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月歸鄉【完結】
一晃春夏過去,山間染上紅楓,秋意瑟瑟。
蜿蜒山路之間,兩人牽兩馬沿坡徑上,皆是一身風塵仆仆。
柳真死後,伏山阿勒家銷聲匿跡,鮮卑聶家也再無半點生息。不久鄭聽雪與少危去了趟西域,尋找一味傳聞中專治蠱毒的藥。等再回到巴蜀綿州,已是半年以後。
少危拜鄭聽雪為師,成為小白梅唯一一名弟子。半年的漫漫旅途中,少危在鄭聽雪的指導下領悟斷梅劍法,內化于心。做鄭聽雪的徒弟着實辛苦,做師父的話少冷漠,行蹤随心飄忽,更半點不憐惜自己唯一認的一個徒弟,指教時常常一劍把徒弟掀得滿地滾,一路風吹雨淋流匪搶劫沒受什麽傷,反倒是學起武遭了不少罪。
遠遠的,林木漸稀,光豁然開朗,依舊是那片熟悉的木屋,似乎有人繞着木屋正在忙碌。只見白龍一身利落打扮,卷了袖子蹲在屋頂上敲打,他眼神好,一擡頭就看到遠處走來的二人,登時激動地站起來。
“大少爺回來了——!”白龍長呼一聲,“還有少危那小子!”
一時大家都紛紛擡起頭,不一會兒一個淡紫身影從門裏跑出來,“回來了?在哪裏!”
鄭舀歌到得坡前,看到哥哥和少危,立刻往下跑,“哥,少危!”
少危原本面無表情繃着臉,一見鄭舀歌蹦跳過來,頓時緊張大步上前,“別瞎跑!”
他迎面把小鳥般飛過來的鄭舀歌抱個滿懷,手臂收緊把人抱得雙腳離地,不許他再亂撲騰。他長高不少,黑了也瘦了,一身精壯肌肉充滿力量,輕輕松松環起鄭舀歌。
鄭聽雪在一旁道,“精神不錯。”
鄭舀歌想他倆想得要命,抱着少危不撒手,半是抱怨半是委屈道,“你們兩個一走就走這麽久,我生病不舒服的時候,你們也看不到。”
少危問,“哪裏不舒服?現在好了沒有?”
鄭舀歌只是裝模作樣想撒個嬌,聞言也不好意思起來,“現在好了,有桃逐在,我自己也算半個醫師呢。”
三人回到木屋。如今屋內住的人多了,朱雀等一幹暗衛便幹脆重修屋子,把這小木屋翻新一番,再擴出兩間屋子出來。
鄭聽雪把馬繩交給玄武,走進屋門,“沈湛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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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跟在他身邊,“還是昏睡時多,醒時少。但聽桃先生的意思,是暫無性命之憂。”
鄭聽雪穿過走廊,廊外紅葉如火,燒上天際。沈湛的房間在院內僻靜地,他推開房門走進去,房內溫暖整潔,十分安靜。
他走到床前,見沈湛靜靜躺在床上,呼吸和緩,仿佛睡得深沉。
自半年前起,沈湛便陷入沉睡。桃逐和鄭舀歌探過沈湛病情,得知沈湛的身體早已繃到極限,昏迷不醒是身體自發的自我保護。若非桃逐及時帶着從蛇胃裏取出的長仙趕回去,沈湛是否能活還未可知。
那以後沈湛被送到青山休養,鄭舀歌和桃逐也留在青山一同鑽研長仙。長仙花期極短,長在地下,每每剛開花就被地下生靈吞食,因此極少有人知曉。兩人試過取來長仙的種子栽培,卻無論如何無法使之成活,無奈之下,只能算着長仙的花期蹲守花開,再摘來入藥。
鄭舀歌雖體弱多病,被長落蠱猛地一下差點毒垮了身體,但好在搶得及時,沒讓蠱蟲在身體裏長起來,經過半年的大藥調理,如今雖仍是病弱,精神卻漸漸好了起來。
嚴重的是沈湛。他被種蠱太久太久,蠱蟲與心髒已難分離,這些年來用藥強續着命,再強悍的身子也要垮。
聽聞兩人回來,桃逐來到老爺住的屋,與鄭聽雪交談:“不瞞鄭先生,若要讓老爺恢複,還是離不得鄭先生。”
“此話怎講?”
