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水痘
這一次沈念是真的走了。
顧執盯着空蕩蕩的門口許久都沒有再等到他回來, 于是又鑽進了被窩,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他不是不想追,他想追的, 可是渾身酸軟的沒有力氣, 也冷的不行, 這麽厚的被子都沒能讓他暖和起來。
這不是他經歷的第一次生病身邊沒人了,次數多到他都已經麻木了,他甚至都已經有了經驗,知道捂着被子讓自己出出汗會好許多。
但這一次他好像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難受一些, 不是身體上的,而是心裏的。
其實他很早之前就看出來了,沈念這樣的人, 讓他心軟很容易,因為他太缺了,可一旦狠下心來也會心如磐石, 因為他失望太多次了。就像對待沈崇山一樣,他可以照樣叫他爸,照樣表面和氣,可是心裏已經不會再對他抱有任何期待了。
他現在對待自己,就像對待沈崇山,一樣的給自己拿藥, 一樣的不吵不鬧, 但卻是已經不相信他了。
不怪沈念, 是顧執太自信了, 自信到以為自己給沈念的, 哪怕是欺騙他也拒絕不了, 哪怕不是真心他也想要。說到底他還是小看了沈念, 以為只要是溫暖哪怕是不純粹的,他也無法抗拒。
現在顧執明白了沈念真正想要的,他也願意給了,但沈念卻好像又不需要了,他回到了最初對顧執的需求,陪着。
只要家裏有個人,陪着他,不再讓他回來的時候空蕩蕩的,就行了。
可是這個需求,連條狗都能滿足他,不是嗎?他為什麽不養條狗呢?哦,狗被養在家裏的話不能自己找吃的,不喂就會餓死的。人就不一樣了,只要不是傻子,蠢到一定程度,總不會讓自己餓死。
顧執在被窩裏冷的打顫,卻又笑了起來,笑自己活該。
自己就像那個放羊的孩子,一遍遍的喊着狼來了,沈念信過自己的,不止一次,他給過自己溫暖和關愛的,不止一次,那些都是情不自禁的,毫無算計的,顧執也是喜歡的,只是他固執的想要釣一條大魚,想把這條大魚釣上來之後才肯屈服,卻終究還是一場空。
原來之前有些人教自己的不是對的,原來之前自己一次次的成功無非是自己不重要。
自己對沈念來說會是重要的嗎?一開始或許不會,但真心換真心的話,把他當唯一的話,他會的,他離不開的,他舍不得的,他們都是需要彼此的,但現在卻好像被自己弄丢了。
不過沒關系,顧執會找回來的,不會放棄的,至少現在不會,他得在試過很多很多次之後再說。
這一次沈念不會再輕易相信他了,他知道。
Advertisement
可他也不會再欺騙沈念了。
僞裝實在太累了,如果能在一個人的面前做回自己,似乎也沒什麽不好。
顧執說的沒錯,沈念的心要是冷下來,任何事情都很難再影響他,注意到顧執生病,給他拿藥已經算是他本性純良了。苦肉計這回事,一兩次或許好用,可一旦被發現了,一旦多了,除了有一種自己被人當傻子戲弄的感覺之外,也不會再有別的感觸。
沈念如今就是這樣的狀态,更何況顧執親口說過的,在液化氣之後,他準備生場病的,他或許還覺得自己會心軟吧,但可惜的是,沈念不會再陪他演了。
回到學校之後沈念甚至都沒有再想起顧執,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學習上。
過了元旦差不多就要到期末考試了,這段時間沈念都沒有回家的打算,雖然成績對他來說沒什麽可擔心的,但他還是沒有回去,天太冷,路太滑,衣服也夠穿,他找不到回去的理由,至于秦奶奶,反正過不了多久就要放假,那個時候再好好陪着也來得及。
秦奶奶不會怪他的。
