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最後一句話說出口後,嚴銳之反倒坦蕩了起來。

他看見賀年的表情變了又變,可是張了張口還是沒說出話來。

事件的走向都超出了兩人的意料,嚴銳之冷淡地看着賀年的眼睛:“不是嗎?”

賀年支支吾吾:“我,我……”

“你可以拒絕。”嚴銳之不鹹不淡地說。

兩人就這樣僵持着,直到代駕把車開了過來,嚴銳之才聽見賀年輕聲說了一句:“……好。”

嚴銳之越看賀年這副聽話的模樣就越生氣,可偏偏這點氣也不能發,只抿着唇不說話。

賀年小心翼翼給他拉開車門,自己随後再坐進去。

這次代駕接單的是一個中年大叔,蓄着絡腮胡,笑起來倒是很熱情。

“現在稍微有點堵,可能需要半個小時。”絡腮胡代駕說道。

“嗯。”嚴銳之坐在後排,不太想說話。

而賀年一臉心虛,急于跟他道歉:“嚴先生。”

“我說了,我不再逼問你那些事。”嚴銳之壓下心頭那點沒來由的火氣,“你下午跟我說,你晚上要去做家教。”

他冷笑一聲:“你在這種地方教學生?”

駕駛座上的司機大哥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是謹慎往後視鏡看了一眼。

所以說有錢人的世界就是精彩,但他是一個有職業操守的代駕,鎮定地裝作什麽也不知道,就是耳朵不自覺豎了起來。

還好後排的二人無暇注意前排的事,賀年耷拉着腦袋道歉:“我錯啦。”

他的聲音放輕放軟,說不出的好脾氣。

嚴銳之想着,剛才賀年在包間裏,也是這麽好聲好氣地跟人說話。

他知道自己跟現在的賀年來說,也不過比陌生人稍近一點的關系,根本沒法幹涉他的選擇和人生。

可是……

嚴銳之音色重歸平靜:“你什麽時候開始這麽做的。”

車速放緩,前面是一條長長的擁堵路段,紅光閃閃爍爍無盡頭,把車裏的沉默也漸漸拉長。

嚴銳之問出口後又覺得剛才的話有歧義,他吐出一口氣:“今天是第一次麽?”

他知道賀年正看着自己。

片刻後,他聽見賀年說:“是。”

一個剎車打斷了兩人的交流,前排的絡腮胡司機一臉尴尬地解釋:“老板,不好意思,剛才前面那車突然減速。”

聲音還顫顫巍巍的,生怕打擾了自己跟賀年的交流。

估計是誤會了什麽。

嚴銳之不打算再交流:“沒事。回去再說。”

後半句是對着賀年的,然而嚴銳之卻沒說,其實自己沒有權利綁着賀年,要是不願意現在也可以提出下車。

嚴銳之想,即使自己跟賀年沒有深交,他也不願意再看見賀年出現在這樣的地方。

所幸堵車的路段很快結束,代駕把車停到嚴銳之的公寓樓下,畢恭畢敬地替他拉開車門:“老板,到了。”

就是看着兩人的眼神裏帶着點藏不住的八卦和新奇。

嚴銳之沒在意,賀年還跟在他的身後,兩人都沒說話,但他還是跟着自己上了樓。

他這一套公寓買在寸土寸金的安京市中心,四十六樓,接近四百平米的大平層,洄游玄關和二百七十度的全景落地窗,恰好能在絕佳的高度俯瞰半個安京市。

等門關上,嚴銳之才重新轉過身,看向自己身後的人。

他一言不發地拿出手機,找到賀年的聊天欄,低着頭說了一句:“手機給我。”

嚴銳之沒看賀年的表情,只是幹脆地轉了十萬塊,然後接過他的手機,一手轉賬一手收款。

這個數字他進門前就想過了,應該能解一些燃眉之急,又不至于太多傷到對方的自尊心。

賀年都來不及阻止,看着自己手機上多出來的錢:“嚴先生……”

“如果不夠就告訴我,或者有其他方面需要幫助也可以說。”嚴銳之直視着他,“我是個很好說話的主顧。”

“可是十萬也太……”賀年不太敢看他。

屋內很靜,嚴銳之能聽見賀年的呼吸聲。

究竟是為什麽會走到這一步的?

“你就當是我資助你。”嚴銳之,“不用放在心上。”

客廳的燈并不亮,賀年站在自己面前,只是滿心滿眼都透着一股心虛,知道做錯了事,目光撞上自己的還會躲閃。

——可是下一秒就又要小心地看過來。

嚴銳之看着他,莫名想到那只蹲坐在地上的白色薩摩。

然後下一秒,他聽見一陣象征着饑餓的聲響。

他瞧着面前恹恹的人,原本無法厘清的心緒卻敞亮了些,嚴銳之換了個話題:“要不要吃點東西?”

賀年可憐兮兮看他一眼:“……不用。”

五分鐘後,嚴銳之換好衣服走出來,賀年開始在客廳裏啃起蘋果。

嚴銳之站在酒櫃旁,看着賀年,又問了一個重複的問題:“明天還做家教麽?”

聽見他這麽問,賀年動作一頓:“應該要。”

嚴銳之居高臨下看着他,開口說道:“Holic不要再去。”

賀年點頭:“好。”

“咖啡店也沒必要,我可以另外付給你。”

“家教……”嚴銳之刻意放緩語氣,提醒賀年騙了自己的事實。

賀年悻悻擡起頭:“家教也不能去麽?”

