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最甜

第61章 最甜

吃過中飯回畫廊, 顏書有些力竭,她今日穿高跟,腳踝磨到酸痛。

與好友阿栀在展區逛, 一幅油畫吸引好多人注意,她們輕輕撥開層層人群。

應栀一副大小姐做派,不管別人怎麽看, 撥開人湊上前, 引得部分顧客蹙眉。

顏書打圓場, 微笑到臉都快僵掉,和人解釋說:“抱歉,她近視很高, 今天忘記戴眼鏡, 要走近才看得見。”

此舉引起顧青珩不滿,他一臉肅穆立在一處展櫃前, 眉頭蹙起。他眼下烏青重, 好似沒睡好,此刻強打了精神撐住, 卻又被大小姐的任性妄為氣到半死。

只是他并沒發作。

他長應栀九歲,又是大學的客座教授,沒必要同學生置氣,況且今天人多眼雜,他不會動火氣,只裝沒看見,轉身陪同一位貴婦人看畫。

他細心解說, 婦人頻頻露贊賞之色, 吩咐身邊秘書, 已經有意要購入幾幅畫作。

應栀被冷落, 一時神色呆呆,望顧青珩的背影發怔。

她家庭優越,這樣的畫展早不稀奇,更厲害的地方也逛過不知多少回,怎麽會和外行一樣搶着看畫?

她本意只是想引起顧青珩注意,誰知這招已不奏效,他竟然看也不看她,那表情裏的冷淡和不在意,讓她難受到眼睛泛起酸意。

他畢業就成名,雖曾經歷不少冷眼,但憑實力和天賦站到高處,他應得的。

她愛他的魄力,她喜歡懂得往上爬的人。

她知他早年在國外一直勤工儉學,一朝蒙了盛名也不驕不躁,只一心鑽研藝術,這更難能可貴。

可他閱便世間百态,怎麽會不懂小女生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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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裝作不知道,一邊同她聯絡,一邊又對她的愛意視而不見。

這是他最可恨的地方。

她知道他看中她的家境人脈,所以願意與她周旋。這次的展,她出了不少力,所以每每她幹出荒唐事,他一忍再忍,對她的态度還算好,待到受不了才發作。

那天她購買好多花籃和橫幅,還沒擺出來,全被他扔了垃圾桶,他一臉鐵青質問她,她說不出話,所有委屈咽下肚,賭氣一樣就是不解釋,直到他離開,她才敢哭。

她好久沒哭了,外人面前她總是強勢,其實內裏脆弱不堪,僞裝不過是為了對付自己讨厭的人。

那是有力的铠甲,只要如此,誰也不敢再欺負她。

她爸爸在親情上愧對她,只要她受一點委屈,他舉手投降,要什麽給什麽,他看不見的時候,她的铠甲又穿上,什麽繼母?不過被她玩弄。

但面對顧青珩,她所有的铠甲全部潰散,只剩患得患失。

ˉ

顏書靜靜欣賞畫作,滿眼驚嘆之餘,湊近了仔細看,心驚肉跳起來。

這畫上的人怎麽和她好像?

她被那幅畫的精巧折服,又驚詫萬分。畫上的人和她八分像,只是肯定不是她。因為神态差很多。

畫中少女柔弱又傷感。

她沒有這種神态,雖然家境普通,但是小康之家,她無憂無慮長到現在,一直快樂,叛逆的青春期時,偶爾也只為厲時嶼傷神,現在她得償所願,更覺得自己不會有這種表情。

面對這幅畫,她感覺又奇異又恐慌,像照鏡子,但鏡子裏的人卻根本不是自己,越看越恐懼,猶如經歷一次恐怖片。

世上有一個和自己很像的人,她從不覺得新奇,只覺得恐怖。

一股慌亂感油然而生,她冒冷汗,一下子想起厲時嶼,想到還未在一起時,他對她表現出的種種,好像是吃醋?

他一開始就喜歡她嗎?如果不是,他怎麽總一副很在乎她的樣子?

可是,她在他家樓下那些歲月,他總那麽冷淡,猶如天上月亮,怎麽也只能看,卻摸不着。

他與顧青珩的關系,像是認識了很久。

那時候厲征雲對他說:“你還找了個替身。”

這幅畫……難道……

那是顧青珩的成名作——《櫻樹下的少女》,只是傳聞這幅畫由一位法國收藏家所有,怎麽會在這裏展出?

顏書退到角落。

應栀已從失落裏走出,見她不對勁,一臉擔憂地問:“你臉色忽然好差,不舒服?”

“……”

她不說話。

沉默片刻,她們遇見顧青珩。

顧青珩沒有回避應栀,他緩步而來,将一支鋼筆收入褲袋,問:“那天怎麽不解釋?”

