硯寧暗下決心,今日一定要問問她!
“對了,崔钰哥。”裴硯寧進入房中,拿出兩個新鮮水潤的桃子塞給崔钰,“這是阿婵買回來的,一共四個,給你兩個!你快些在這裏吃了,不要被你妻主看見!”
崔钰伸手接過,心頭漫上一股心酸。
以前他看着硯寧,只覺得心疼,想這樣好的孩子何時能過上好日子。
可是前後幾個月時間不到,吳大意對他的态度眼見每況愈下,态度不好了不說,連行房那事也愈發地敷衍了。
前幾日他在廚房裏中暑暈倒,吳大意竟轉而就去別人家蹭飯了。
那日若不是硯寧來看他,給他喂了許多水,他都不知道自己會怎麽樣。
這日子過着,不免要一日日地寒心下去。
他還是吳家今年剛進門的新夫呢。
作者有話說:
【當裴硯寧得知薛婵在青樓且日日被一群小倌圍着】
裴硯寧:“救命!”(抽搐)“快給我拿個氧氣面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