“長仙藥是不可或缺,另仍須一內力深厚之人在旁時時為老爺調息,否則只靠藥來祛毒,恐怕難有成效。”
鄭聽雪站在床邊,垂眸望着沉睡的沈湛,說:“如此,我陪在他身邊就是。”
桃逐有些吃驚。他原本醞釀一肚子話想說服鄭聽雪留下來,他知道鄭聽雪性子冷,來去無蹤随性,恐怕不會答應這個要求,卻沒想到竟是這樣簡單就把人留下了。
桃逐感激道:“多謝鄭先生。”
鄭聽雪點頭:“我該謝你。”
桃逐一怔,見鄭聽雪目光安靜認真看着他,一笑,“想必鄭先生已知道,其實是我的師父——也就是孟先生派我來到老爺身邊,為老爺治病。”
“嗯。”鄭聽雪說,“孟燃在青州養傷,你随時可去看他,這裏有若安。”
“無妨,有書離師兄照看師父,想必師父不會有大礙。”
門外傳來屈河塵的大嗓門:“不是回了麽,人呢,都跑哪裏去了?”
鄭聽雪推門出去,屈河塵剛修完池塘,弄得一腳泥,宛若一高壯農夫,見了鄭聽雪就笑開來,“好你個老鄭,一出門就是大半年,你倒是樂得逍遙,也不想那姓沈的一醒就問你在哪,煩死個人。”
他大剌剌過來搭鄭聽雪肩膀,“我家寶貝徒弟呢?”
桃逐在一旁說,“舀歌想少危得緊,這會兒兩人估計膩在一塊呢,屈先生就不要去打擾他們了。”
屈河塵濃眉一橫:“我有說過我同意他倆在一塊了?老鄭你說,你肯定不樂意是不是!”
鄭聽雪漠然:“與我有什麽幹系。”
“你——若安難道不是你親弟弟?”
“他喜歡如何就如何。”鄭聽雪千裏跋涉回家,這會兒懶得與屈河塵吵鬧,說完後把人丢在身後,繼續與桃逐交談他在西域拿回來的藥。
前院裏,一群暗衛換了平民粗布衣裳,各自按着朱雀的布置修建木屋,白龍從院外哼哧抱進一堆木頭,見花景拄着拐杖經過,一手還拎着鐵鍬,喊住他,“你瞎忙什麽?小心你的腿!”
花景在與柳真對戰時受傷最重,因為白龍擋了柳真一刀,一條腿徹底廢掉,最後好懸搶回一條命來。回來以後,鄭舀歌把花景留在身邊親自照顧,花景恢複得很快,時常拄着拐杖滿山亂逛,讓白龍看得十分不爽。
花景說:“看你們都有事幹,我也閑不住。”
“你過來。”白龍不欲與他廢話,“把鐵鍬給我。”
花景拎着鐵鍬就溜,白龍立馬追上去,花景一路逃進廚房,被白龍幾步追上來拎住,“你還敢跑......唉,小少爺?”
兩人正撞見自家小少爺偷摸從蒸屜裏拿肉包子,身旁站着少危。那野小子愈發高大起來,抱着劍站在小少爺身邊,宛若一尊面色不善的神像。
“哎,白龍,花景。”鄭舀歌讪讪地,假裝若無其事蓋上蒸屜,“我餓啦,拿個肉包填填肚子。”
白龍心想哪裏是小少爺餓了,分明是這喂不飽的野小子餓了罷。他不欲戳穿,把花景拎在手裏,“不打擾小少爺。”說完抓着哎哎叫的花景忙退出去。
鄭舀歌捧着肉包吹吹,拿油紙墊了,遞給少危,“吃吧,晚飯還要等好久,你先墊着。”
少危接過包子,鄭舀歌心疼摸摸他的臉,“瘦了好多。”
他指尖溫涼,染着淡淡清苦的藥香,是少危這半年來最為想念的觸感和氣息。廚房靜谧,只有他們二人,少危一時克制不住,捉住鄭舀歌的手指,低頭吻他的唇。
鄭舀歌踮腳環住少危肩膀,少危将人腰一摟,有些急切把人壓在竈臺邊沿,捧住鄭舀歌後頸用力吻下去。鄭舀歌的臉頰浮起紅暈,很快被吻得氣喘,腿一時也有些軟了。
“我想你......”鄭舀歌偎在少危懷裏,擡起腦袋委屈巴巴望着他,“少危下次出門,把我也帶上好不好?”
