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喪事

顧執後悔了。

看到這樣痛到極致的沈念, 他後悔了。

他真的沒有想到沈念會這麽疼,他以為沈崇山對于沈念還沒有秦奶奶來的重要,所以最多也會和得知秦奶奶離開的時候一樣, 可顧執低估了沈崇山對于沈念的重要性,低估了不管如何,這個躺在這裏的男人都是他17年的父親。

是不是親生并不是重要的。

在沈念的心裏,沈崇山就是他的父親,從沒有變過。

他們可以有隔閡, 但也實實在在的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他不該攔着沈念的,應該要讓他來的。

但是,已經晚了。

沈念平靜下來之後顧執就察覺到他的身體開始發燙。

從昨天考試之後就沒有休息過,期間還淋了一場雨, 如今又經歷了這場情緒起伏, 倒下來也無可厚非,但顧執也沒想到竟然會這麽來勢洶洶,幾乎不給人反應的時間,他被吓到了,卻絲毫不敢耽擱地直接背着沈念去了門診, 體溫已經到了39.7。

顧執吓得不停地叫着沈念, 可沈念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暈過去了,對顧執的話沒有絲毫的反應。

後來打了點滴, 沈念發着抖的身體平靜下來一些之後顧執才稍稍放了心,護士見他擔心到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模樣安慰了兩句:

“沒什麽大問題,別擔心。”

這一次卻輪到顧執聽不到任何聲音了, 護士也沒有再說什麽, 邁步離開了病床邊。

沈念一直在做夢, 光怪陸離什麽都有,他像是被夢魇住了,想醒來卻怎麽都醒不來,後來夢魇消失他又夢到了沈崇山,還是在剛才那個冰冷的停屍間,沈崇山還是躺在那裏,但這一次他卻在自己為他蓋上白布的時候猛地睜開眼睛,抓住了自己的手腕,滿是憤怒地問自己:

“為什麽不來看我?我怎麽會養了你這麽一個兒子?!我的命都比不過一場考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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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念被吓得驚醒過來,直接坐了起來,顧執一直在旁邊,從察覺到他在做噩夢就一直在叫他,卻一直叫不醒,現在看他醒來卻也并沒有放下心,沈念的臉色實在是太難看了,他捏了捏一直握着沈念的手,企圖讓他注意到自己:

“念念,我知道你很難過,可你還有我,我不會離開你的,我這輩子都會在你身邊陪着你照顧你的。”

“念念,念念看看我好不好?”顧執近乎乞求地跟他說着話。

過了一會兒,沈念的視線才緩緩看向了顧執。

不知道為什麽,只是落在身上的一個眼神而已,卻可以瞬間讓顧執紅了眼眶,他明明想要和沈念說說話分散他注意力的,可這一刻卻嘴笨的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好像什麽話都不合時宜,什麽安慰都是無用的。

“我後悔了……”顧執看着沈念,說出了這一刻自己最真實的想法:“念念我後悔了,我不該攔着你的,我應該讓你過來的,我錯了。”

雖然即便來了沈崇山離開的結果還是改變不了,可如果沈念在沈崇山最後的那段時間裏一直陪着他,至少他不會像現在這樣無法接受,自我責怪。

“不是念念的錯,是我的錯,念念怪我好不好?你打我罵我,怎麽做都好,只要你說說話,不要一個人憋着了好不好?”

雖然沈念才剛剛經歷過一場情緒撕扯,現在也應該平靜下來,可當他真正平靜下來了,顧執卻又寧願他是瘋狂的,這樣平靜的他讓人覺得像是一口枯井,再也沒了生機,顧執是真的害怕:“念念別這樣……”

顧執一直在道歉,沈念也都聽得到,他只是腦袋有些遲鈍,處理信息的速度慢了許多,等他理解了顧執的這些話,卻又在疑惑,疑惑顧執到底做錯什麽了?他其實什麽都沒有做錯,他也是為了自己好,是他自己選擇了高考沒有過來而已,怪不得顧執。

“你沒有做錯。”沈念試着讓自己冷靜下來,沒有在情緒的旋渦裏繼續自我折磨。撕心裂肺做給誰看呢?失去之後的痛苦又有什麽用?想讓告訴所有人什麽呢?是想讓所有人都覺得他可憐,還是想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其實是個大孝子呢?都沒有意義的。

沈念因為高燒嗓子都沙啞了,可對于顧執來說還是猶如天籁一樣的赦免了他的罪,他看着沈念,有那麽一瞬幾乎要懷疑自己聽到的,他一開始并沒有覺得自己做錯了,可當看到沈念那麽痛的時候,他甚至因為沈念都不會原諒自己了。