這話對應栀說。

應栀眼圈一紅,低下腦袋,說:“說了你就願意相信我?我是任性的人,但不至于不可理喻,你真過分。”

“……”

顧青珩啞然,望着她看半天。

她目光卻飄到他的口袋。那支鋼筆,她送給他的。

那次她偷拿了他的鋼筆,在網上找了好久也沒找到同款,他沒有追問,大概那支鋼筆對他不重要,丢了也就丢了。

她後來送他一支全新的,不貴,樣式設計得精巧,他收下後一直帶在身邊用,這令她看見一種希望。

對峙在沉默裏進行。顧青珩啞然很久,他移開目光,看向一臉呆滞的顏書。

顏書好久才說話。

“顧教授,那畫裏的人怎麽……”

顧青珩沒有驚訝,打斷她,說:“和你很像。我沒有想要展出它,但承辦方執意要展出。”

顏書呆滞地看他。

他說:“我告訴你這幅畫的來歷。”

顏書默然,眼睛無神地看一處玻璃展櫃,煙霧迷亂視線,她知道那是錯覺,沒人抽煙。

一定是這幾天忙着趕課業,所以身體發出了警告。

教授布置的作業不容易搞,她定好了采訪話題,在微博搜尋可以約到的相關受訪對象,再匆忙寫提綱,和人約時間。

她誠心又會磨,約到北華電視臺著名的時政記者周同甫。

周同甫履歷優秀,家世好,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畢業,進軍媒體行業只為歷練。

好在對方雖然很忙,但願意抽出時間幫助新人完成作業。

她一星期都忙,但忍不住抽時間和厲時嶼約會,所以幾天都睡眠不足。

視線越來越模糊,她眨幾下眼睛,又用力揉,顧青珩的臉才變得清晰。

他側身對她,神情很淡,好似只是在說一件逸事。

顧青珩的老家在春山鎮。

這是臨南縣一個小城鎮。臨南縣後來劃到南淮市一個區,市政搬遷,臨南一下子成了南淮市的重點經濟建設中心,春山鎮也受到青睐,開始着重開發和保護。

江南小鎮風景很美,經過市政規劃和宣傳,春山變了旅游小鎮,客流量平時只有節假日才會增,通常不擁擠。

那裏唐代時期的運河遺址和天然濕地吸引了大批游客,名人故居也保護得極好,山川水色去了雕琢,是寫生的好所在。

卻是顧青珩一度最讨厭的地方。

他自記事起就拿一支筆四處繪畫,牆上地上紙上無所不沾,只是家中支持他繪畫的只有親姐,父母希望他以後從事醫生和教師或律師這類職業,對藝術從不寄予厚望。

他并不順父母的意,總買來紙筆油墨磨練,只是從來不會落下文化課,才不令父母懷疑他私下的秘密。

後來他不顧父母反對,私自改了志願,考入國內最好的大學美院,父母大發雷霆,于是斷了他的一切資金,他卻只覺得快活,終于可以自己決定自己的人生。

他在校內名聲鵲起,慢慢建立了自己的工作室。

只是這條路并不好走,日漸上漲的工作室房租、少得可憐的展覽薪酬、藝術創作無底洞一般的開銷……這些慢慢将他壓垮,他開始明白,沒有錢,幾乎什麽也做不了,這條道路一面光鮮閃耀,另一面道阻且長。

他沒有向父母低頭,但依舊被世界殘酷的規則擊垮,漸漸整日流連于酒吧買醉,和人起沖突後被打得遍體鱗傷,最嚴重的一次被送進醫院搶救,出院後,他已像個廢人。

他失望,但并不甘心。他退了學,輾轉回到春山鎮,在街頭作畫,又慢慢小有名氣,被一家知名的工作室邀請,他拒絕得幹脆。

某日,父親的朋友王叔在街角遇見他,見他已變了個人,頹廢得不像話,王叔吓得半死。

當初的顧青珩在中學亦是有名的優等生,一副帥氣的少年長相不知俘獲多少女生芳心。

顧青珩求王叔不要透露自己的行蹤,因他已成廢人。

王叔嘆氣,他是南淮市一中的校長,正好學校組織學生參加一次繪畫大賽,顧青珩雖然落魄,但在繪畫藝術方面是絕對的天才,他邀請顧青珩到學校任教。

顧青珩覺得好笑,但沒拒絕。他此時不過二十二歲,自诩清高,現在卻要穿得成熟去學校騙人。

南淮市一中是市內最好的重點中學,升學率在全省亦名列前茅,師資和生源都好,只是校長不太靠譜,大街上随便拉來一個人充大師,禍害自己學校的繪畫藝術生。

王叔說:“你只管好好帶學生,要是得了獎,我給你發獎金,你的水平我是相信的,只是你爸爸思想太老,但王叔支持你,另外,你的工資和獎金從我私人賬戶扣,不要有太多顧慮。”

顧青珩欣然應允。他已經快吃不起飯,何來其他想法?

