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賀年又哪兒能想到這一出。
其實安京大學的确有櫻花園,但根本不在後山,甚至不在他們這個校區,跟此地隔了少說二十公裏。
建議是溫淮提的,他刷朋友圈發現有人發了“安京大學櫻花綻放盛景”,沒去問現在花是否還開着,想當然照片就是即時拍的,就發給了這幾天已經煩他煩得不行的賀年。
他是中午發的,賀年那時候正吃午飯,收到消息後立刻火急火燎找身邊人問情況,結果人家一聽說賞花,現在這個院區也就只有後山了呀。
至于是杏花還是櫻花,至于現在還剩幾棵樹,那就是另外的問題了。
賀年一邊牢牢記着,一邊惦記早點去階梯教室占位置,來不及踩點,就這麽帶着人過來了。
腦海裏溫馨平淡又帶着點浪漫的情景全沒出現,他書包裏甚至還為了應點日式野餐的景,窮講究地裝了餐布啤酒和面包,沒想到設想中的畫面沒出現,只剩下嚴銳之一雙透着玩味的黝黑眼睛。
他瞧着地上僅存的幾瓣快要融進泥土裏的杏花花瓣,補刀:“那我們現在這算是賞完了?”
話音剛落,四周刮起一陣帶着十足涼意的蕭瑟涼風,又把那枝桠上最後一片花瓣也吹落了,掉在賀年的肩頭。
“……”
柔軟的,微涼的,輕得像不存在,他伸手把那片粉白色的花瓣抓起來,掌心朝上,不知道要不要遞給嚴銳之。
他的表情難得窘迫,一面恨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機會就這麽吹了,一面又想多看嚴銳之兩眼。
這番情态在嚴銳之那裏倒顯得新奇了些,稱不上赧然,但比上課時的表現真實了許多。
他沒那麽惜時如金,覺得這數十分鐘走過來賞了一場烏龍,也不算浪費時間。
然而優秀且骨氣铮然的男大學生并沒有那麽容易打倒。
他站在原地,叫了一聲:“嚴總?”
嚴銳之剛回頭,就聽見他說:“怪我沒提前了解清楚,花是賞不成了……”
“那您賞賞我?”
事實證明,只要臉皮夠厚,原本的窘迫都能消失無蹤。
“……”嚴銳之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
不過轉念一想,賀年這人什麽話說不出來?
于是幹脆也站定,還真的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
身高腿長,眉目清俊,關鍵是氣質英朗,還帶着一點獨有的張揚。
但這份張揚又并非貶義,是泛着朝氣的、光芒萬丈的。
不過嚴銳之很快收回視線。
還沒等他開口說“也賞完了”,就聽見賀年開始玩起了偷換概念:“比如說,賞我跟您一起吃頓飯?”
“……”嚴銳之剛才那點不帶着私心的表情頓時沒了,想起這人一個數學系的選修了文學鑒賞,“你語文學得挺好。”
“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盡管毫無關聯,但賀年就非要把剛才那句半嘲諷的誇獎上升的一個層次。
嚴銳之怎麽也沒想到,自己會在一個工作日的下午,在安京大學後山這麽個稱得上荒涼的地方,跟一個比自己小了快六歲的人進行無意義的口舌之争。
“行,”既然關系都不單純了,嚴銳之也懶得客氣,“你可以選,但不合我心意的不會去。”
言下之意是可以挑貴一點,不一定要他付錢。
“嗯嗯嗯。”賀年點頭如搗蒜,他甚至還記得嚴銳之說過的所有忌口,報菜名似的來了一通,這次也不說一定要堅持買單了。
嚴銳之看着賀年走在前面的背影心情複雜,有一瞬間在思考自己當時是不是不應該提出那個荒誕的要求,不應該摧毀一個大學生的傲骨。
……然後轉念一想賀年剛才那副理直氣壯的模樣,算了,估計也是有彈性的傲骨,不用太愧疚。
他邊走邊想,忽然感覺頭上一涼。
雲裏不知道什麽時候落下雨來,明明之前還毫無預兆的晴朗天空變成陰霾,雨滴不大,卻不間斷。
而兩人又是在沒怎麽打理過的後山,雨水浸到泥土後變得濕軟,現下也沒空再讨論晚飯了,當務之急是趕緊離開這裏。
沒想到一場晚春的“賞櫻”從開頭到結尾都意料之外的寒碜,賀年滿心愧疚,他比嚴銳之高一點,脫了外套給他擋雨。
嚴銳之來不及拒絕對方就靠了過來,這次語調裏都是懊惱:“嚴總,您就讓我幫忙擋一下。”
賀年的動作在這方面總是禮貌又誠懇,紳士而不逾矩,不會讓人感到不舒服。
只是湊得近了,賀年又舉着胳膊,兩人走的時候難免還是會碰到。
從後山走出來,雨勢漸漸擴大,如果要一直往前門跑,那勢必就要滿身都濕透,嚴銳之想提醒賀年回宿舍,但他完全一副要跟自己共進退的模樣。
可他的一半身子都露在雨裏,襯衫也因為被水浸潤貼在胸前的皮膚上,反觀自己除了褲腿顏色稍微深了一些,其餘地方都沒什麽影響。
嚴銳之放緩腳步:“我在旁邊等雨停,會叫司機過來接我,你先回去。”
“那怎麽行!”賀年立刻說,“車又進不來,走到大門還得十五分鐘呢。”
那你也不用這麽舉着十五分鐘……
嚴銳之想開口。
而賀年像是忽然想到什麽,一副福至心靈的模樣:“嚴總,那你去我那裏先休息一會兒?”
