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靜思之
李倏坐在步辇上一言不發,葉容看他臉色不大好,試着疏導,“韓大人他并非有意冒犯陛下,最多就是恃寵而驕,這還不是陛下慣的。”
李倏看葉容近來有些伶俐過頭了,“你倒是向着他!”
葉容搖頭,“陛下,奴才不是為了韓大人。”
因着主子喜歡,在韓風臨身上他總要比別人格外用心些,他對韓風臨好就相當于李倏對韓風臨好,能替主子讨得一個小郎君歡心,是他身為內侍的本分。
李倏總不自覺想起韓風臨滿含悲傷的眼眸,他坐在王座上這些年,歷過多少次生死,殺人流血的場面都不懼怕,竟沒辦法直視一個臣子的目光。
他回憶起自己在幼年時能問過先帝一個問題:
小小孩童坐在父親懷抱裏,聲音稚嫩清澈,“父皇,昨日兒臣聽到玉娘娘說她最愛的人是您,宮裏的娘娘們都愛您,那父皇最愛誰呢?”
“父皇最愛的當然是倏兒啊!”
小李倏從父皇腿上跳下來,開心地蹦來蹦去,“太好了,父皇母妃最愛的都是倏兒!”
帝王頭發已花白,聽到年幼少子這句話忍不住大笑出來。他已年過花甲,到了該選定儲君的時候。
皇室子嗣本就不多,皇長子戰死沙場,次子過于平庸,三子先天不足,四子頑劣不恭,唯獨這個小兒子天資聰穎,自三歲啓蒙,七歲時已能書文作賦,小小年紀竟敢同太傅辯治國之道,頗有幾分他當年的樣子。
他逐漸老了,便有意把泱泱江山交到小兒子手中,一直未曾寫下诏書卻因兩層擔憂:一是少子年幼,免不得受人鉗制;二是這孩子千般好,卻有一個仁慈的毛病。
父皇臨去那天,曾拉着李倏的小手告訴他,未來他會是這天下的王,而君王不能有所偏愛,澤被蒼生,雨露均撒。
伴随傳位诏書下來的還有一道命李倏母妃随行殉葬的恩旨。
那個曾經說最愛他的父皇,任他哭到暈厥,也只用冰冷的目光看着他,至死也不肯收回旨意。
李倏八歲那年在一夜之間失去兩個至親,從此變作少年老成和不言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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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臨終前的囑托幾乎成了一句咒語,李倏坐鎮江山十幾載,學得平衡權術,最愛一個公平,從不格外偏袒哪一個。韓風臨已經算作是意外,可走到如今這一步,他竟覺得窮途末路。
“葉容,朕其實一直都不曉得他究竟想要什麽?”
葉容旁觀者清,他怎麽會看不出李倏待韓風臨與旁人不同,提示道:“陛下不妨想想,您又想給他什麽呢?”
一開始李倏的确存了利用韓風臨對付蔚氏罪人的心思,半是不情願地将他養在宮中。可這個小臣子不僅生得好,還有分寸、懂情趣,很是會讨他歡心。日子一久李倏便想将他一直養着,他說不喜歡自己身邊有別人,也都依了他。
想給他什麽呢?李倏曾許諾沈令儀滿門榮耀,亦願以江山托付李長衍,可這些對于韓風臨而言并非什麽要緊的東西,他畢生心願不是想去京郊那片山上種果林嗎?
能給他什麽呢?李倏能給韓風臨的似乎有很多,又似乎什麽都沒有。
“他若想一直跟在朕身邊,朕也願意一直養着他。”
葉容不知曉主子是帶着怎樣的心情說出的這句話,許一個臣子來去自由,這是一個帝王能給的最有分量的承諾。
“陛下如此待他已經足夠。”
“罷了,且叫他自己想想清楚罷。”
韓風臨一再駁他的面子,已讓李倏心生厭倦,便是平常人家夫妻拌嘴也該懂得适可而止,何況他面對的天下至尊皇帝陛下,竟如此不知收斂,合該叫他好好反思。
與其相看兩生厭,不如不見,彼此都好冷靜下來,再行決定他之去留。
李倏步入禦書房,刑部尚書便将三尺長的奏章遞上,“陛下,蔚弘方雖已被緝拿歸案,其黨羽卻多,涉案人員多有在朝為官者,臣等不敢擅自判定,還請陛下決斷。”
李倏将那奏折上的內容一一看了,他雖早知蔚弘方罪大惡極,但樁樁件件落在紙上看來仍是心驚,“皆按律法懲辦,不可過分姑息,亦不可濫殺無辜。”
蔚氏罪人牽扯者甚廣,若一一盡除,李倏難免落得個殘暴名聲,須知哀兵必勝,莫要逼得人破釜沉舟才是。不若留着些活路給他們,如此既全了君王賢明,又可籠絡朝臣之心,
“臣遵旨,臣等即可便回刑部拟定刑罰,先行告退。”
刑部尚書離開後,李倏起身走至門外,站在檐下看遠處屋檐上落着一只麻雀,正在蹦來蹦去啄着什麽。
這座宮城是他出生長大的地方,這麽多年似乎沒有絲毫的變化,只有人換了一波又一波。
“父皇母妃去得早,朕小的時候,蔚弘方也曾像長輩一樣關懷過朕。”
那些往事除了李倏也只有葉容真正聽過看過,“陛下心慈,是蔚氏罪人不識好歹。”
不過片刻,李倏乍現的一抹哀容已經換作冷淡漠然,“傳旨,蔚氏一族按律治罪,至于蔚弘方,賜他一杯鸩酒,留他個全屍罷。”也算全了當年他待李倏那點微薄的情誼。
“奴才遵命。”
如此,蔚弘方謀逆之案塵埃落定。
次日早朝,衆臣照舊來紫宸殿議事,可心境已然大變,今時不同往日,座上那位陛下早已并非傳聞中那個不中用的少年天子。他如何以雷霆手段将蔚氏一黨鏟除,大家都有目共睹,往後再無人與他平分秋色,這便是天下唯一的主子。
而徐彰、郭和光等人一時間也都成了朝野上下最炙手可熱的人物。
唯獨韓風臨……
無人知曉深宮中的秘密,更無人膽大包天敢說皇帝陛下的閑話,連帶着韓風臨三個字幾乎也成了禁忌詞一般,無人敢提及。
眼看就要到冬至,卯時初天已暗下來,李倏這天又忙到很晚才回寝殿。冬季天寒,他近來又多疲乏,用過晚膳後便去後殿的溫泉池沐浴,想要洗去一身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