諷刺的是,他從前很讨厭王叔,覺得他太世故圓滑,可現在卻是唯一站在他這邊的人,世界未免太好笑。

他每日穿一身正裝去學校授課,規規矩矩,已沒時間喝酒,兢兢業業指導學生修改畫作,反響不錯,學生都以為他是名牌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對他投崇拜目光,殊不知他已自己退學。

市一中隔壁的職高,名聲臭氣熏天,哪天殺人放火的新聞傳出他也信。

那日他放學步行回租住的屋,見到一群一中的學生和混混圍一個圈,那是有趣的事,他笑着撥開人群看,只見職高出名的混混頭子被人摁在地上猛揍,鼻青臉腫血沫橫飛。

那是個混世魔王,誰敢揍他成這樣?

顧青珩定睛一看,那“行兇”的少年穿市一中校服,一只手已破了皮,血跡染紅衣襟。他認得他——厲時嶼。

這少年在學校很有名,文化成績每學期第一,長相帥氣,性格像冰一樣冷,和他以前的品行還有些像,但有一點不同,他可不會打架。

顧青珩有些羨慕。

聽人八卦說,職高的混混過來要保護費,厲時嶼不給,後來打起來,他二話不說就一通猛捶,像發瘋。

顧青珩現在好歹是名“老師”,他端起老師的架子,對職高的學生一頓恐吓,待人群散去,他叫住那個陰冷的少年。

厲時嶼表情很淡,麻木又帶刺,像只內心受傷的野獸。

顧青珩問:“你家住哪裏?”

厲時嶼嘲諷地笑:“你怎麽成老師了?我在街頭見過你要飯。”

“……”

顧青珩差點心梗。這個少年說話帶刺,但又無可否認地恰到好處。

他沒有否認自己曾在街上“要飯”。

時間如流水。

顧青珩指導的幾名學生一路過關斬将,最後斬獲大獎,那獎項含金量還很高,這下子,他名牌大學畢業高材生的身份更沒有人懷疑,他越來越像個老師。

王叔給他發了獎金,他沒有去酒吧,而是換了住處,原來的屋子太潮濕。

王叔又給他介紹了幾處便宜又環境不錯的小區,他最後選擇寶苑小區,住頂層,風景美麗,只是每日走樓梯很費腿。

厲時嶼住他樓下。

他和厲時嶼不熟,平時遇見,少年也從不打招呼,根本不把他當老師。

他想起自己曾經也對老師漠視,才知道自己從前的行為太讨厭。

職高的混混來找厲時嶼複仇。

對方人太多,下手也很重,厲時嶼一身狼狽出現在昏暗巷尾,顧青珩正蹲在角落收集可以作畫的石頭。

他報警送混混進了警局,厲時嶼沒有一聲感謝,然後倒在血泊裏。

他送厲時嶼去醫院,醫生診斷,厲時嶼的眼睛受傷嚴重。

那些混混太歹毒,拿了煤氣罐作武器,爆炸瞬間,厲時嶼的眼睛進了煤渣碎屑和塵土,不好好治療,會導致失明。

好在他運氣好,爆炸力度不強,眼睛洗幹淨後再修養一陣子就會好。

顧青珩通知了厲時嶼的家人,一下子湧來許多人,只是對他的關心都很淡。

顧青珩想到自己的處境,一時傷感。

他偶爾去醫院看厲時嶼,只是少年冷硬,從來對他冷言相對。

醫院床位緊,厲時嶼的病房住進來一個女孩子,聽說是來治療夜盲症。

那女孩子很活潑,古怪的活潑。

她每天和厲時嶼講話,厲時嶼不理她,只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

他眼睛蒙着紗布看不見,想必是很害怕,但孤獨更甚。

有一天那女生問顧青珩:“叔叔,你兒子是不是啞巴?我和他說了幾天都不見他理我。”

“……?”