男生宿舍?
嚴銳之下意識皺眉想拒絕,就聽見賀年補完:“兩步路,就在學校裏面,我租的房子。”
“還……有點破,您要是不嫌棄的話就在那兒等等?”
讓他這麽一直舉着也不是辦法,嚴銳之這次沒怎麽猶豫地答應下來。
距離果然跟賀年說的很近,不到五分鐘就到了目的地,是校內的連排老舊家屬區。
這兒的房子年紀都挺大,還住在裏面的人也不多,一般只有念舊的老教授還住着,其他基本都租給了學生,本碩博都有,圖的就是一個方便。
賀年帶他到最裏面的一棟樓裏停下,都不用上樓,挨着一樓樓梯的就是。
生了鏽的鐵門,搖搖晃晃的老舊鎖眼,好不容易打開了,立刻灌進一陣刺骨穿堂風。
看來不是“有點”破。
不過令嚴銳之意外的是,雖然房子外面足夠舊,但裏面的陳列卻還算不錯,至少跟自己想象中的裂了皮的沙發有一些差距。
“你住這兒?”嚴銳之打量着,問道。
不知道為什麽賀年表情看上去有些緊張,連連應了兩聲。
“裏面那間太亂,我就不帶您去參觀了。”賀年支支吾吾。
嚴銳之不在意,只想等雨停,在沙發上坐下來:“嗯。”
他看見賀年還穿着被淋濕的衣服,奇怪道:“你不脫下來換掉麽?”
“沒事沒事,一會兒就幹了。”賀年說。
“我不想我還沒走你先燒起來了。”嚴銳之不滿地擡眸看他,說道。
結果賀年看着他,一副被關照了受寵若驚的模樣:“嚴總,你這麽看着我不太好意思……”
?
這人說犯病就犯病,嚴銳之聽得無語,幹脆扭過頭去懶得管了:“你愛穿濕衣服就穿。”
他這麽一開口,賀年立馬又不矯情了,三下五除二當着人的面把濕了的襯衫脫下來,然後放到一旁。
察覺到動靜,嚴銳之先是看見光着上身的人愣了一下,這間屋子太小一眼就能望到頭,他這才發現,這裏沒有洗衣機。
難怪強撐着,嚴銳之抿唇想。
賀年趁他沉思的功夫閃進屋子裏,倒騰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T恤出來。
這T恤上沒有別的圖案,上面只有個碩大的字母LOGO,嚴銳之認出來,是個價格不菲的奢侈品牌。
賀年就這麽大喇喇穿着出來了,看見嚴銳之盯着自己還愣了一下,滿臉不解:“怎麽了?”
見嚴銳之不說話,賀年就把剛才脫掉的濕衣服拿過來,放在陽臺上的一個小盆裏,看來估計得手洗。
嚴銳之沒搭腔,仔細看才發現那件衣服的LOGO字母上,原本應該拼寫成“O”的地方少了一半,變成了“C”。
他無聲收回了視線。
有一瞬間他差點以為賀年又去Holic了,發現這一字之差後才放下心來。
兩人偶爾對話,時間不知過了多久,嚴銳之忽然聽見賀年收了調笑,從連着廚房的唯一陽臺旁傳過來,叫他“嚴總”。
大約是他聲音裏藏着驚喜,嚴銳之順着他的聲音看過去,賀年正笑着指指窗外:“賞不了花也賞不了晚飯,但現在可以賞賞夕陽诶。”
陣雨剛過,遠一些的天邊已經能隐隐看出一點半掩着的橙紅色夕陽。地面樹梢都是濕的,雲層裏還殘留着水汽,卻又披着晚霞的光芒。
“今天也算沒有太失敗吧。”站起身的時候,嚴銳之聽見賀年小聲辯駁着,“能看到夕陽,晚上就不會下雨了。”
只是這一句嘟囔過後還伴着一聲象征着饑腸辘辘的生理性聲響。
為避免嚴銳之先開口,賀年搶占先機:“那嚴總,還吃飯嗎?”
