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月歸鄉(三十二)
夕陽墜入群山,最後一絲餘晖收攏,大地陷入黑暗。
少危在山林間穿梭。
師父只教過他刀法,他的輕功全是自己在平日習武時自然練成,充滿無形無式的野性,随出刀的身法不同而時刻變幻出不同的姿态。
屈河塵教他輕功的方法原始而粗糙——腿上綁布沙包,繞着青岡城跑,沒日沒夜地跑。
鐵坨重的粗沙礫,他的腿和手臂上挂了六個。偌大一個青岡城讓他跑了一圈又一圈,實在跑不動了,屈河塵就讓他取了沙包去爬城外的角樓。角樓高數尺,青石壁整齊光滑,少危一開始時摔得幾乎鼻青臉腫。
少危一矮腰,從一坡上飛身躍下,在地上滾一圈,起身繼續往記憶中曾與鄭舀歌一同找到長仙的地方狂奔。
在青岡城的那段短暫時光,他日夜苦練,白天練劍,夜裏綁沙包,跑到天光乍起城門大開,一身灰土回到瓷器鋪,從屋檐攀上二樓,推開其中一個房間的窗,悄無聲息躍進房,看一眼還在床上熟睡的鄭舀歌。
只安靜看一陣,就按着原路離開了房間。
他需要某個事物支撐自己疲憊的身體和痛苦的意志,讓自己能夠咬着牙挺過這片混亂的黑暗。他需要一點光照着前面的路,才能不斷往前邁步。
這一點光成了鄭舀歌。
他早該明白過來。
少危猛地停住腳步,深深調節內息,平穩呼吸。
他到了。少危仔細辨認地面的情況,天太黑,他單膝跪在地上撫摸泥土,确定好位置好,他拆了包鐵鍬的布飛快挖起來。
按照之前一模一樣的方位,少危挖到一處地下的洞,他忙探手進去摸,指尖只碰到泥土和石塊,再沒有其他東西。
少危心底一沉。上次與鄭舀歌找到長仙是冬天,他來的路上就在想,這種珍惜的植物之所以那樣難尋,是否因為花期太短,只在特定的時期開放。
如果花沒開,他就是把青山翻個底朝天,也找不出一朵長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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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危跪在地上沉默半晌,抓起鐵鍬站起來繼續往下挖。
他卯足了勁咬着牙,汗一滴一滴落下,砸進大地。地上很快被他挖出一個深坑,少危注意到坑底有個洞,底下似乎是空的。
緊接着奇異的聲音隐隐從地底傳來。借着冷然的月光,他眼睜睜看着一個覆着巨大鱗片的活物緩緩從洞下滑過,月輝映照發光的青黑色鱗片。
少危下意識後退一步,沒想到那條巨蛇竟然是個活的!
接着他耳朵一動,敏銳捕捉到腳步聲,當即扔了鐵鍬按上劍,喝道:“誰!”
一個瘦削的黑影鬼一般出現在少危的面前,走進月光下。少危看清那人的模樣。
“……哥。”少危的聲音不自覺有一絲顫抖。
聶隐一身黑袍,獨臂,面孔瘦如柴骨,一只眼蒙着布,手裏拖着一把刀,剩下的一只眼黑得像潭死水,陰恻恻盯着少危。
“聶少危……你這個叛徒,畜牲……”聶隐聲音幹啞,一字一句砸得少危面色蒼白。他冷笑着,“你和沈湛兩個人,毀了我們聶家。”
少危滿背的冷汗,手放在劍柄上細微地發着抖,“我只是想救他。”
“我養你到這麽大,是讓你去救一個鄭家人?!”
“他什麽都沒做!”
“他生來就是罪!”聶隐一瞬間發了狂,提刀就朝少危砍來,兄弟二人眨眼間刀劍相向。少危只是咬牙一味抵擋,他很快發現聶隐內力虛浮腳下不穩,即使面上看似兇狠,實際卻已是強弩之末。沈湛廢了他一只眼、一只手,将聶隐的尊嚴踩在腳底碾壓,屈辱令聶隐一天天發起狂來,他憤恨着要殺光鄭家人,殺了沈湛,如今亂刀砍向少危,恨不得所有人都死。
痛苦矛盾的感覺再次籠罩拉扯着少危。他顫聲道:“哥,我們分明是親兄弟,為何要自相殘殺?”
聶隐怒吼:“是你們背叛了聶家!”
“我們難道不曾有錯?!”少危揮開聶隐的刀,“沈湛心髒裏的蠱,是不是大伯父種進去的?”
聶隐冷笑:“那是他的命。”
這句話如淩遲的最後一刀,少危入墜冰窟:“那時他……他才幾歲?伯父們就不怕他被蠱毒死?”
“死了又如何?!聶家人向來不畏生死,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死了便是弱小,聶家不需要弱小之人!”
聶隐怒而襲向少危,被少年快到看不清的動作一劍敲中肩骨,接着半個身子幾乎麻痹。少危反擰他的手臂,猛地将人按在地上。
“不是的。”少危以膝蓋抵住聶隐的後背,手死死壓住兄長的手臂,“若不畏生死,他們就不會給一個孩子下蠱,要他去殺人。”
“好,好……哈哈哈哈,聶少危,你被那姓鄭的小子洗了腦了!早知如此,我從前就不該放任你不管,就該一樣給你喂了長落蠱,否則也不至于讓你得了機會對自己的兄長下手!”
少危喘息着,內心生出絕望。所以他是否該慶幸從小哥哥就不喜歡他,不看重他,覺得他是個不成器的廢物,因此讓他逃過一劫?
