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生死別

大內監牢韓風臨這一生統共來過兩次,每次都是李倏的手筆,定的還都是能讓他死千八百回的謀權弑君的滔天大罪。

他本以為會有刑具加身,卻好像大家都忘了他的存在,獨自一人在裏面待了月餘,才等得身着金絲龍袍的帝王親自下榻。

長靴每一步落下聲音都異常的清晰,李倏站在這幽暗之處,襯得他臉色愈發蒼白, 金冠上的紅寶石熠熠生輝,但卻比不上那樣一雙如浩浩星辰般的眼睛。

李倏身後跟着一衆宮人侍衛,下首的宮人手上端着一壺酒。

韓風臨久居內廷,怎麽會不知這宮中手段。以一杯酒了此殘生,也罷,能拖到現在才讓他死,這一個多月算是他賺了。皇帝陛下法外開恩,未累及韓家人,韓風臨內心還是感激的。

他突然就笑開來,“陛下竟親自來為臣送行,還能再見陛下一面,臣心中很是歡喜。”

黑色金絲龍袍層層疊疊罩在李倏身上,端的是赫赫威儀若神明俯首,李倏看了韓風臨半晌,緩緩擡起手,便有宮人,端着那壺酒,跪坐在韓風臨腳下。

韓風臨眼角眉梢仍帶着暢快笑意,他沒有猶豫端過那杯酒,仰頭飲下,俯身跪下向李倏行得三拜九叩大禮,動作間鐵索叮鈴作響,“謝陛下隆恩。”

無人看見李倏掩在長袖底下的手緊緊攥起,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方才令他穩住身形,沒讓自己當庭失态。

韓風臨沒有起身,只留給李倏一截結實的肩背,自此訣別,天人永隔。

李倏有些僵直着轉身走出牢門,朝着通道盡頭光亮處一步步往外挪動,只覺得每走一步就比上一步更加艱難,喉嚨處忽然湧出一股腥甜,垂眸看去,滴滴落在黑色衣袍上,卻隐沒在黑色絲線裏,看不大出顏色。

好疼,胸口疼,哪裏都疼,就好似那杯鸩酒是入了他的口,已經流經四肢百骸,疼得他再吐出一口血來,随即陷入無盡的黑暗中。

耳邊似乎有人在大聲呼喚,“陛下!”

轟!純黑世界穆然坍塌,李倏再也聽不見看不見。

李倏好像做了一個夢,夢裏他回到父皇去世的那個晚上,他站在清荷宮門口,看到父皇最信任的大太監端着鸩酒、白绫、匕首進了母妃寝宮。

清荷宮內室的貴妃榻上,已經引下鸩酒的母妃嘴角滲出滴滴鮮血,握着小小人兒的手,完成最後的囑托,“倏兒,我的倏兒,往後母妃……不在你身邊,一定要……要好好照顧自己。”她擡手抹去幼子滿臉淚痕,“你将來……會成為這天下的主人,到那時定能……守護住……自己在乎的東西……”

視線逐漸模糊,他看到了七歲時的自己拉着風筝線在禦花園中奔跑,那樣肆意清朗的笑聲聽起來遙遠而陌生,他甚至忘記了自己也曾笑得這樣開懷。小李倏只顧着玩樂,沒注意看路,撞上了來禦花園賞花的父皇,摔倒在地。

風筝撕了……

畫面忽閃,小葉容垂着頭、捏着手指喚那個年紀比自己小個子卻比自己高的小李倏作“殿下”,那個小不點看起來像是能被一陣風吹倒,李倏從自己吃不完的點心都拿來給他吃,他坐在石階上露出燦燦笑容。他一天天長大,從一個怯懦小宮人長成了從容不迫的大內總管。葉容回眸一笑,只見他身後宮城兵變,刀光劍影,血流成河。

葉容死了……

再回首,禦花園中桃花盛開,大紅衣袍的新科探花郎,言笑晏晏地望向座上君王,“子疾。”他想喚一聲臨兒,喉嚨裏卻發不出聲響。他看見自己親手為韓風臨斟了一盞茶,不知為何到了韓風臨手上卻變成一杯酒,眼看韓風臨就要仰頭飲下……

“不要!”

李倏猛然驚醒,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看到寝殿內燃燒的燈盞,方才察覺外面天已經黑了,他不曉得自己究竟昏睡多久。

見李倏醒來,肖月升忙叫過禦醫到跟前來。禦醫診完脈,暗暗松了一口氣,“陛下是一時急火攻心,方至嘔血暈厥,現下已經醒來便無大礙,吃幾副補藥,多加休養便可。陛下的身子關系大沅國本,萬望保重,切不可再多憂心。”

說罷便退下去,領了藥童去抓藥。

“臨兒呢?”

這是李倏醒來後的第一句話。

肖月升垂下首低聲答道:“已經按照陛下的意思處置妥當。”

李倏點點頭,沒再說話,腦海中一遍遍閃過母妃臨去前的那句囑托,可即便是做了皇帝,成為天下至尊,他想要的終究也沒能留住。

門外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李倏起身看見他們正在搬什麽東西,便随口問了一句,“這是在做什麽?”

肖月升解釋道:“這些……都是韓大人用過的東西,奴婢本想着讓他們盡皆規整起來,至于如何處理,還請陛下定奪。”

人都走了,東西留着只能徒增傷心,“都拿去扔了罷。”

“是,奴才遵命。”

搬東西的宮人粗手笨腳,一個沒拿穩,掉了一卷畫軸出來。畫軸落在地上,鋪開來,正好滾到李倏腳下,竟是先前為韓風臨畫的那幅探花郎游街圖。

這畫早被李倏撕了丢出去的,竟是被韓風臨偷偷拿去修補好了,一道醜陋的裂痕橫在畫卷中央,不知是誰着墨畫得一縷青絲并一根飄揚的發帶,有了這層遮掩不仔細看竟看不出那裏原有道裂縫。

宮人道了三聲“恕罪”,連忙上面想将畫收走。

“等等!”

宮人放下東西,跪下聽命。

李倏彎腰将那副畫撿起來,擺手讓他們擡着剩下的東西退下。盯了那卷畫像許久,終是卷起來放到屏風後面的字畫缸裏,和其他畫軸混在一起。

“月升,傳旨召皇後,寧王,還有三省尚書到禦書房見駕。”

天已經黑了,李倏叫這幾個人到禦書房議事,沒幾個時辰怕是出不來,眼下他又病着,肖月升很是擔憂,“陛下,小心您的身子。”

“無妨,去宣旨罷。”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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