沈念是這麽打算的,但事情往往不會朝着自己計劃的路上走,不然也不會有計劃趕不上變化這麽一句話叫了。
沈念同桌起水痘就是這個變數。
水痘具有很強的傳染性,為了不影響其他同學,在醫務室确診之後老師就讓同桌回家休養了,并叮囑前後左右一旦有發熱的情況一定要和老師報告。
沈念應下了卻沒怎麽當一回事,畢竟他小時候起過水痘,這種病一般起過一次就不會再起,所以沈念也沒有在意,一切如常的生活和學習。
同桌離校一周後的一個上午,沈念意識到自己有些不太對,教室裏有暖氣,他也穿着厚厚的棉服,之前都不會覺得冷,但這一次他幾乎冷的受不住,可手和臉又是滾燙的。
沈念意識到自己發燒了,卻依然沒往水痘上面想,直接去了醫務室,醫務室老師看他學生證是高一一班的,便想起了之前那個得水痘的同學,詢問了幾句,得知還是同桌之後就去檢查沈念的頭皮。
“老師,我小學的時候起過水痘,應該只是發燒。”沈念低着頭解釋了一句。
醫務老師聞言笑了笑:“正常情況下起過水痘的确會在身體裏産生抗體不會再起,但并不是絕對的,還是有一部分人會被傳染的,只是機率比正常人少的多,所以才會有這樣的說法,安全起見,我還是檢查一下為好。”
沈念一向是聽話的,聞言也沒說什麽,乖乖的低着頭讓老師看,老師看完之後,輕聲嘆出一口:
“看來你就是那一小部分人,頭皮已經有斑疹了,我給你老師打個電話。”
沈念愣了一下,連自己此刻是什麽心情都是麻木的。
他真的沒想到自己的‘幸運’小概率事件,會出現在這種事情上。
沈念沒有辦法,老師也沒有辦法,只能讓他回家,傳染性這麽強,又臨近期末考試,一兩個倒下還行,要是倒下一片,老師怕是也沒辦法跟學校和家長交代。
沈念不願意回家,可現在這個情況不回家他又實在沒有地方可去,更不可能隐瞞病情待在宿舍裏,所以最後的最後,沈念也只能回家。
兩個星期沒回來,沈念本來應該去看看秦奶奶的,可到底自己是生病,還是具有傳染性的,不想給秦奶奶造成麻煩便直接回了家。
不是周六日,也不是放學的時間,此時也不過才臨近中午,沈念走進小院的時候就聽到了一陣咳嗽聲,顧執竟然還沒好,不過聽着卻是比上一次好很多了。
感冒這回事,氣管發炎有幾天後遺症也是很正常的。
沈念回了北屋,也沒有去跟顧執打招呼就回了自己的房間,這個房間當然是有空調的那一間。
沈念不覺得顧執的這場苦肉計在得到想得到的之前會提前謝幕,他也的确沒有猜錯,在走進房間的時候就看到房間內的一切和上次回來的時候一樣,沒有任何變化,床鋪依然整整齊齊,桌面依舊幹幹淨淨。
還真的是盡心盡力,是怕自己哪天突然回來看不到他的這份小心思嗎?所以寧可一直保持着。
挺好,至少自己現在回來的時候,不用再收拾一次了。
發燒讓沈念身心俱疲,他什麽都沒有做,開了電熱毯脫下衣服就鑽進被窩裏睡覺,電熱毯熱起來的時候他也漸漸的有些意識昏沉。
迷迷糊糊期間他總能聽到一些聲音,有時候是腳步聲,有時候是什麽東西磕碰的聲音,有時候是水聲,沈念一點也不覺得吵,甚至有一種自己尚且在宿舍的錯覺。
他其實喜歡這樣的聲音,時刻提醒着自己他并不是一個人。
他就在這樣的聲音中睡了過去,甚至還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裏回到了他8歲那年第一次起水痘的時候。
其實那個時候他已經燒了兩天了,整個人的精神都不是很好,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是舒服的,他鼓起勇氣跟游曉月說了兩次,但游曉月都像是沒有聽到一樣的沒有理會,後來沈念沒有再說了,照樣去學校上課,最後在課堂上暈倒通知了游曉月之後才被帶去村裏的衛生所檢查了一下,确診了水痘。
