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節
頭的人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把視線打了過來,探照燈一樣,就照在他臉上,那燈光好似帶了溫度,把他燙得血管堵塞,雙頰發熱。吳邪這才看清那人容貌,有種犯錯給官兵抓捕的窘迫——驚覺中又自罵沒出息,這比喻讓關系反了一道,按理說,他才是官兵。
既然做了官兵,自然不能退縮,他沒有理由把目光躲回去——有了這層道理做支撐,吳邪眼裏像生了刀子,死死抵在那雙沉寂如水的眼睛上。
“老板。”
少頃,張起靈把視線撤開——吳邪一雙刀子眼撲了空,冒出火煙子來——他嘴角一牽,似乎笑了一下,太短促,又讓人懷疑是錯覺,只聽他道:“兩邊的錢都算我這裏。”
不明不白地,老癢就這麽跟着吳邪搭了一趟免費汽車。那墨鏡男出門便叫了輛黃包車走了,張起靈讓他們上了車,吳邪只報了老癢家住址,老癢家近一點,當然先送他。張起靈坐副駕駛位,把後排留給兩個孩子。一路無言,吳邪這個健談的人都沒了話,當然不用奢望張起靈會做點什麽,老癢則是把車裏的情況做了個定位——情敵狹路相逢,他正體會着一場沒有硝煙的戰争。在此認知下,他恨不能把嘴巴縫起來,千萬別說錯話的好。
好容易熬到下車,老癢向張起靈道了謝,走前又回頭深深看吳邪一眼,像是生離死別的最後一面。吳邪只覺好笑。張起靈忽然回頭,道:“回家?”
有那麽一瞬,吳邪會錯了意。待回神,弄清了張起靈的真實意思,心裏有一陣短暫的羞窘,輕咳一聲,道:“先生有事在身麽?”
饒是那雙死水一樣的眼睛,也給吳邪口中兩個字吹起一絲波瀾來。
“沒事。”半晌才道,“你呢?”
吳邪一笑:“禮拜天,我能有什麽事。”哪能像你。這句話沒說出口。
張起靈轉而對司機道:“吳公館。先繞一趟外灘。”
雲層像塗抹不開的顏料,在灰藍色的畫布上排開一片,江海關的大鐘指向五點鐘方向,地面上像是強行嵌進去的西式建築也褪去白天的光鮮,暗黃中帶了點灰,仿佛被強撕了面皮,這才露出本來面貌。
“Evening Times!Evening Times!”
小孩背一個破舊灰布包,手裏拿着兩份報紙,在這條高貴的大街上,他從頭到腳唯一能夠擺脫低劣的就是這些滲着油墨味的紙張,以及下等布料上淡淡的油墨味。
兩個人并肩步行,有小孩過來,躬着背笑道:“先生,要晚報嗎?”
吳邪搖頭,小孩又看張起靈,才離開。吳邪對張起靈道:“沒想到你會來那種茶館吃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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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起靈道:“來過幾次,覺得還行。”
吳邪道:“不說還差點忘了,你來長沙時候,就喜歡我爺爺的茶。”
張起靈半仰起脖子,似乎想了一會,點了點頭。
又走了一段,吳邪才道:“老讓你破財也不行,晚餐我請,在外面吃吧。”
張起靈點頭,頓了頓,道:“沒什麽破財的。”
吳邪笑了笑,道:“吃什麽好?”
“中餐就行。”張起靈道。
吳邪道:“想吃飽,當然非中餐不可。”
張起靈側過頭看他,似乎笑了一下。吳邪低下頭,盯着鞋尖走了一會,才道:“你和那個白梨很好。”
張起靈腳步一頓。
吳邪也跟着停下來,道:“我沒胡亂聽人說。”閉了閉眼,積在胸腹裏的怨氣此刻全數化作一股力量,湧到嗓子眼,把一些難于脫口的話擠出來,盡管還是不敢看那雙黑漆漆的毫無感情的眼睛。
“我看到的。”
不知道多少路人走了過去,不同的香水氣味挨着身子飄過來,又被碾碎在外灘的風聲裏。拗口的英文從婦女口中蹦出,帶了點嬌嗔,或是刻意的北部口音。吳邪等了很久,直到心裏那陣鼓點弱下去,才深吸一口氣,又嘆出來,扭頭看張起靈,後者抿着唇看他,眼裏風平浪靜。
他還是笑了出來。
“吃飯吧。”
吳邪在長沙長大,口味偏辛辣,吳公館的廚子也是照着吳家幾個人口味請的。但張起靈口味淡——早在三年前他就記住了,當下張起靈說吃中餐,他便找了家江浙菜館。店內的裝潢古色古香,但都給翻了新,紅木桌椅像是經過反複打磨的鵝卵石,帶上了過于刻意的藝術效果。要了一盤西湖醉魚,糖醋裏脊,再加一道油焖春筍,一碗苋菜湯,兩個人吃已經足夠,即便到了這邊,他也沒染上奢侈的嗜好,又問了張起靈意見,便對服務員點了頭。
等菜期間,吳邪道:“上禮拜測試,我英文成績很好。”眼睛瞪得挺圓,亮閃閃的,頭頂一撮頭發翹起來,大概就差一條尾巴跟着晃了。
張起靈手拐抵着桌面,右手指頭放到鼻翼前,頭稍低着,笑了一下。
吳邪道:“你笑什麽!不騙你,我早先吃虧在起步晚,像阿寧他們,從小就跟着父母學,當然厲害。你也是。我跟你們不一樣。”
張起靈點頭,道:“又沒說你差。”
吳邪一撇嘴:“我不是說過,三叔要我留洋嗎?”張起靈沒接話,卻是看着他的。他頓了頓,又道:“我離開內地,就是要闖出個名堂來。不是說要出人頭地,就是……”
張起靈垂下眼睑,他卻知道他在聽。
“我想讓自己更好一點。”
張起靈道:“怎麽個好?”
