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月歸鄉(三十五)

第二天,鄭舀歌發起了燒。

雖然體內的蠱蟲已被化解,但毒性殘餘嚴重,鄭舀歌虛弱到難以下床,白日裏只醒半天,其餘時候總是沉睡。

鄭舀歌燒得難受,睡不着也吃不下,半暈不醒地吊着,少危抱着人一口一口把粥喂下,鄭舀歌吃一口停一會兒,勉強才吃下一碗粥。

少危把碗放到一邊,運轉內力為鄭舀歌調理體內經脈流轉。他日日做這件事,已輕車熟路。

鄭舀歌靠在他的懷裏,臉頰上病态的紅稍減。他雖然精神差,卻笑着輕聲開口,“少危與哥哥一樣呢。”

“哪裏一樣?”

“我小的時候,有一次也是燒得厲害。”鄭舀歌輕輕咳嗽兩聲,說,“哥哥以內力為我調息,不過三天我便痊愈了。”

少危見他精神好轉,便與他說話,“從前你生病,大家都是這樣幫你調理?”

“若是病得厲害,便只有哥哥和師父能用內力助我好轉。我身體太差,尋常人有心也無力。”

少危抱緊他,低聲說:“以後都有我。”

鄭舀歌抿起嘴唇笑得眼眸彎彎。他雖然病着,面色蒼白,眼睛卻亮亮的,“我運氣真好。”

“怎麽?”

“本來以為自己會在青山孤老一生,一輩子就和書與藥草作伴。”鄭舀歌說話間還有些羞澀,聲音也變軟了些,“沒想到老天爺眷顧我,讓我遇到你。”

少危耳尖泛紅,握緊鄭舀歌的肩膀,俯身在他的額頭親一下,低聲說,“等你病好了,你想去哪裏,我都陪你。”

“那......我想回江南廬邑看看,想吃鴨血粉絲湯和蒸米腸,然後再去西湖看荷花......我還想去師父的家鄉,師父總說那裏的草原無邊無際,能跑三天三夜的馬,還說他們那裏的羊肉特別鮮......”

鄭舀歌掰着指頭數,少危牽過他的手放到自己唇邊,将那冰涼的手指貼得溫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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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他說,“我們都去。”

少危耐心等着鄭舀歌睡着,輕輕把人放到床上,被子蓋好,坐在床邊看了一會兒,才起身離開。

他提起水桶出門,離木屋不遠處有一條溪水經過,他每次都從溪裏取水,順便偶爾幫鄭舀歌喂一喂他惦記的小野狗。

少危不願離開木屋太久,他利索從坡上躍下,跳到溪水邊,拿桶取水,順便給循味而來的狗扔一小塊肉過去。

他灌好水,水桶放在一邊,蹲在溪邊囫囵給自己洗了把臉。狗吃完肉,也站在一旁喝水。

狗耳忽然一動,狗擡頭吠起來,幾乎同時少危起身,劍已刷然出鞘。

“徒兒長進了。”

熟悉的聲音響起,帶着冰冷的笑意,随之一個高大的身影走出灌木,少危看到那詭異的鬼面具,心下一沉。

他知道這一刻總會到來。

柳真行動如常,唯有右手呈現微微不自然的垂狀,想來是被玄武他們所傷。然而男人還好好站在這裏,那麽玄武他們......

少危靜心沉氣,目光緊盯柳真。柳真的手中提着長刀,見狀勾唇一笑,“徒兒這是做什麽?莫不是真想與為師刀劍相向?”

少危咬緊牙關,“你有什麽臉面自稱我的師父——柳真!”

“知曉我真名,看來若安已經與你講過了我們的故事。連陳年往事也與你坦白,他這麽喜歡你,倒是我從未想到。”柳真笑說,“一個廢物毛頭小子,他還這般心心念念。鄭家人果真不同尋常,世人所困于的常理枷鎖,想必對他們而言也如浮雲。”

柳真玩味看向少危,“倒是聶家,自诩邪派第一大家,卻無一不受仇恨和狹隘的掣肘,一個個滿心只有自己的複仇大業,連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間都不曾發覺,愚蠢至極。”

“你欺師瞞衆,抛棄祖宗姓名,這麽多年連面具都不敢拿下,不過也是個懦夫!”

