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月歸鄉(三十三)

晨光乍破之前,少危回到了木屋。

他渾身沒有一處幹淨,身上滿是血跡,他将一團巨大的血塊扔在地上,劍尖滴滴答答往下掉血珠。

桃逐吓一跳。他起身拿過燭臺去看那團血塊,只見裏面黏糊糊地裹着動物的殘體和許多花。

少危聲音嘶啞,“裏面是長仙。”

桃逐尚且還在沖擊中,“這是什麽?”

“蛇胃。”少危盯着桃逐,眸子黑得可怕,“能不能用。”

汗從桃逐額角滑落,他鎮定道,“先把長仙取出來。”

兩人就地開始取。桃逐拿來碗,卷了袖子拿刀割開蛇胃,和少危一起把裏面尚有形狀、抑或已殘損的長仙花摘出來放進碗裏。花破碎不堪,沾滿粘液,兩人一句話不說,飛快把所有長仙的碎塊全部清理出來。

桃逐一手的血污,拿起碗轉身去生火熬藥。少危這才起身,望向榻上的鄭舀歌。

他安靜躺着,好像只是睡着一般。少危走到榻邊蹲下來,髒污的手垂在身側,不敢去碰床上的人。

鄭舀歌白皙,清瘦,閉上眼時安寧溫柔,不像清醒時總有些跳脫,不時冒出奇奇怪怪的想法,喜歡誰就繞着誰轉,多大個人了,還像個不懂事的小孩。

少危怔怔望着他。

桃逐把蛇胃裏殘留的長仙取出,混着早已準備好的藥引熬出一大罐黑汁,滿屋都是腥澀的苦味。做完這些,晨光已躍出山頭。

桃逐盛出一碗藥,取來三顆保心丸,來到鄭舀歌床前。

他對少危說,“解了他的封。”

少危抱起鄭舀歌,褪下他的衣裳。鄭舀歌皮膚蒼白,心髒處蔓延淡淡青痕,已擴張到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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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危調起內息送入鄭舀歌體內解開對他經脈的壓制。不出片刻,鄭舀歌突然倒吸一口氣睜開眼,接着哇地吐出血!

桃逐把保心丸猛地按進他嘴裏,鄭舀歌抓住他的手腕,在他手上抓住血痕,桃逐疼得咬牙抽回手,急道:“喂藥!”

少危從背後死死抱住掙紮的鄭舀歌,急得渾身是汗,“鄭舀歌,你聽話……若安,若安!”

他不得不扣住鄭舀歌試圖抓傷自己的雙手,一手端過藥試着喂他,“把藥喝了,若安!”

桃逐從前面按住鄭舀歌踢蹬的雙腿,幫着少危擰住他的胳膊,鄭舀歌一直咳血,掙紮,他十分焦急,“舀歌,喝了藥就不痛了,你忍一忍別亂動!”

鄭舀歌卻像是被蠱魇住了一般,他好像已經完全不認識眼前兩人,眼眸渙散披頭散發,吐得身前都是血,拼命要掙開兩人束縛,眼淚大顆大顆從他眼中落下,那是蠱蟲在侵食啃咬他的身體,令他痛不欲生。

少危也痛。他飛快翻身将鄭舀歌按到身下,端起藥碗喝一大口,不顧鄭舀歌踢打自己,俯身掐着他的下巴對着嘴把藥喂進去。

他硬把一大碗藥喂進鄭舀歌嘴裏,嘴唇生生被咬破出血。桃逐立刻拿出針包,“按好他!”

少危的手鐵鉗一般把鄭舀歌焊在床上,桃逐顧不上其他,跨坐在鄭舀歌身上給他紮針。最粗的銀針毫不客氣紮進鄭舀歌身體,心髒旁三處,注肺中沿絡膽往下各三針,十指指尖也刺進銀針。期間鄭舀歌一直哭一直掙,弄得兩人滿頭大汗幾乎要跪下叫他祖宗。少危更是心痛得要命,也顧不得有外人在場,一邊按着鄭舀歌不許他動彈,一邊不斷吻他汗濕的額頭,說若安,馬上就好了,馬上就不痛了。

不知是方才喝下的藥起了作用,還是少危一聲聲喚得人回魂,鄭舀歌仍不停哭着,卻一點點平靜下來,不再鬧得人仰馬翻連針都紮不進去。

桃逐終于松一口氣,“少危,接下來至關重要。我要你用內力助他體內經脈調節與血流,把他身體裏的毒素逼出來。”

桃逐說,“你千萬不能睡。”

少危握着鄭舀歌的手,答,“他醒之前,我都不會睡。”

連續三天,少危守着鄭舀歌沒有合眼。

一整罐藥見了底。鄭舀歌因體內蠱蟲發作間或表現出狂躁的症狀,人從未清醒過。在少危源源不斷的內力調節下,毒混在血中從銀針處一直流出,桃逐接了一碗又一碗,令少危也幾乎染上狂躁。

“還要多久?”