像是在征求嚴銳之的意見,要是嚴銳之不同意,他也一定會答應。

不過嚴銳之松了口,莞爾:“随便。”

賀年“噢”了一聲:“那我盡量減少課時。”

這樣順從的模樣讓嚴銳之原本郁積着的無名火消散了,他想,說得卑鄙些,自己其實不全是想要管着賀年,但真有這樣一個立場,似乎也不是什麽壞事。

“回去吧。”嚴銳之見賀年吃完一個蘋果,說道。

對方還沒站起身就停下了:“嚴先生?”

嚴銳之看着現在的賀年,忽然覺得剛才的十萬塊沒有白花:“怎麽了?”

“您……不是……”賀年欲言又止。

“哦,你說那個。”兩人打啞謎似的對話一番,嚴銳之不甚在意,“說了我是資助你。”

“那這個錢我不能要。”賀年卻突然道。

嚴銳之心說大學生的自尊心果真捉摸不透:“沒必要。”

但賀年的目光很認真:“我以為您當時把我拉出來,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而且我現在也沒什麽資本,您上次就幫我過我,我又怎麽能一而再再而三——”

“賀年。”嚴銳之卻忽然打斷。

他穿着寬松柔軟的睡袍,走到沙發旁坐了下來,問他:“談過女朋友麽?”

對方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問,搖頭道:“沒有。”

“我早在跟你認識的第二天就說過,我不管你有沒有雛鳥情節,這些都跟我沒關系。”嚴銳之說到這裏時沒什麽情緒,仿佛在談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可是我們就是認識了,您現在幫了我,我卻沒有什麽可報答的。”

嚴銳之捧起桌上的溫水啜飲一口,潤了潤嗓子才放下來。

他看着賀年,背後是整個城市的燈火,他的輪廓罩在其中,明明是第一次來,卻沒什麽突兀感。

“賀年。”

嚴銳之開口。

他音質微涼,與夜色契合,澄澈而好聽。

“那你聽好了。”他看着賀年,墨黑的瞳仁中倒映出對方的臉,說道。

“首先,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同性戀。而你不一樣,沒談過戀愛,沒交過女朋友,只是跟我上過一次床。”他的嗓音被溫水潤過,便沒那麽冷。

“其次,我沒什麽道德觀,我剛才沒打算跟你維持這種關系,只是覺得你年紀不大,心性不定。”

“我不想強迫你,你太年輕,太多事情沒經歷過,我不想後面你因為喜歡上什麽人、有了戀愛的心思後開始搖擺,增加你的道德負罪感,我會覺得很麻煩。”

他的語氣有些散漫:“更何況,我并不喜歡什麽結草銜環的高尚戲碼,所以并不排斥有一個固定的、有償的床伴。”

“當然了,主要是你的确天賦異禀。”嚴銳之最後淡淡補充了一句。

他站起身來,并不指望賀年能很快給出什麽答案:“走的時候記得關門。”

只是他才剛轉過身,就聽見賀年微微啞着嗓子,開了口:“——好。”

回答得這麽快倒是讓他有些意外,嚴銳之回頭看他。

賀年的眼睛很亮,像某種珍貴的寶石。

嚴銳之看不清他的表情。

“這是您說的。”賀年也站起來與他對視,可能他個子太高,而客廳光線太暗,竟然嚴銳之感受到一點淺淡的壓迫感,“我答應。要簽協議麽?”

“不用。”嚴銳之沒回避他的眼神。

只是莫名身上有些熱。

“那從現在就作數麽?”賀年問。

嚴銳之知道自己的酒量,晚上那一杯酒根本不可能有醉意,然而好像就是遲來的醺然湧了上來,嚴銳之想,不然換一種環境,也許自己不會再說出今天這樣的話。

但是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了:“好啊。”

“對了。”

看見賀年走近,嚴銳之覺得還是要再提醒他一次:“這段關系對我來說并不羞恥,你也不要有任何負擔。但是……你要是對其他人有了但凡一點談戀愛的打算,就趁早說出來,我們好斷個幹淨,不耽誤你。我覺得煩。”

“嚴……先生,”賀年的聲音壓得略低,“那如果您有——”

“我這邊自然也跟你一樣。”嚴銳之明白他要說什麽,打斷道,“當然,不過你假設的情況不會發生。”

他的聲音輕慢:“我沒什麽戀愛觀,也不會談戀愛。”

“我知道了。”賀年說。

“那好。”這次嚴銳之淺淡地提起唇角,“既然都說明白了……”

“你是打算再想想,還是今晚就要留下來?”

“——但我家只有一套洗漱工具。”

安京市的晚春終于少了些殘存的寒意。

夜裏下了一場急雨,而嚴銳之渾然不覺。

他的睡袍軟而輕,仿佛能被手掌一拂就散。

他明明記得這座城市總是幹燥的,可此刻身上卻總有細而密的、拭不盡的薄汗,他有些煩躁,有些不安,可是剛皺起眉頭就被人輕輕揉散。

這棟公寓太高,往下看時總帶着一股空蕩蕩的驚惶感,而身體的重心像是只有一個虛無缥缈的點,快要找不到支撐。

但還好,賀年的指腹是溫暖的。

他被打撈、被掬捧,耳邊只剩不那麽平穩的呼吸。

長夜若深海,而他被浪潮的波動淹沒。

等窗外的雨漸漸停下,他陷在帶着潮氣的被褥中,聽見了另一個人的聲音。

賀年用手捧着他的蝴蝶骨,問他:“嚴先生,那你給我錢,我也要跟那些人一樣叫你嚴總嗎?”

嚴銳之語調喑啞,眼睛埋在對方的肩膀裏,悶聲說。

“……随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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