“‘懦夫’?”柳真重複一遍,笑意漸冷,“你與你那瘋子兄長真是一脈的愚鈍,只看得見眼前,不顧将來。”

“我寧願愚鈍。”少危冷聲答:“也不願像你一般陰毒,藏頭露尾不敢見人。”

柳真大笑。

“看來我們多年師徒一場,也落得如今話不投機的地步。”柳真道,“若你此刻讓開,為師念在師徒情分,尚可放你一馬。”

少危提起星慈劍,劍鋒直指柳真:“你別想碰他一根手指。”

林鳥驚飛,鄭舀歌忽地從沉睡中醒來。

他退了燒,身體還有些虛軟,睜眼見私下安靜無人,勉力坐起來,“少危?”

他沒由來地醒了,頭還暈暈沉沉,卻無論如何再睡不着,只好靠在床頭,拿過桌邊的一本書心不在焉翻看起來。

深林之中,刀劍撞出猛烈的火花!柳真刀法詭異多端,如一把黑霧無孔不入鑽向少危,少危以輕功躲避,觑機撞破他的攻勢。

他已徹底抛棄從前柳真和聶隐教他的那套殺人法,偷殺與背刺身法限制了他的武功,鄭聽雪教給他的斷梅劍法正急速融入血脈,為他重新塑造五感四肢。

“锵啷!”星慈劍快至無影,挾裹磅礴氣勢掃開長刀,少危運足內力揮劍刺向柳真,柳真輕身飛躍,少危緊追而至,劍鋒卷起萬千樹葉,如無數白梅在風中卷舞,他出手極快而準,柳真被飛葉擋住視線,僅是一瞬之間,臉上的鬼面具就被劈開一條裂縫,接着整個面具碎裂開來,露出下方一張男人的臉。

兩道長長的疤痕從額頭貫穿下颚,撕裂嘴唇,瘦削如鐵的顴骨,一只眼青黑凹陷,如一枚鏽銅錢嵌在臉上,猙獰詭異。

自數年前練功走火入魔後,柳真容貌盡毀,再無人能認出分毫。少危乍一眼見到這張臉,心下一震。

一道血痕漫開,柳真擡手觸碰臉上血跡,掀起褶皺的眼皮,“斷梅劍法......小白梅竟然把家傳寶貝都教給你,呵呵......”

他陡然展開氣勢,鬼魅般飛向少危,“那就讓我看看你學了幾成!”

刀劍如暴雨雷霆撞在一起,眨眼間掀起無數殘影,柳真無孔不入,刀尖盡是殺意,少危運劍如風,劍刃化作風刃席卷,短時間內雙方竟不相上下。

然而少危得鄭聽雪的教導還是時間太短,即便天賦異禀,也無法在短時間內完全消化鄭家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劍法。與師父刀劍相向,于他更是聞所未聞之事。

“若安還沒死麽?”柳真輕功了得,忽地一下靠近少危,面容陰鸷,“難不成聶隐給我的竟是假的長落蠱?”

少危雙目狠戾,“有我在,他不會有事。”

“就算沒死,也已是生不如死。”柳真道:“把他給我,我能讓他了卻所有痛苦。”

少危勃然大怒:“你做夢!”

兩人纏鬥一處,少危如鷹隼般死咬柳真的右側,柳真右手受傷,不防被鋒利劍刃劃開皮肉,柳真面露陰狠,反身虛晃少危一刀,刀光掠過,轉眼一掌從下劈來,将少危猛地撞飛出去。少危猝不及防摔進溪水,嘩啦一聲翻起,水花翻湧之間他觑見刀尖已至,手本能架起劍,一聲震耳的鐵嘯伴随掌心劇烈麻意。

論武功功力,柳真曾潛心修煉十數年,而少危年紀輕,又一度走錯路差點廢掉武功,此時此刻終究還是差柳真一截。他全憑一口氣誓要擋在柳真面前,甚至此刻還在從柳真刀下的一招一式中一點點摸索嚼咽着鄭聽雪教他的劍法。

他絕不能讓柳真靠近那個木屋。

他必須殺了柳真!

少危怒吼一聲,運轉全身內力從水中躍起,星慈劍掀起漫天水花如晶鑽飛濺,他怒生殺意,手起劍落斬向柳真右臂,半條手臂在半空飛起,與此同時柳真的長刀掠過少危的腹部刷然劃開一道血口,險些就要連刀捅進腹部。

半截手臂連着血肉摔進溪水,紅頃刻染開。柳真退後兩步,血嘩啦濺在草叢上,他竟半點沒感到痛一般,只陰狠看着少危,“聶少危,我給你活的機會,你硬要往閻王手上撞。”

