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命就一條,你殺了我吧

阮輕跟着林淮風,從後門進了一戶人家屋裏。

一位胡子花白、穿着錦衣大袍的男子匆忙迎了上來,眼神在阮輕身上停留了一會,露出幾分詫異和惋惜,做了個“請”的動作,用只有他三人聽得清的聲音說:“少主,唐姑娘,這邊請。”

阮輕微微一愣,詫異地看向面前這位大伯。

氣氛有點尴尬,林淮風的臉色沉得像黑鐵。

那大伯猛地反應過來,拍了自己一巴掌,哎喲說道:“瞧我這記性,給認成少主的遠房堂妹了,都是差不多的年紀哈哈,姑娘見諒,随我裏面請吧。”

阮輕“嗯”了聲,沒太在意的樣子,跟着進了屋。

林淮風送她到一間廂房門口,囑咐說:“我的人就在附近,你有什麽情況随時喊我,但請放心,星照門的人一時半會查不到這裏來。”

阮輕颔首致謝,林淮風猶豫着要再說些什麽,少女已經把門關上了。

阮輕早已經忍不住了,“哇”地一口将并蒂蓮吐了出來,再一點點将根莖從腹部抽出來。

屋外,林淮風遲疑着叩了下門,“阮姑娘,你沒事吧?”

阮輕跪在地上,支撐起身體,強忍着不适說:“我沒事……嘔!”

門一下被撞開了,林淮風往前走了幾步,看到阮輕背對着他伸出手,做了個“別過來”的動作,他才停下來,皺眉說:“你受傷了嗎?”

“我沒事,”阮輕重複說着,将并蒂蓮藏在裙底,同時轉過身帶笑看向林淮風,“昨天一夜沒休息,我只是有點累……”

提起昨夜,林淮風不由地想到被子從她香肩滑落的情形,喉結滾了滾,有些心虛,聲音微顫:“你先休息,有事随時找我。”

等他走開,阮輕坐在地上,閉目休息片刻,出去給并蒂蓮弄來了水,讓小蓮花在水中緩緩舒展,慢慢蘇醒過來。

剛剛離開星照門的并蒂蓮,對陌生的環境好奇又害怕,阮輕守在她身邊陪她說話,一會兒眼皮撐不住了,累的不行。

“小主人,你先睡一會吧,”并蒂蓮伸出長長的莖,兩朵柔軟的重瓣花倒在阮輕手心,甜甜地說,“一會有事,我會叫醒你的。”

花瓣滿滿當當地堆在掌心,重重疊疊的花瓣溫柔地撫着她,酥酥癢癢的,比動物柔軟的毛發更令人舒心,她輕輕“嗯”了聲,很快就睡過去了。

晌午才醒,阮輕恢複了精神,出門看到林淮風在院子裏處理傷口。

他光着膀子,前胸、手臂上都是醒目的傷痕,阮輕之前給他簡單地包紮了一下,這會拆開來看,簡直慘不忍睹。

有的傷口沒有上藥,看着已經化膿了;有的皮膚口子開的太大,怕是得縫針才行;刀傷附近,更多是淋漓的血,幹了黏在皮膚上,很難清理。

阮輕就這麽看着他。

就像小時候看漁民們光着膀子在海上打撈一樣。

林淮風是東海的劍修,肩寬腰細,軀幹軒挺,看着精瘦的身軀上,肌肉線條如綿延的山峰般,飽滿軒挺,他正專注地低頭擦洗毛巾,手臂肌肉隆起。

察覺到阮輕的目光,他有些慌神,不自在地別過頭去,毛巾“啪”一下掉水盆裏,他伸手去拾,又把水盆給打翻了,水濺濕了他褲子和鞋子,他手停在半空,滿臉寫着尴尬。

阮輕走過去,從容地撿起水盆和毛巾,語氣淡然:“我來幫你吧。”

林淮風欲言又止,看着她抱着盆到水井旁,搖出水倒在盆裏,洗了毛巾,擰幹,到他身旁給他擦拭傷口。

動作利索,自然地不像話,明明是高高在上的掌門之女,卻格外地會照顧人。

林淮風幾次想要接過毛巾,阮輕都沒給他機會,三下五除二将他刷了個幹淨,擰毛巾的時候還問他:“星照門的人沒找上來嗎?”