“哥……別再這樣下去了。難道你要所有人都一一死去,才會覺得大仇已報?”少危怒道:“獨自一人活在這世上,就算長命百歲,又有何意義?!”
聶隐破口大罵瘋狂掙紮,人已近癫狂,那模樣比中了蠱毒還令人感到可怖。少危心下一震,松開了手。
就在這時,地下傳來聲響。那聲音像是有什麽龐然巨物緩慢地穿過他們的腳底,引發大地徐徐的震顫。少危立刻站起身後退,不料聶隐如瘋了一般,起身又撲過來。少危抵住兄長揮舞的長刀,“哥!我不想再與你打!”
聶隐一雙眼漲得腥紅:“我今天來就是為清理門戶,殺了你這叛徒!”
若放在數月前聶隐未失去胳膊,少危還未受過鄭聽雪等人指教,這場對峙少危必敗。然而少危如今再不是從前那個徘徊在門前徒然找不到入門之法的笨拙新手,他只如初茁壯的鷹一般沖入雲霄,将聶隐逼得節節敗退,一招撞飛他手裏的長刀。
聶隐連連後退勉強穩住身形,看向少危的目光幾近仇恨起來:“為什麽你會鄭家的斷梅劍法?”
少危握緊手裏的劍,心髒狂跳。他閉口不言,聶隐便猜到答案,他的面部有一瞬間扭曲,接着猙獰狂笑,“好啊,鄭聽雪,姓鄭的......蠱了一個又一個,難怪當年沈湛被喂了毒還不肯對你下手......!”
聶隐話音落下,忽然聽到隆隆震響,他終于察覺到腳下異動,正要動身時突然一個龐然大物破土而出!那物簡直遮天蔽日,甫一破開泥土就撞翻枝桠石塊,巨大的鱗片下閃着劇毒的紫光,一條長長的蛇信吐出,渾黃蛇瞳下移,定在聶隐身上。
巨蛇已大到近似妖物,令人本能感到恐懼戰栗。少危有那麽一瞬定在原地大腦空白望着巨蛇,下一刻他反應過來,沖聶隐吼:“哥!跑啊!”
緊接着巨蛇張開血盆大口,将聶隐吞進了嘴裏。
少危被蛇堅硬的頭部掃到淩空飛起,他在半空強硬轉身躍上樹幹,眼睜睜看着蛇像吞咽兔子和老鼠一樣,把聶隐咽了下去。白色的咽喉鼓起一個圓,緩緩往下滑。
少危微微蹲下,小腿暴起青筋,接着他猛地發力,如飛葉卷向半空,落在巨蛇的頭頂。他舉起手中的劍,彙聚全身內力怒吼着刺向蛇瞳,鮮血噴濺!蛇猛烈扭動身體,大半還埋在地下的蛇身在掙紮中拱起地面,一下又一下,大地被擠壓出山脈一般的突起,接着巨大的蛇身彈出地面,掀起漫天塵土!
少危抽出劍,又刺瞎了蛇的另一只眼,緊接着翻下蛇頭飛躍到蛇身七寸處一劍捅過去,然而那巨蛇的蛇皮非常堅硬,劍将将捅進小半,竟是再難往前。
巨蛇痛極,卷起蛇身要纏住少危,少危飛快跳到地面後撤,那蛇又張開血嘴朝他咬來,少危不斷往樹後躲,蛇雖龐大令人恐懼,鱗片堅硬如鐵,行動卻遠比他遲緩,撲向少危時已接連撞斷好幾棵樹,少危将輕功提到極致,腳一點倒下的樹幹飛上一棵大樹,手牢牢攀住樹幹。蛇怒撞向他所在的大樹,萬千樹葉飛散,枝桠斷落,樹發出搖搖欲墜的嘶鳴,顯現出裂痕。
少危一躍而起沖向巨蛇,舉起劍刺進蛇嘴,劍身卡進蛇的嘴角,拉出一條血口,鮮血噴湧而出,蛇發出攝人的嘶鳴,巨大蛇尾猛地一甩卷向挂在半空中的少危,被撞斷的樹幹終于緩緩倒下,轟隆壓在蛇身上,攔住了蛇尾,蛇被壓在地上掙紮。少危一刻不敢停歇,竭力抽出劍,聚氣怒喝一聲,使出渾身力氣再次捅進蛇的七寸。
這次劍身全數沒進堅硬的蛇皮,血從豁開的血口湧出,一股難言的腥味漫開。
蛇死了。
少危死命劃開蛇腹,劍捅開蛇厚厚的皮,扯出血肉,他扯了上衣扔在地上,身上肌肉糾起,大汗淋漓。濃重的血腥味蔓延,蛇的血肉浸透大地,蛇身像潰爛的泥沼一樣散開,少危探手進蛇體,咬牙從裏面拖出一個人。
他把聶隐拖出來,聶隐摔在地上,面容黑紫,已經死了。
少危跌坐在地。他已經耗費太多力氣,手腳都在劇烈地打顫。他吃力爬起來,眼睜睜看着死不瞑目的兄長。
他仿若困獸,一拳砸在地上發出痛苦的低吼。
兄長再如何對待他,他這些年也是被兄長帶大。當初沈湛病發瘋魔屠門,是兄長連夜帶他逃下山,給了他一條命。
他的親人都在一個個離他而去,簡直像某個陰毒的詛咒自他出生起就圍繞着他。血腥味道彌漫進他的鼻腔,他的腦海忽然出現鄭舀歌躺在他懷裏渾身是血的模樣。
宛如一道雷擊,少危從地上彈起來。他看到巨蛇的身體還在随着厚重的蛇肉往下不斷攤開,蛇破裂的胃倒着血水往下滑,月光亮得驚心,照出那血肉模糊的一團髒器裏隐約花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