一陣遠遠的犬吠把鄭舀歌喚回神,他擡頭看向窗外,天空風雲湧動。狗還在院門外叫喚,鄭舀歌聽了一會兒,覺得奇怪,拿了外衣披上,扶着牆慢慢站起往外走。

長刀如暴雷劈在劍上,星慈劍嗡鳴震顫,少危手臂發麻,緊接着長刀轉個方向直指心髒,少危将從屈河塵那裏學來的輕功拔到極致,一記淩空走牆躲開致命一擊,手臂頃刻又多一條長長血口,痛楚令少危的動作慢半拍,下一刻他被一腳踹中胸口直飛出去,撞斷大片灌木。

“咳!”少危咳出鮮血,接着他的手腕被猛地踩住,腕骨傳來斷裂的劇烈痛感,少危悶哼一聲,星慈劍從手中滑落,眼前刀光一閃,少危瞳孔緊縮緊急避開,刀鋒擦着他的脖頸直插入大地,險些割斷動脈。

木劍倏忽旋轉着飛過半空,掉在地上。少危喘息着握住自己青腫的手腕,望着面前收起木劍的鄭聽雪,“......你的動作為什麽會這麽快?”

鄭聽雪答:“練習。”

“對小雪來說,只是單純的練習。”一旁沈湛懶懶說道,“對你來說,還要靜心。就算刀尖送到你眼前,心中也沒有波瀾。”

少危說:“這種事如何能做到?”

沈湛一笑:“殺過人沒有?”

“......殺過。”

“陷入殺局,不是你死,就是他亡。誰先亂了陣腳,誰就死到臨頭。”

瞬息間閃過的記憶令胸腔內狂跳的心髒鎮靜下來。少危猛地抓住柳真的刀原地翻身,刀劃破他的手心,柳真抽刀舉起,少危不顧危險與他近身搏鬥,他扼住柳真的咽喉,渾身爆發強悍力量将人甩向地面!兩人同時摔倒在地,柳真的長刀甩落,被自己教出來的徒弟一而再壓制的屈辱終于惹怒了他,柳真以腳尖點起刀,在半空握緊刀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曾經兄長和師父要他殺人,少危殺不了,只因臨到陣前茫然心亂,不是被對方逃走,就是被反捅一刀。

後來他殺了人,因鄭舀歌就在他的身後。少危回憶起那時的自己,他仿佛陷入一片寂靜的黑暗,心中別無他想,唯有找出敵人的弱點,全數擊破。

否則刀尖頃刻就會飛到鄭舀歌的面前。

刀挾裹深厚內力刷然揮向少危,少危飛快躲開,刀鋒斬斷他的發絲。眨眼間少危抓起掉在地上的星慈劍,在柳真劈刀下來的一瞬間舉劍擋下,兩把利刃争相對抗,洶湧內力沖撞如風雲湧動,曾經的師徒二人皆是目眦盡裂,殺意沸騰。

“你這......廢物——”柳真滿面青筋暴起,從上壓制着少危,“我十六歲那年就殺光了我的仇人,你算什麽東西?”

少危握緊劍柄,一雙黑眸如火炬盯着柳真,他嘶聲開口:“我只......保護一人。”

劍鋒猛地滑開一寸,下一刻少危運轉全身內力,怒喝一聲翻轉手腕,只聽锵啷一聲兵器的震鳴,柳真手中的刀竟被劈成兩截!緊接着少危一劍捅進柳真胸口,動作如疾風閃電,磅礴內力将柳真沖退數步,人被星慈劍狠狠貫穿在樹上。

風靜了。少危抽出劍,血飛灑出來,柳真滑倒在地,血從他的胸口湧出。他滿臉難以置信,傷疤在他的臉上近乎扭曲,“你用的......什麽招數......”

少危喘息着,傷口一滴滴往下落血。柳真倒下後,他同樣體力不支,一劍插進土裏半跪在地上,聲音疲憊嘶啞,“你不該......輕敵。”

山林靜谧,柳真靠着樹幹,喉嚨發出瀕死窒息的抽氣聲,他盯着少危,滿目仇恨與瘋狂,半晌又猙獰笑起來,“就算我死了......你以為你們能活?”