“上午的時候,全城都在搜捕你,”林淮風潤了潤喉嚨,“到現在,外面什麽動靜都沒有了。”

阮輕奇道:“他們怎麽查不到這裏來?”

“我的人在外面守着,即便來了也不怕,你屋裏還有一地方可以藏,”林淮風張開手,任由阮輕搓揉,唇角勾起,“倒是外面的傳聞,聽着挺有意思的。”

阮輕正好擰開藥瓶,“嘩”地一下将藥粉灑在他傷口上,激得林淮風倒抽一口氣,他皺眉低眸看着阮輕,輕聲說:“你別生氣,我也不是很信那些傳聞。”

阮輕食中二指拍在他胸前傷口附近,替他将藥粉抹勻,似笑非笑道:“左右不過是傳你我二人的事,我氣不氣又能怎樣,可你說你不信,是什麽意思?”

林淮風挑眉看她半響,“果然,你還不知道呢。”

阮輕停下動作,擡眸看他,“什麽意思?他們不是在傳你我二人的事?”

“只是其一,”林淮風斂了笑,神情認真說,“他們都在說,你拿走了星照門的《九星秘籍》。”

傳言更加不堪,說她是偷,是盜竊,狼心狗肺,白眼狼……林淮風對她說不出那個字。

阮輕眨了下眼,歪了下頭,疑惑道:“九星秘籍?那是什麽東西?”

林淮風嘴角抽了下,“你不知道嗎?”

阮輕搖頭,将藥粉放在一邊,眸光沉了下去,雙手握拳。

事情有些不對勁,跟預想的不一樣。

她只拿走了并蒂蓮,那朵蓮花不可能叫九星秘籍吧?星照門這是在栽贓她……?

她神色不定,一口氣郁結在胸口,沉聲問他:“如果是我拿走了九星秘籍,會有什麽後果?”

林淮風沉着臉說:“到時候你會被全天下通緝,還有人為了《九星秘籍》,不斷地找上門來殺你。”

阮輕頭皮發麻,身上血都涼了半截,好半響才回過神來,看着林淮風說:“我沒拿九星秘籍。”

林淮風注視着她,語氣平靜,“你如果沒拿,星照門的人為何會這樣傳?《九星秘籍》是陸氏一門獨門絕技,天下人人都想得到它,這事可不是鬧着玩的。”

也就是說,從今而後,不論她逃到哪裏,都會背上星照門叛徒的罪名,都跟那人人垂涎的九星秘籍脫不了幹系。

陸家的人,這是想置她于死地。

她心亂如麻,咬咬牙說:“我的确沒拿那東西。”

默了片刻,林淮風伸手抱了下她肩膀,皺眉凝視着她,字字清晰地說,“阮輕,跟我去蓬萊閣吧,沒有人能傷害到你。”

阮輕擡眸與他對視,從他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裏,看到了自己卑微的倒影。

就像多年前,那個追随陸宴之的小女孩,一路跌跌撞撞,将自己弄得一身狼狽,到頭來都是空歡喜,空忙碌。

如今的她不僅狼狽,還是個廢人,被星照門抛棄,被天下人抛棄,怎麽可能去奢求面前這個萍水相逢的男子幫她、救她?

阮輕推開他的手,眼神閃躲,輕笑道:“你想多了,林淮風,我身上沒有九星秘籍,沒有你想要的東西,你帶我走,根本撈不到任何好處。”

林淮風微怔,張了張嘴,猶豫着說:“我沒想要秘籍……阮輕,你說你沒拿秘籍,我信你。”

阮輕垂着眼睑,面上沒有任何表情。

林淮風側過身去,拿起金瘡藥,繼續做剛才阮輕沒做完的事,一邊說道:“星照門的人沒在臨安城找到你,接下來會給天下各大門派發消息,到時候你無論去哪裏,都是死路一條。”

“你說你沒偷《九星秘籍》,可你根本沒辦法證實,人們會懷疑你把秘籍藏了起來,無論你被星照門的人抓到,還是落在別的人手裏,都逃不過一番嚴刑拷打。”

阮輕暗暗地抽了口氣,手指顫抖着,輕聲說:“我的确拿了宋長老的一樣東西,但那不是九星秘籍,想來那東西對她也很重要……”

林淮風扭頭看她說:“是什麽?”

