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節
他随便應了一聲,身子轉回來,就見後面有一輛車停下了。白紙一樣的心口有一粒血紅滴了上去,馬上暈染開——車型他記得。盡管已經消失一個多月,還是記得。
司機跳下來開後座車門,首先踏出來的是一雙水藍色高跟鞋,玉色堆花布袍鋪到膝蓋下面,非常漂亮的腿型,凸起的踝骨都像在散發香味。女人走下車,輕輕拍打皺起的布料,一只手按在腹部上壓住煙灰色披肩,腕上挂了只銀镯,卷發披散在窄薄的肩上,往前跑的幾束剛好到鎖骨位置,水藍色耳墜,很濃的口紅,和吳邪心口的紅重疊到一起。
随後下來的人吳邪不會看錯,他等了一晚上。
車裏老癢催了一聲。
不知道是聽見名字還是感覺到視線,張起靈一轉頭,和吳邪正要撤開的目光撞個正着。躲是來不及了,吳邪心裏有了一瞬的沉寂,随後臉上化出個笑來,沖他點了點頭。也不等回應,貓起身子鑽進車裏。
“嘭”一下,車門砸重了,連帶剛才的拖沓被吳三省罵了幾句。
三
如果讓吳邪回憶,他大概無法說清後來那些天是如何過來的。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如果說古人這句話道盡了之前一個多月的想法,化作腹裏的一只蛔蟲,整日盤踞在他身體內部,折磨他,并以這種折磨為催化劑茁壯成長——那麽如今,那只蛔蟲已經因為失去養分死去了。他無法确切描述懷着一種忐忑的心情,在那個煙花之地盼了一整晚,卻盼來那麽一幕時候心口襲來的那陣鈍痛,或許那是蛔蟲臨死前的報複。張起靈這個名字依舊在腦內徘徊,堆疊,惡劣地擠去後來那些天的課程內容,但他清楚,再迫切的想念,也找不回“如三秋兮”的心情了。
他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又是為什麽。
好比初春時節,頂着還沒散盡的寒氣畏畏縮縮探出頭的草芽,忽然一場暴雪襲來,還來不及尋思自己的存在是對是錯,生命已經消逝。
禮尚往來,對這個道理,老癢的認知度是很高的。下個禮拜天,他便領着吳邪去了茶館——王氏茶樓。再陳舊不過的字,過目即忘,不說當下,就是把時間倒推個幾十年,也不是什麽漂亮的名。紅漆牌匾,黑色隸書,能看出最近重新上過漆,因為木匾周遭有嚴重的缺口和磨痕,加之像給蠟紙敷過一層的店面,無不在透露這間茶館經歷的年歲之久。老癢卻說,這老板大約是北平人,中途接手,并非茶館的開業老板,一口京片子,活人能給說死,死人能給說活——難怪這樣的鋪面還能拉住不少客人。
兩人進門時,正是洋人的下午茶時間。這茶館規模不大,也不趕時髦,沒有戲臺,也不見歌女。二層有走馬廊,銜着成排的包廂。一樓門廳,三三兩兩幾個人,有個穿廉價西裝的——從線工到布料都能大致估出價位,大約是做小本買賣的商人,對面是個小販模樣的,寸頭,帶點灰的短布衫,袖口卷到肘彎,嘴角微微上扯,是笑是哭還需考證一番。靠裏的方桌邊上坐了個穿藍布長袍的,衣角泛出面粉一樣的白,桌上一盞茶,一本舊書,雙眼朝正對面掉漆的牆放空,石頭一般巋然不動,仿佛已經入睡。
不等吳邪環視完,茶小二已經迎過來,接待解吳兩人入座,待他們點過茶水,一溜煙閃回茶水間。老癢搓了搓手,扭着脖子看一眼四周,笑道:“今天實在冷,往常還有更多人。”
吳邪點點頭,從面色到心裏都和和氣氣。兩人坐下來沒搭幾句,茶水便送上來了,小二同服務員都不是一般人——沒有比他們眼睛更毒的。他先給吳邪倒滿一杯,笑呵呵送到面前,才給老癢添茶,那笑本就是蟬翼般厚薄的,層層疊疊堆在一起,這時便像給硬生生撕了幾層,什麽都給漂白了。
這小二剛轉身,樓上忽然一陣響動,似是給桌椅掀翻了,瓷器碎落的聲音尖銳而密集,雨點似的砸下來,不過很快,這響動又讓激烈的吵鬧聲接替了。
“豬猡!動我的人,長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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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真別把自己太當一回事,我高興,就是動了,你拿我如何?”
“媽的,陸五爺的人怎麽了,今天老子一樣打!豬猡有種別溜!”