他擡起僅剩的左臂,從懷裏拿出一個盒子。他已經失去了力氣,盒子從他的手心滾落到地上,蓋子滑開。眨眼間一簇黑煙從盒中騰起,仔細一看,那不是什麽黑煙,而是密密麻麻的黑色蝴蝶湧出,場面令人頭皮發麻。

柳真陰恻恻笑起來:“你的兄長雖愚昧,制作蠱毒的手藝倒承了你們聶家的天賦......咳......不枉我費盡心思從他手中拿到聶家的蠱方......我手下精銳已經在路上,蠱蝶會為他們指引方向。”

“我要讓你看着鄭舀歌死在你的面前,然後殺了你。”

少危猛地擡頭去看那群蝴蝶,然而蝴蝶已飛上半空散開,他身受重傷動彈不得,心髒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鄭舀歌還在那個木屋裏,獨自一個人——

空氣中傳來一聲石子碎裂的聲音,如同劍鋒劃破空氣,眨眼間半空中飛散的蠱蝶被齊齊穿透,如落葉紛紛飄散在地。

少危心跳劇烈,愕然擡起頭,只見鄭聽雪一身白衣站在坡上,衣擺濺了血。他收劍入鞘,漆黑眼眸看向一身血狼狽的少危。

方才那一招喚作“落花無聲”,是斷梅劍法招式中最難的一式。內勁化作無形之刃從四面八方打出,就算是萬千花瓣也在瞬間怦然炸開,極快又極準,無人能躲過。

鄭聽雪沒有教少危這一招,只因他功力尚未恢複完全,連自己也難以使出落花無聲。如今看來,鄭聽雪恢複起來簡直快得驚人,功力已然回到十成境地。

蠱蝶破碎的蝶翼落在柳真的身上,柳真慘白着臉,陰骘盯着鄭聽雪。鄭聽雪彎下腰從腳邊提起什麽東西,随手抛下。

兩顆頭顱滾到柳真腳邊。鄭聽雪漠然道:“來的路上遇到他們,聽說是你的手下,便順手殺了。”

柳真雙眼通紅瞪視那兩顆頭顱,死的人赫然是他左膀右臂,是他衆多手下中最得他心意的得力心腹,如今卻身首分離,死在了尋找主子的路上。

“你以為我手下只有這二人?”柳真冷笑,“我堂堂阿勒家家主,整個阿勒家——連聶家都早已是我掌中物......!我死了以後,他們會把整座青山夷為平地!”

鄭聽雪平靜開口:“我也猜阿勒家主家大勢大,一遭惹上,必不會放過我們,便讓屈河塵帶人去了趟伏山,端掉你的老巢。”

他清冷的目光落在柳真身上,“這點小事,他應當能辦好。”

柳真嗬嗬喘氣,血從他身下蔓延,早已浸透了土地。他猙獰的面容透出青灰死氣,人如同被抽掉神魂,漸漸萎縮下去。

“當初在墓裏......我就該殺了你,小白梅......”柳真聲音嘶啞,“十三年......你竟半點沒有荒廢......”

少危持劍勉力把自己撐起來,問柳真:“從頭到尾,你的目的就是鄭舀歌?”醉 清 酒 閣

柳真嗤笑一聲,露出兩排血淋淋的牙,“這世道黑暗令人作嘔,我出生無名無姓,若不坐上高位,誰都能來踩我一腳......我修煉天下絕頂的武功,坐上阿勒家家主的位置,錢財、權力、名聲都是我的,再要個美人來供我玩樂,豈不樂哉?”

少危握緊星慈劍,怒道:“你給他喂下蠱毒,分明是想殺了他!”

“不管是傀儡......還是具死屍,都比活人要好上千百倍......”柳真斷斷續續笑着,“只有死人才不會陽奉陰違,死人......才不會背叛!你現在為了他拼死拼活,等着看吧,總有一天,他會背後插你一刀——嗬!”

一根樹枝嗤一聲穿透柳真的咽喉,柳真張着嘴,眼球劇烈上翻,不過片刻便沒了生息。少危望向鄭聽雪,鄭聽雪收回手,冷淡與他對上視線。

“不必與他浪費時間。”鄭聽雪道,“若安如何?”

風吹拂流雲,天空蒼藍曠遠。鄭舀歌披着袍子在院門前徘徊,腳邊跟着黃狗。他不安望着山下,時而不得不坐在門檻上休息。直到天色漸暗,他終于看到遠處隐隐往這個方向來的兩個身影。

少危在鄭聽雪的攙扶下一步一步咬牙往上走,他擡起頭,看到那抹熟悉的淡紫身影由遠及近,從山坡上朝他小跑過來。

“少危!”鄭舀歌走路不穩,汪着一雙眼淚喊他,下坡時差點摔倒。少危直起身把人抱住,鄭舀歌無措抱着他,“怎麽傷成這樣?”

“沒事了。”少危摟緊鄭舀歌的腰,頭埋進他的肩膀,“......不會有事了。”

作者有話說:

明天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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