醫生說沒有并發症不用特殊治療,只是要注意發燒的溫度就好,溫度太高的話還是要吃退燒藥的,也要注意不要抓,抓破了水痘也要特別護理。
這些話沈念聽的清清楚楚,可回去的路上游曉月就已經跟自己拉開了距離,她說:
“離我遠點,我不想被你傳染。”
沈念當時都沒有反應過來,他以為就算自己得不到關愛,卻也不該是這樣的冷眼相待,可游曉月似乎沒覺得自己的生病是什麽特別的事情,依舊不冷不熱,當自己是個禍害,以至于沈念站在原地愣了好久一直看着游曉月的身影拐進了巷子裏才反應過來邁步跟了上去。
他當時也不願意回家的,可是他好難受,除了家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所以也只能回去。
回去之後沈念就被游曉月關進了他自己的房間裏,除了上廁所的時候絕對不讓他出來,一日三餐就扔些面包饅頭之類的進去,可即便是這些吃的,游曉月有時候也會忘記,沈念常常餓肚子,有時候游曉月離開一整個上午或下午,沈念連上廁所的自由都沒有,只能憋着,等游曉月回來。
他反反複複的發燒,他躺在床上難受到不行的時候甚至以為會死,他想游曉月估計也是這個意思,所以才會分外不在意。
可他始終想不明白,不明白游曉月為什麽不喜歡自己,如果從一開始就不喜歡,那麽當初為什麽還要生下自己來互相折磨。
當時的沈念太小了,小的他根本想不明白。但這個問題也太複雜了,複雜到沈念馬上16歲了,也依然不明白。
那個時候沈念蜷縮在床上燒的迷迷糊糊,有鳥落在窗戶上看着窗戶裏的他,沈念看着那只鳥,祈禱死掉的話下輩子就不要做人了,做只鳥也挺好的。
可老天爺大概覺得對他的折磨不夠,竟然在這樣一種情況下也讓他痊愈了。
但也是從那個時候起,他怕極了生病,也對生病的忍耐性很高,不是撐不下去,絕對不會讓任何人知道。
不知道睡了多久,也不知道現在幾點,醒來的時候發現天色已經暗了,是陰天還是自己真的睡了這麽久,沈念已經分辨不出來了,他想起了剛才的那個夢,想起了小時候更多的細節,他本就覺得冷的身體沒由來的又打了個冷顫。
他看向窗戶,似乎還能看到當初停留在那裏看着自己的那只鳥。
沈念不再自虐,放過了自己,他讓自己停止去想那些不該想的,起了身。
家裏很安靜,沒有任何聲音,安靜的好像只有自己一個人了,但沈念也沒有在意,顧執總不會一直在家裏不出門。
他還是累,還是困,但生理需求也很清晰。
下床去廁所的時候寒冷的溫度讓他不由的哆嗦了一下,他穿了棉服在身上打開門走了出去。
沈念徑自去了衛生間,關上門上廁所,只是他怎麽都沒想到剛上完提上褲子的時候顧執會突然推門進來,沈念吓了一跳的同時,顧執也吓了一跳,顯然沒有想過會在這個時候在家裏見到沈念。
沈念在家裏睡了一個下午,他竟然一直都不知道。
顧執倒是很快反應過來,臉上的驚喜是怎麽都遮掩不住的,他想笑,因為高興,可是他不敢,他怕沈念不喜歡,所以即便對眼前這個場面欣喜的不行,也還是忍下來了,最後也只是喊了聲:
“念念……”
沈念沒吭聲,整理好衣服站在洗手池邊洗手,顧執站在門口的位置有些局促。
如果是以前,他一定能在最快的時間裏找出一個讓兩個人正常說話的方式,可以用熱情僞裝,用無辜做衣裳,他見到沈念的時候也下意識的想要這麽做了,因為沈念太冷了,他只有包裝好自己才能不被凍傷,可他忍住了。
他說過的,在沈念面前,他就只做自己。
沈念在洗手,或許是水聲蓋住了自己的聲音沒聽到吧,他不在意,邁步想要走過去拿毛巾,在沈念洗完手的時候遞過去,可他不過才邁開一步,沈念就已經出聲喝止住了他:
“別過來。”
顧執幾乎是下意識的就頓下了腳步,他從沒聽到沈念用這麽嚴厲的口氣跟誰說過話,即便是上次自己的算計被戳破,他也沒有。
他還這麽生氣嗎?顧執不由的想,都過去這麽久了,還這麽生氣嗎?