罵聲還在繼續,那商人拍起桌子大喊小二,一番指手畫腳,仿佛錯都在這跑堂的下等人上。藍布袍書生總算回了神,眉心扭打到一起,搖頭嘆氣,又拿起桌面上的舊書翻動起來,好像用紙頁拉了一層保護膜,什麽東西都闖不進了。吳邪和老癢對視一眼,後者掉頭過去要叫小二,樓上忽然響起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橫空劈來,純正的京味,那油嘴滑舌功夫,大概就是老癢所說的王老板。老癢掉回身子,對吳邪挑眉一笑,吳邪還是仰着脖子,往那間包廂望。
“這不就完了?一點小事,兩位都是爺,各退一步對誰都無害不是?人生在世就圖個痛快,女人啊錢啊都是面子上的東西,管那麽多雞巴蛋幹啥呢是不是?”
舊竹簾給掀開,一個被灰布長袍緊緊包裹的渾圓身軀打頭出來。那人油光滿面,說笑間臉上幾塊肉顫動着,好像風拂過時撩撥的簾子,仿佛還能聽到“噗噗”的聲響。吳邪瞅着眼熟,又一時說不上在哪見過,繼續緘口旁觀。
老癢啜了口茶,道:“你三……三叔,還帶咱去……去玩不?”
吳邪把視線收回,皺眉道:“有點出息成不?”
老癢道:“少……少來,別以為我不知道,那天晚上,走……走之前,你小……小子看到白梨,眼都直了。那場……昂景,不是兄弟吹,眼珠子都……都蹦跶出來,鑽人家身上去了。”不顧吳邪顏色驟然發青,他環顧一圈,身子一躬,往桌面上湊了些,壓低聲音道,“不過兄弟給你提個醒,那……阿白梨,整個大上海都知道,人是張先生的了,先不……不說她長你多少歲,就那……阿張先生,和他……阿争鬥,你是決不會勝的。”
吳邪臉色由青轉白,沉默良久,才逐漸恢複,拿起茶盞啜一口,道:“早知如此,我是決不會答應請三叔帶上你的。”
老癢笑起來:“怎麽這……這麽說,咱……咱倆什麽關系,我不會給別人說。”
吳邪嘴巴張開又不知道怎麽說,正在腹裏組織語言,肩忽然給人從背後拍了一下,驚了一下,他猛然回頭,只見那胖老板一雙眼睛眯成兩條蟲子,像要給他吃進肚裏——兩位爺已經讓他送出門了。不待吳邪說什麽,他便大笑兩聲,道:“這不是船上那小公子麽?”
吳邪禮貌性地回笑,腦子裏一邊搜索能和這張臉對上號的時間地點,那人見他這副表情,又在他肩上捶了兩下,道:“小公子還真應了一句話,貴人多忘事?這麽快就把胖爺忘了。”
吳邪笑了:“可別這麽說,我定是記得先生的,只不過……”頓了頓,眸光倏地一閃,“是你。”
胖子大笑:“看來腦袋還有的救。小子踏進這店也是有緣,煙還是不能給,這茶水倒能包你一頓。”
給晾在一邊的老癢總算按捺不住,對吳邪道:“你還有這路朋友?”
不等吳邪答話,胖子笑得顫抖的肉忽然凍結了,蟲子一眼的細眼睛也撐開了些,“這位兄弟,話可得說清楚,胖爺是哪路朋友?”
老癢給問得語塞,眼中頗有不悅,又不開口——不是他不想,是無從開口。
吳邪正欲圓場,樓梯上響起一陣腳步聲——木質地板,又太過陳舊,哪怕腳步放輕,人踏上去還是像打悶鼓一樣,咚咚咚的。兩個身材高挑的男人一前一後走下來,前者一件黑皮衣,氈帽,圓框墨鏡,像是從最南端的海島上來,沒有一點深處嚴冬的覺悟。皮鞋落到最後一層臺階,就見他頓了頓腳步,“結賬。”後一人也跟着停下,藏青色圍巾,純黑色長大衣,手腕擡起來,低頭在看時間。
胖子掉頭迎過去,笑道:“兩位爺這就走了?”
那戴墨鏡的笑道:“隔壁兩個孫子,太活躍了點。”
胖子道:“兩位爺是常客,多擔待擔待。”又笑,“您也知道,這年頭,風水輪流轉……今兒個是爺,明兒個誰敢保自己不是孫子。”
那戴墨鏡的咧嘴大笑起來。
笑聲聽得吳邪渾身不舒服,這茶水錢他也不想賒胖子的,招手叫小二結賬,聲音一出,就給胖子更大的嗓門壓了回來:“嘿,一頓茶水錢,小公子當我請不起?”吳邪結舌,站起身,正想應付幾句漂亮話,墨鏡男人身後那一直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