思索片刻,吳邪笑起來:“說不清。”
菜上來了,吳邪跟着挪了一下各道菜的位置,兩個人都埋頭嘗了味,還算合意。少頃,吳邪停下筷子,道:“白梨的事,你不高興可以不說。今天是我不對。”
張起靈想了想,才弄明白他的“不對”是指什麽。面色柔和了一些,道:“別亂想。”
吳邪笑道:“我能想什麽。”
張起靈道:“我沒不高興。”
吳邪給噎了一下,道:“我說不過你。”
張起靈不說話了。
半碗飯下肚,吳邪無可奈何,只好瞪着眼睛道:“就沒見過你這麽厲害的,話少也不吃虧。”
張起靈皺了皺眉。
吳邪又道:“剛才那些話,我說真的。”他微微垂着頭,像要睡着了,聲音卻清明得很,“我會變得更好的。”
直到你看得見我。
結賬時候,張起靈看了一下表,道:“我有點事,讓司機送你回去。”
想問什麽事,又忍住了,吳邪抿了抿唇,聳肩點頭。剛要提步走出去,頭頂忽然給揉了一下,他像給閃電擊中,身子僵硬起來,呆滞片刻後才回過神來,把目光從張起靈的收回去的右手上移開,像驚覺的兔子,忙不疊看了一眼周圍。好在沒人注意。
再看張起靈,好像什麽都沒發生的樣子——仿佛剛才那只伸到吳邪頭上作怪的手是憑空鑽出來的,而非長在他肩膀上的。
兩人走出店門,張起靈率先止了步子,道:“明天下午放學後有事沒有?”
吳邪腦子還有些渾,搖頭,沒說話。
“我那有幾本不錯的書,對英文有幫助,給你送過來。”
當晚,吳邪幹勁十足,在房間看書到很晚。文錦給她送馄饨來,他随手往桌邊一放,笑道:“其他太太走了?”這些活向來是李媽幹的,文錦要麽打牌,聽收音機,要麽去太太們的酒會,或看幾場電影,要是吳三省空閑,兩個人倒上兩杯紅酒,放音樂跳舞也是常事。
文錦道:“還看書?早些睡。”
吳邪點頭道:“就睡。”頓了頓,忽然道,“對了,文錦姨,我明天晚點回。”
文錦皺了皺眉,道:“什麽事?推後一段時間吧,這幾天別在外面待太久。”
吳邪還想争辯幾句,又想到文錦到底不是他母親,于是笑道:“不會太久。”
文錦想了想,道:“齊先生死了。”
吳邪臉上的笑還沒來得及收去,線條一時間僵硬起來。
“齊羽?”
文錦點頭,道:“剛才接到的消息,齊太太當場昏過去。牌桌自然散了。”
吳邪皺了皺眉,其實他也就見過齊羽兩面,此刻連他的相貌都難以在腦海裏描摹出來,但“死”這個字太過突然,齊羽身子健朗,沒有忽然病逝的道理。
“剛好從國泰看電影回來,陪着日本商人去的。”文錦道,“散場就給殺了,沖着那日本商人去的,齊先生和日本人走得進,在那邊也吃到不少好處,也算是……”像是忽然把唱片取了出來,音樂達到高潮,倏然終止。
吳邪點了點頭。半晌,又對文錦笑道:“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和三叔都是好人。”
文錦本來滿臉寒霜,他一句話猶如春風拂大地,把她臉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