“念念……”顧執小聲開口:“我只是想給你拿毛巾。”
“不需要。”沈念由始至終都沒有看他:“我會在家裏住一段時間,你這段時間不要進我房間,不要來找我,我不想見你。”
顧執愣在了原地,有點反應不過來,不明白沈念為什麽要在家裏住一段時間,也不明白為什麽他的态度比上一次見到自己的時候還要決絕,可是他不想走,他等了好久好不容易才見到沈念的,他至少得讓沈念知道什麽。
“念念,我錯了,我改了,我以後再也不騙你了,我以後對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我保證,你別生氣了,好不好?我……”
顧執的話沒說完就被沈念打斷了:
“回你自己房間去!”
顧執一下子沒了聲音,怔怔的看着沈念,沈念始終都沒有回頭看他一眼,仿佛就像他說的那樣,不想見到自己,連一眼也不想。
顧執的确是個小瘋子,僞裝過的他,只要不拿自己最為在乎的一點來攻破自己,他幾乎是百毒不侵的,可他現在不是瘋子,至少在沈念的面前,他盡他所能的不讓自己變瘋了,他控制的很難,可他還是做到了。
但這一刻因為沈念對自己嫌棄和厭惡,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瘋又在蠢蠢欲動,瘋子在告訴自己,瘋起來他才不會疼。
顧執看着沈念,垂放在身側的雙手緊緊攥住又松開,終究還是沒有瘋,但也沒有繼續留下來。
“我去做飯。”顧執說。
說完這句話顧執就離開了洗手間門口,沈念聽到腳步聲回頭看了一眼,緩緩松了一口氣,拿過一旁的衛生紙将自己碰觸過的水龍頭和水池都擦拭了一遍後才離開了洗手間。
顧執的心情很不好,快到晚飯時間了,他的确是打算去做飯的,可他也有些不爽,他已經好久好久沒有過這樣的感受了,他第一次覺得瘋子挺好的,至少不爽的都是別人,不是自己。
他開始不太理智的想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委屈自己,可他還是壓制住了。外面的冷空氣更有助于他冷靜下來,于是他沒有立刻去廚房,而是站在了院裏的那棵棗樹下,低着頭和那個醜了吧唧的雪人對視着。
這個雪人不是他一次性堆成的,他沒這樣的閑情逸致,更沒興趣,可他在這個小院裏實在是太慌太慌了,忍不住的想要走,想離開,想發瘋,可他舍不得沈念,舍不得錯過一個也會把自己唯一的一個人,所以每次忍不住想走想瘋的時候他就在院裏一把把的抓着雪堆雪人。
他不喜歡雪,但雪的冰涼可以讓他冷靜下來,想走想瘋的次數太多,漸漸的堆着堆着就成了一個雪人了,漸漸的堆着堆着也就不那麽醜了。
顧執又一次在雪人面前蹲下身來,從雪堆裏抓了一把雪在手裏捏了捏,然後拍在了雪人的身上,一層又一層。
沈念從衛生間出來之後站在北屋的門口看着小院裏堆雪人的顧執看了許久,才邁步回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