看見雨停,嚴銳之其實想直接離開,但聽見賀年這一聲,腳步又停下來。
他在等賀年開口,果不其然,對方接着說:“地方選哪兒都行。”
嚴銳之有些想笑,心說要是自己真選了家上菜奇慢的餐廳,從這兒出發到賀年吃上飯,也不知要過多久。
不過他收了這個想法,淡聲說:“我先回去了,你自己解決就好。”
反正賀年在學校,吃什麽也都方便。
“可是……”然而賀年聽見他這麽說似乎興致不高,“您真的不一起嗎?”
嚴銳之剛想說點什麽,就見賀年擡起頭,一副好脾氣又可憐的模樣:“嚴總。”
“嗯?”
“來都來了……”
嚴銳之沒說話,沉默着掃了他一眼。
賀年還眼巴巴看着他,他的本意是想讓嚴銳之出門拎着自己一起,沒想到對方走近了,打開廚房的冰箱門,然後皺着眉說了一句:“你說來都來了,裏面空成這樣?”
他不敢發話,就眨眼。
但也不是完全沒東西,嚴銳之在賀年瞠目結舌的表情裏淡定地掏了一把面,外套一脫袖子一挽:“鍋。”
賀年立刻去給他拿,說來奇怪,這房子明明外面挺舊,裏面的廚具倒都是新的。
嚴銳之想法也很簡單,雖然賀年先用三棵光禿禿的“櫻花樹”騙了他去後山,但也淋了一路的雨,現在還饑腸辘辘。
再出門又太麻煩,倒不如随便弄一點,也免得他再這麽可憐兮兮地看過來。
賀年受寵若驚,想幫點忙又不知道能做什麽,站在原地手都不知道放在哪裏:“我能幫幫你嗎?”
看着他的生疏樣,嚴銳之拿了把蔥讓賀年去洗。
結果對方是在認真洗了,一整把蔥洗到最後只剩下不到一半,這人末了拿回來的時候還小聲說了一句:“我那份不要蔥。”
然後一米八丨九的大個子站在狹窄擁擠的廚房裏手足無措,能看得出是想搭把手,但完全不知道步驟,幹脆認知清晰,決定不添亂。
反觀嚴銳之用冷凍層的五花肉簡單炒了個臊子,從切到炒一氣呵成,還煎出一點油來,一人一個溏心蛋卧在底下,淋一點面湯和醬油,就是兩碗清爽又鹹鮮的面。
賀年捧着那碗寶貝似的,怎麽也沒想到最後因禍得福有了這麽一件好事。
“嚴總,您……”
喉嚨裏堵了不少想問的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最後只能被一筷子鮮亮爽滑的面條壓下去,再說不出口。
嚴銳之沒怎麽跟他交流,中途郝帥還發了微信,譴責他說去上課結果一聲不吭直接翹了半天班的行徑。
雖然有了夕陽證明不會再下雨,但嚴銳之也不打算多停留,放筷子的時候賀年也正好吃完,嘴唇還沾着油光,見他要走了抽了紙都沒來得及擦:“嚴總。”
嚴銳之站起來,看也沒看廚房一眼,默認誰做飯另一人就洗碗,洗了個手穿上外套,站在門口,應了賀年的那聲。
想說什麽呢?
說因為你替我擋雨,所以原諒你瞎叫人賞花的事情?
似乎也沒那個必要。
不過他不說,不代表賀年不說,對方擦擦嘴,完美切換了一個“深耕服務、體貼入微男大學生”的神情:“那嚴總,今天……”
一提這事兒,嚴銳之剛才腦海裏那點漂亮的夕陽都被這幾個字染黃了,既然前兩天都沒回複,他正好順便說說。
“賀年。”嚴銳之道,“我們現在這個關系,到底是你資助我還是我資助你?”
賀年立刻回答:“當然是您。”
“那你一個被資助的成天想着這個?”嚴銳之看他一眼,說。
“我,我這不是為了更好照顧您的體驗麽!”賀年那點薛定谔的傲骨又沒了,換成一副非常有職業道德的模樣,臉都不紅一下。
“那行,那就別老問。”他說,“好好想想你的服務細則。”
賀年乖巧:“噢!”
說做就說,收了碗筷就去了廚房,邊走還邊哼小曲兒。
嚴銳之剛要出門,聽見賀年開口:“哎,嚴總。”
賀年睜着一雙眼睛看他,盡管眉骨高挺,眼神卻依舊溫潤明亮。
他說:“你看,我像不像那寒窯王寶钏——”
?
這什麽破比喻。
嚴銳之看着他胸前那個仿冒的“C”,以及稱得上寒酸的屋子,以及這人殷切的眼神……
面無表情地開口:“不像。”
只是剛滿二十的賀寶钏還擡眼瞧着他,嚴銳之腦仁疼,按這人滿嘴跑火車的程度,下一句蹦出個“郎君”都不意外。
迎上他的視線,一身西裝冷心冷情的嚴平貴不為所動,望着這家徒四壁的“寒窯”:“行,待着吧。”
賀年:“哎?”
“好好學習。”
嚴銳之為這名與優秀大學生提出了殷切的要求,然後頭都不回出了門——
“再等十八年你就能去做皇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