少危撫過他額邊發絲,“等你身體再養好些。”
“我好了,你看我,能跑能跳,吃飯也吃得很多。”鄭舀歌賴着他不放,“帶我一起吧,求求你了少危。”
鄭舀歌一放軟聲音,少危就受不了。他紅着臉把人抱開一點,端着嚴肅架子給鄭舀歌整理衣領,“知道了,這陣子我不出門,等你養好病就帶你出去玩。”
鄭舀歌歡呼,粘着少危打轉,少危被粘得一身燥熱,鄭舀歌不知是故意還是太高興,鬧得人身上直冒火,少危不得不把人拎起來直奔卧房,好好彌補這半年的相思之苦。
兩人總算回家,晚飯因而尤為豐盛。晚秋月上梢頭,圓亮如玉盤,灑落無垠清輝。屋內地方不夠大,白龍等人便把桌椅搬到前院,一一端上菜肴。
屈河塵要喝酒,鄭聽雪向來滴酒不沾,陪喝的任務便又落到少危身上。他這次準備萬全,放了大塊肉在手邊給自己墊肚,跟着鄭聽雪外出一趟不僅長了本事,還學到了師父的冷面無情,就是裝,也要裝得八風不動。
桃逐笑道:“少危公子自從拜鄭先生為師後,倒是與師父越來越像了。”
屈河塵喝得滿面通紅,道:“像什麽像,端出來的架子罷了,我再灌他兩壺,看他不得露出真面目來。”
少危不服氣:“我早不如從前那麽容易醉了。”
“喲,口氣這麽大?今晚別回屋了,就坐這兒陪我喝到天亮。”
“不行!”
一桌人吓一跳,就見鄭舀歌紅着張小臉,把碗往桌上一磕,“少危要陪我睡覺的,不能陪你喝一晚上。”
少危忙拿過他手邊的碗看,裏頭一陣香甜的米酒味。玄武立刻過來,“小少爺喝了多少?”
鄭舀歌顯然已經暈乎了,還裝作冷靜模樣,“我只喝了一點點。”
桃逐說:“這可是上好的老米酒,打頭的。”
只見鄭舀歌手邊裝米酒的壺已經空了,屈河塵哭笑不得:“傻徒弟,饞什麽不好饞酒喝,醉成這副德性。”
鄭聽雪說:“把他帶去房裏睡覺。”
少危哄着把人抱起來,帶回屋裏。鄭舀歌摟着少危肩膀,軟聲開口,“我真的只喝了一點點,少危。”
少危沒好氣:“以後再不準碰酒。”
“少危不要陪師父喝酒......”鄭舀歌張口就是甜甜的米酒香,直往少危脖子裏蹭,“我們晚上要一起睡覺,你抱着我睡才行......”
少危臊紅一張俊臉,毛毛躁躁把人抱進房,放在床上,給人脫鞋脫襪,取下他身上袍子,再把被子鋪開給人蓋上。
“少危......”鄭舀歌本就粘人,醉了更甚,一雙白生生的胳膊抱着少危不放,“別再走了好不好?”
“我不走。”少危低頭吻鄭舀歌濕潤的唇,把人抵進昏暗床頭,低聲說,“我哪都不去,就守着你。”
等少危再回到前院,已是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他來到院子裏,遠遠就聽到他們在交談。
白龍說,“之前我們抓到的聶家暗衛身中長落蠱,那便是聶隐拿自己人下手,試他的蠱毒是否成功。這長落蠱十分邪性,活人種下去就要發狂甚至暴斃,死後屍體竟還不腐不爛,須用火燒才可處理。”
屈河塵:“聶家的東西就沒一個不邪性!除了少危那傻小子,也不知聶隐養他那麽久,怎麽半點沒荼毒到他頭上去。”
少危聽得無言,走過去坐下接起話:“我自小不受兄長喜歡,加之習武之路坎坷,又學不會制毒,兄長嫌我愚笨,極少理會我。”
屈河塵笑:“那倒是好了。你學不會刀法和制毒,卻用不到數月就領略常人難以企及的斷梅劍法,世間奇事之多,當真妙也。”
鄭聽雪在一旁開口:“斷梅劍法內功心法純正醇厚,氣脈流動大開大合,正是他的武路。”
其他人若有所思,少危又被屈河塵倒一杯酒,正頭疼着,見狀疑惑:“是這樣沒錯,怎麽?”
桃逐說:“極正的正派內功心法,不就是壓制邪派內功心法的絕佳利器?看來這一切都是老天爺安排,少危公子雖然兜兜轉轉,卻注定要拜在鄭先生門下。”
少危這才恍然明白過來。原來鄭聽雪當初與他交手的一瞬就看透了他的一切,也因此才無所顧忌将家傳劍法教授與他,甚至将他收為弟子。小白梅武功境界之高、修煉之深早已是世人難以仰望,難怪柳真那時對剛在墓中醒來的鄭聽雪都那般忌憚。少危想起自己提着把破刀就找到人面前去張口就說要做個了斷,可真是年少不知命貴。
又幾杯酒下肚,少危有些醉了。屈河塵興致很高,拍拍他的肩膀:“小子,往事就讓它們如煙散了罷!以後就跟着咱們混,莫要再為過去發愁。”
少危揉揉眉心,長呼一口氣,道,“半年前......我本還想問柳真,為何要教我逆行經脈的武路,為何要害我......”