厲時嶼終于咬牙切齒,說:“他不是我爸。”

顧青珩意識到自己太頹廢,以至于被人認成是別人爸爸。他才二十二。

女生一副得逞的表情,對厲時嶼說:“你眼睛已經看不見,如果再是啞巴就太慘了,還好不是。”

“……”

顧青珩刮了胡子後再去醫院,女生笑着說:“叔叔,你忽然變好看了。”

顧青珩很得意,每日買來新鮮水果和糖果送她和厲時嶼。

女生依舊每天和厲時嶼說話,從不覺得疲倦,她有多得數不完的笑話,每天在厲時嶼耳邊聒噪,厲時嶼一副滿不在乎的态度,只不言不語。

她從自己的飯盒裏給他留各種營養豐富的肉類食品,趁護士看不見就跑出去采野花,然後放在他床頭,他每次都扔進垃圾桶。

有一天顧青珩撞見這一幕,怕女生傷心,安慰道:“他眼睛看不見,不知道這些花很漂亮。”

女生似懂非懂,趁厲時嶼睡着後,從兜裏拿出糖,偷偷放進厲時嶼的口袋裏。

顧青珩說:“你确定他吃甜的?”

“肯定吃。他吃了糖,心情就會好,心情好就願意和我說話了。叔叔,我要出院了,你別告訴他,我怕他會很傷心。”

“……”

顧青珩哭笑不得,一口答應。

女生出院那天,采了好一大束新鮮的野花擺在厲時嶼的床頭,又拿一個罐頭裝了滿滿的糖果留給他。

她和顧青珩說:“全是給他的,你不許和他搶。”

“……”

顧青珩又哭笑不得,答應下。花還是被厲時嶼扔了。

有一天,顧青珩對厲時嶼說:“她出院了,以後不會再煩你。”

厲時嶼指尖微顫,拉過被子睡下。

顧青珩走出病房,通過玻璃隔板,看見厲時嶼起身,他還是看不見,慢慢用手摸索着走到垃圾桶旁,輕輕拾起那束花,抱在懷裏,又把糖果罐頭收進被子裏,好像怕被人偷走。

顧青珩啞然。他正要離開醫院,厲時嶼卻叫住他。

“老師,能不能替我畫一幅肖像畫?她的。”

顧青珩愣了愣,說:“好。今天沒帶工具,我明天給你畫。”

翌日,病房裏來了好多人,厲時嶼不在,好像是去做檢查。

待人群散去,一個女生坐在病床前,她穿一身精致薄紗裙,像公主。

顧青珩詫異幾秒,以為那個女生還沒出院,問:“你今天怎麽在?”

那女生笑笑,說:“老師,你認錯人了,我不是她。那個女生出院了吧?真好,她在這裏,我沒機會和厲時嶼說話。一開始我也吓一跳,她怎麽和我長這麽像?我偷偷觀察她和厲時嶼好多天,他倆好有趣,一個不說話,一個話太多。”

顧青珩詫異,問:“你是?”

“我叫葉瀾曦,不是那女孩子的姐妹,我家在北華市。爸媽帶我來看一個朋友的兒子,我本來不想來,他們還是要我來,說這個是真少爺。真離譜,又不是演電視劇,貍貓換太子的把戲也能遇上?”

“……”

顧青珩并沒細問厲時嶼的身世。

葉瀾曦忽然用請求的口吻,說:“老師,他說想要一幅肖像畫,你畫我好不好?”

“什麽?”

顧青珩難以置信。

葉瀾曦說:“可能你不信,但我喜歡他。第一眼就喜歡。”

“……”

“我和那個女孩子很像,你也不算騙人。老師,你很想成為大藝術家吧?我讓爸媽資助你。你可以去最好的藝術大學深造,巴黎倫敦或佛羅倫薩,薩爾斯畫廊的傑拉德兄弟你知道吧?我讓爸爸介紹你給他們,他們一定簽下你。”

顧青珩很震撼,他久久沒有神采,愣在原地。

是啊,這個誘惑對他而言難以放棄。

只是移花接木畫一幅肖像畫,有什麽難的?

無論是厲時嶼還是那個女孩子,今後命運如何,會不會再遇見,其實與他無關。

顧青珩幾乎沒有一絲猶豫,他照着葉瀾曦的模樣畫了一幅肖像畫。

厲時嶼的眼睛能看見後,顧青珩說:“我以後一定會是有名的藝術家,這幅畫不能送你,但你可以複制一張。”

“你讓我打印?”厲時嶼冷聲問。

“拍照就好。你有手機吧?”

厲時嶼:“老人機,沒那種功能。”

“……”

顧青珩最後給了厲時嶼一張儲存卡,畫作的照片存在裏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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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青珩娓娓道來,但他篡改了這個故事的一小部分,比如地點,比如一些細節,他沒說女孩兒送花給少年,連糖果也隐去。

他是共犯。

葉瀾曦已經回國,她有他的一切把柄,她身後的集團和人脈,她或許能毀掉他的一切。

他從不是善者,也丢不掉想要又已得到的一切,所以,就只能在謊言裏茍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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