阮輕進屋,将并蒂蓮抱出來給林淮風看,她說:“這株靈草開了神智,她能治好我受損的雷靈根,我帶走她,僅僅是為了給自己治靈根。”

林淮風詫異極了,盯着她懷裏那盆花,伸出一根手指勾了勾花苞,逗得小蓮花打了個噴嚏——

“阿嚏!”小蓮花蘇醒過來,警惕地瞪着林淮風。

林淮風笑了出聲,摸了摸花瓣,帶着憐愛的神情,又有些忍俊不禁,嘆道:“這……這真的太可愛了。”

阮輕笑了下,“我管她叫雙雙。”

聞言,并蒂蓮揚起花朵兒朝她打了個招呼,層層花瓣閃爍着幽亮的光芒。

林淮風低頭逗了逗雙雙,玩笑着說:“就是這小家夥,星照門管她叫九星秘籍?”

“可不是嘛,我拿了她,現在宋長老要我死,”阮輕臉頰都氣鼓了,懊惱地說,“原本我想治好靈根後,再想辦法将她還回去,現在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她抱着花,靠坐在水井邊上,低聲說:“她可是我生母吶……”

林淮風輕輕地嘆了口氣,默默地包紮好傷口,穿好外衣。

阮輕摸着并蒂蓮的花瓣,垂着頭說:“林淮風,你說……她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忌憚你呗,”林淮風穿好衣,挨着阮輕靠坐在水井邊上,寬慰道,“你若是治好了靈根,從此星照門都得聽你的,你們之間本來就水火不容,到時候她如何在星照門立足?”

阮輕怔住,轉過臉看他,顫聲說:“我的靈根……”

“比起九星秘籍,你的靈根才是讓世人恐懼的存在。”林淮風從左手納戒中取出佩劍,拿在手裏挽了個花,銀色劍光在空中舞出漂亮的光圈,劍尖點地,林淮風說,“阮輕,跟我走吧,我保護你,不會讓他們傷你分毫,你帶着你的花,好好養好靈根,從此修劍道也好,習法門也好,全憑你的喜好。”

養好靈根,修習劍道和法術……

這對阮輕來說,幾乎是夢寐以求的事情。

她有些喘不過氣,怔怔地看着林淮風,半響才說:“可是,我能給你什麽呢?”

林淮風注視着她,伸手勾了下她唇角,道:“讓我看到你的笑容。”

阮輕微微失神。

林淮風指尖抵在她唇角,按出一個小小的旋渦,複又松開,他語氣輕松,笑着說:“看到你笑,這對我來說就夠了。”

阮輕抿了抿唇,垂下眸,良久,定了定神說:“那好,我跟你去蓬萊閣。”

少年的話給了她極大的鼓舞,她要努力活下去,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她要治好靈根,笑着傲視星照門的人。

傍晚時分,阮輕看到林淮風和人在屋檐下談話,神色凝重。

“是有什麽消息嗎?”阮輕過去問。

林淮風一見她,臉上便揉出笑容,“沒什麽大事,你不必擔心,等過了今晚,我們便可以出城。”

阮輕蹙眉,“也就是說,星照門的人這麽快撤離了?”

“對的,”林淮風說,“最快的話,我們今天晚上就可以走,但是我想再觀察一下……”

“是不是事情有點反常?”阮輕說,“星照門的人去城外搜捕我們了嗎?”