原本安靜賞月的鄭聽雪淡淡開口:“你是死是活他都不在意,就算學武學成一個廢人,于他又有什麽幹系。”
少危沉默不語。桃逐在一旁溫聲道:“大多世人都不關心你喜怒哀樂,如此又何妨?若能得一人相伴左右,一生也算無憾。”
月上中天,院前獨留一席殘宴。桃逐仍陪屈河塵在桌前閑談,鄭聽雪和少危則不知何時已離席而去。
少危被屈河塵灌了一肚子酒,蹲在池邊洗了把臉,又站在院中醒半天神,才轉身進鄭舀歌的房裏。鄭舀歌喝了點米酒,睡得迷蒙不醒,少危麻利脫鞋更衣,小心掀開被子,躺到鄭舀歌身邊。鄭舀歌迷迷糊糊感到他的氣息,歪進他懷裏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睡。
少危把人抱着,放輕力道摩挲他的發絲,低頭嗅鄭舀歌身上的藥香,在他的額頭珍惜落下一個吻。
院落深深,鄭聽雪拐過走廊,白衣也沾染月的清輝。他看見院內池塘邊熟悉的身影,腳步不由自主放輕。
清冷月下,沈湛披一襲黑袍,坐在池邊看月,像等待他很久了。他聽到腳步聲,轉過頭來,笑得眼睛微微彎起,“好久不見,小雪。”
鄭聽雪走過去,坐到他身邊。
“我去西域給你找了一味藥來,據說能解你的蠱毒。”鄭聽雪說,“桃逐和若安正在試藥。”
沈湛笑眯眯望着他,“小雪千裏迢迢跑去西域給我找藥,看來還想我多活幾年。”
鄭聽雪無言,沈湛撫上他手背,慢慢摩挲,“我倒是想你一直陪着我,不然每次睡醒都看不見你的人,心裏頭怪孤單的。”
兩人對視。沈湛的眼眸不知何時已不如從前那般溢着彩又怪異得驚人,琉璃的質感減淡,鄭聽雪離得近,便看清他淡黑色的瞳仁,像晶體從茫茫大霧中浮現而出。
鄭聽雪一瞬不瞬望着他,問:“你醒了嗎?”
沈湛一笑,反問,“你都記起來了?”
鄭聽雪垂下眸。沈湛牽着他的手指,那只手瘦削而白,卻有淡淡的溫暖,令鄭聽雪恍然想起很多年前,沈湛總是這樣牽着他,指間也是熟悉的溫度。
那時的沈湛早已不複清醒,惡鬼将他拽至地獄邊緣,要他的靈魂,要他瘋魔。
鄭聽雪是沈湛的最後一盞燈,他不惜一切,要把沈湛搶回人間。
“都怪小雪,害得我們分別十三年。”沈湛湊近過來,親昵撥弄鄭聽雪的頭發,這樣說着,臉上卻全無責怪之意,只是寵溺,“我差點以為你真的不要我了,也不想活了呢。”
“我沒想不要你。”鄭聽雪想着過去的點點滴滴,安靜回答,“我想你好好活一次。”
“這些話,當初怎麽不當面與我說?”
鄭聽雪默然。他們一個被蠱毒弄得幾近瘋癫,一個不言不語不理會,仇恨如血築的牆橫亘他們之間,真心都仿若蒼白笑話。
時至今日,在這靜谧安寧的深秋月夜裏,兩人靜靜坐在一處,鄭聽雪才終于坦白這十幾年來埋在自己心裏的話:“我生你的氣。”
沈湛直直望着他,半晌後忍不住撲哧一笑,擡手撫摸鄭聽雪的臉頰,“小雪,我就知道你小孩子心性,從小到大都改不了。”
鄭聽雪任他撫摸,只偏過頭不說話。沈湛毫不在意,自顧與他拉近距離,兩人鼻尖快碰到一起,沈湛輕聲道,“不知道我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得小雪的原諒?”
鄭聽雪覆上他手背,聲音低緩:“再過十年,你來問我,我給你答案。”
秋月如水,一夜歸鄉。
作者有話說:
完結了!
謝謝一直等着我完結的朋友們~寫這本的時候正處于畢業+找工作的混亂期哈哈哈哈,還是挺忙的。忙的時候偶爾也想,是不是還有人等着我寫完這本呢,加上很想給兩對兄弟一個好結局,就慢慢吭哧吭哧寫完了。
完結的感覺果然很棒棒( ?? 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