“到血變紅為止。”

“再流就要流幹了!”

“少危!我在搶他的命!”

第四天,流出的血變成正常的紅色。

第五天,鄭舀歌終于徹底安靜下來,沉沉睡去。

“若安。”

“怎麽又生病了。”

鄭舀歌朦朦胧胧感到一片白霧籠罩面前,他非常疲憊,什麽也不想做,卻聽到娘的聲音在喚他。

鄭舀歌想找到娘的身影,四處看卻什麽都看不清。他太累了,又孤單得要命,一個人蹲在地上哭。

娘好像走到他身邊來,摸他的頭,“若安乖,不哭。”

鄭舀歌哭着問,“娘,我是不是快見到你了?”

“說什麽胡話,你還這麽小。”

“可我很想你,娘……”

“好多人也想我們若安呢,乖乖,若安最讨人喜歡……”

聲音又遠去了。好像有溫暖的手撫過他的臉頰,令他想起爹娘,還有他從未見過、卻總能想出模樣的姐姐。他的至親太早離開了他的身邊,只留下一點溫暖的殘餘,裹着他直到如今。

鄭舀歌從夢中醒來,睜開眼睛。

他大概是哭得眼睛腫了,一陣頭暈眼花,好半天才看清眼前事物。

黑衣的少年趴在他枕邊,英俊的眉在睡夢中都緊緊皺着,手緊緊扣着他的手心,暖得發燙。

鄭舀歌愣愣的,望着少危,良久才舍不得似的輕輕一眨眼。

這一眨眼,少危就醒了。

兩人你看我,我看你,少危終于回神,整個人彈起來,凳子哐當甩到地上。。

鄭舀歌非常虛弱,卻盡力牽出一個笑,動了動嘴唇,聲音低若游絲,“……少危。”

長仙救了他一命。

鄭舀歌失血太多,人白得像片紙,風一吹都能帶走。少危給他端來清粥小菜,一碗藥,抱着人坐起來靠在床邊,先把藥給人喂了。

藥腥苦得叫人想吐,鄭舀歌直想反嘔,一小塊甜糖緊接着喂進他的嘴裏,鄭舀歌含着糖直到融化,少危舀起一勺粥,鄭舀歌張嘴,乖乖咽下。

他看到少危眼中深深的血絲,心酸愧疚不已,知道他救回自己花了多大力氣,輕聲開口,“我自己吃。”

他擡手想拿過碗,被少危避開。少年低聲說,“我喂你。”

他一言不發,鄭舀歌就乖乖坐着,忍着病後的不适把粥菜都吃幹淨。少危把碗盤端走,他一離開,周身那股熱氣便散了。鄭舀歌立刻感到冷意,忍不住咳嗽幾聲。

少危很快回來,拿件袍子披到鄭舀歌身上。鄭舀歌小聲與他道謝,少危卻只是坐在床邊,一句話不說。

鄭舀歌低着頭,看着少危的手。他也瘦了,手指骨節都突出來,臉也消瘦,眼下還挂着烏青。鄭舀歌心疼得不得了,又忍着不敢表露。

他問,“桃逐呢?”

少危答,“回青岡去找沈湛了。”

兩句落下,又是無言。

鄭舀歌終于小心開口,“去睡會兒吧。我已經沒事了。”

少危雕像一般坐在旁邊,就是不動。鄭舀歌心急,卻不知該如何催促,只能讷讷看着他的側影。生一場大病,他都變得遲鈍不會說話了。

“要麽将就在這裏休息?”鄭舀歌拉開一點被角,小聲問。

少危終于擡頭看向他。那目光莫名令鄭舀歌有些陌生和害怕。但少危很快收斂視線,一聲不吭脫了鞋爬上 床,鄭舀歌忙要給他掀被子,少危卻将他連人帶被子一裹壓到床上,躺到他身邊。

鄭舀歌怔怔窩在少危懷裏,少年穩定的心跳與高熱體溫包裹上來,手臂有力地抱住他,力道卻收斂着,小心翼翼又不肯放松,像摟着個易碎的寶貝。

體內殘留的星點毒素讓鄭舀歌醒來後依然難受不已,但他聽着少危的心跳,心髒也跟着怦咚不斷跳起來,耳朵漸漸泛起紅。

少危很快睡着了。他的身體和意志已達到極限,鄭舀歌醒之前,極度焦躁與不安時刻籠罩着他,令他如困獸一般來回打轉,一直到鄭舀歌睜開眼睛,繃緊的神經才終于松開。淡淡的藥香重新萦繞身旁,懷裏的人終于回過溫來,透出心髒和脈搏的淺淺跳動。

一夜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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