“這就是蹊跷的地方,”林淮風按着劍,垂眸說,“我特意讓人查了下,發現星照門的弟子并沒有像我們想的那樣,去城外大規模搜尋你我的下落……”

阮輕一手虛虛地握拳,撐着下巴沉吟着說:“也對,星照門是法修門派,這種大規模地尋人方式也不符合常理……”

阮輕心中隐隐有了個猜想,她二話不說,當着林淮風的面開始脫衣。

林淮風失聲喊出來:“阮姑娘?!”說着忙側過身,移開視線。

“我就是看看,他們是不是在我身上做了手腳,”阮輕拿起外袍,展開正反面都看了看,忽地眼皮跳了下,說,“果然。”

她的衣服是陸宴之拿給她的,外袍內側不起眼的地方畫了符文,看樣子是跟蹤用的。

怪不得星照門的人會撤走!她的行蹤,一直被陸宴之掌握着。

也怪不得在紅塔那會,他知道阮輕就躲在桌子底下!

林淮風恨得咬牙,“陸宴之這個僞君子!”

“此地不宜久留,”阮輕反應很快,“我得先換套衣裳,我們馬上離開這個地方。”

話音剛落,黑暗中一支利箭破空而來,林淮風抱着往屋檐底下一閃,躲到了房中。

“我去拿雙雙!”阮輕掙開林淮風,冒着箭羽去自己屋中,将并蒂蓮放在一個大木匣中,背在身後。

此時林淮風沖了進來,一手執劍掃開飛來的箭矢,一手抓住阮輕的手腕,語氣毫不含糊,“快把剛才那件衣給我!”

阮輕剛脫下的衣丢在床上,聽到這話有些猶豫。

林淮風回頭看了一眼,松開她去取阮輕的外衣,連忙将自己的外衣脫下丢給阮輕,說:“我去把他們引開,你往東走!我的人會保護你的!我們在錢塘江邊彙合!”

“林淮風!”阮輕追着他的身影喊道,“你千萬要小心!”

箭雨面前,林淮風穿着阮輕的外衣,背對着黑夜,手中寶劍輕輕一蕩,無數支箭矢被振飛,他回眸朝她致意,接着沖入夜裏。

阮輕背着雙雙,跟着兩個蓬萊閣的人,一路躲開追殺,順利來到錢塘江邊。

一整夜過去,林淮風沒有現身。

阮輕将雙雙托付給蓬萊閣的人,讓他們帶她先回蓬萊閣,這便回去找林淮風了。

還是之前那間院子,大門敞開着,周圍連個把守的人都沒有。

阮輕目光落在院子裏一樣閃閃發光的東西上,她心裏咯噔一下——

那是林淮風的佩劍!

再看四周,地上一株黑色的草。不,不是草,是個人頭。

阮輕走近了些,看清楚那是個陷在土地裏的人。

“林淮風?!”阮輕快步沖過去,想要幫助林淮風。

他從土裏艱難地擡起頭,張嘴時沙子往他口中灌入。

“快走。”

他以唇形如此說道。

阮輕停下腳步,看了眼四周。

一柄劍毫無征兆地架在她脖子上,陸宴之持着劍,眼神冷如寒星,雙唇分開,寒聲說:“阮輕。”

劍抵在她脖子上,冰冷、尖銳的觸感,激得她脊背都在發涼。

阮輕彎起唇說:“陸宴之,貓捉耗子的游戲,好玩嗎?”

“你不該帶走九星秘籍。”陸宴之說,“你若做了別的事,我還能原諒你。”

阮輕哧哧一笑,扭過頭看他,脖子觸到劍刃,現出細細的血痕,她渾然不覺,脊背挺得筆直,嘴角帶着冰冷的笑,眼神帶着嘲諷,她說:“比如呢,我若殺了宋長老,你還能原諒我?”

陸宴之眉尖一沉,另一只手指節捏的咯噔作響。

阮輕垂眸看到他臉上的血印,眼底的淤青,冷冷地說:“你現在這副樣子,也挺狼狽。”

“林淮風為你引開星照門弟子,你為林淮風去而複返,”陸宴之眸光冰冷,啞聲說,“妹妹,你和林淮風的感情,倒是挺好?”

阮輕下巴被劍挑起,仰了仰脖子,咽了下口水說:“你要的九星秘籍沒有,血蛟也沒有,命就一條,你殺了我吧。”

陸宴之擡起另一只手,朝阮輕比了個手勢,她便被拉扯着往他懷裏一倒。陸宴之右手抓着阮輕後領,左手将劍架在她脖子上,眼神落到林淮風身上,說:“你呢?東西給不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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