可他沒有想到沈念會覺得自己沒有錯。

“你要是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一定不會這麽做的。”沈念說:“所以你沒有做錯什麽。”

這些話并不是違心的,沈念是真的沒有責怪顧執,也找不到責怪顧執的立場和資格,是他同意了顧執的建議,是他同意顧執來的,是他選擇了考試放緩了沈崇山的事情,他不能當初同意了答應了,卻因為結果不好就全部怪罪到顧執的頭上去。

這不公平,沈念情緒還不算太穩定,卻也做不出這樣的事情來。

“我錯了。”顧執說:“我從沒後悔過什麽事情,第一件後悔的是跟你說我對你沒興趣,不想要你,第二件就是兩天前攔着你不讓你過來,我沒想到沈叔叔會這麽嚴重,我以為他至少能等到你過來的,早知道這樣,你能見他最後一面,你重讀一年都不會比現在更難受,至少沒有遺憾。”

是,沈念很遺憾,對于沒有見到沈崇山最後一面,對于從來沒有讀懂過沈崇山,對于他從不宣之于口的關愛,他很遺憾。是那種掙脫不了,只要一想到就猶如深陷沼澤的遺憾。

可遺憾之所以成為遺憾,就是因為再也彌補不了,再也不能重來,所以他永遠都不會從泥沼中離開。

沈念看着顧執,擡手摸了摸他的臉頰:

“這個時候就別讓我安慰你了吧?”

顧執聞言也意識到什麽,擡手抹了一下自己的眼角的濕潤重新看着沈念,乖狗一樣。

沈念打完點滴之後沒有在醫院多留,也留不下去,他想帶沈崇山回家,早點回家,停屍間那個冷冰冰的地方沈崇山不會喜歡的。他給陳叔打了個電話,說自己想下午回去,陳叔答應了,說行,然後沈念又拜托了陳叔一件事兒。

他至今未成年,經歷的也少,對于喪事該怎麽辦,又該準備什麽東西完全是一問三不知的狀态,便讓陳叔給家裏沈崇山的朋友打個電話,讓他們幫忙籌備一下,錢回去付給他們。

陳叔在電話那端嘆息了一聲:“不用擔心,我都已經聯系好了。”

沈念道了謝,挂了電話,顧執一直看着沈念,見他放下手機後才說了句:“梁秋打電話了,沈叔叔的事情我告訴他了。”

“嗯。”沈念淡淡應了一聲,倒沒說別的,這事瞞不住的。

沈念原本是要在醫院等陳叔過來的,可顧執卻勸他去吃點東西:

“你從昨天考完試就一直沒吃東西,念念,我知道你很難受,沒有胃口,可你現在不能倒下去,沈叔的喪事還需要你,我們少吃一點好不好?”

沈念的确沒胃口,甚至還有點惡心反胃,可顧執也并沒有說錯,帶沈崇山回家,回家之後的葬禮都還要他撐着,他要是倒了也說不過去,所以最後的最後,沈念還是和顧執去吃了點東西。

沒心情且不講究,就在醫院旁邊的拉面館裏要了碗面,顧執一直小心翼翼的照看着沈念的情緒,可即便如此,沈念吃了小半碗的時候就承受不住,跑去了衛生間吐的昏天暗地,顧執心疼的在他身邊為他拍背順氣,可效果似乎微乎其微,吃進去的東西吐出來不說,甚至沒東西可吐的時候也一直在幹嘔,他好像是在排斥吃任何東西。

好不容易止住了吐,顧執怕他再吐也不敢再勸他,走出面館的時候就跑去旁邊的小超市給沈念買了幾盒牛奶,還有一些面包之類的,等他拎着東西回到沈念面前的時候,沈念看到了也沒說什麽,但他心裏大概知道得浪費了。

六月的天已經很熱了,陳叔的車又是貨車,帶沈崇山回家可以,卻不能讓他暴曬在太陽下,于是他們問了一些人,找到了制冰廠買了一大塊冰,然後又買了兩床被子把沈崇山帶回了家。

回到蒹葭巷的時候已經晚上快8點,蒹葭巷巷口蹲着不少閑談的人,巷子裏的沈家門口也亮着燈,而沈念從後鬥跳下來的時候已經借着那些燈光看到了刺眼的白,和之前那次秦奶奶的喪事一樣。

誰也沒想到,不到三個月的時間,蒹葭巷會辦兩場喪事。

衆人過來幫忙,把沈崇山擡回了家,北屋已經在他們的幫忙下變成了靈堂,因為是夏天的關系,為了防止屍體腐爛,靈床被一具冰棺代替。

當沈崇山換上了壽衣,被安放在了冰棺裏的時候,沈念穿上了重孝,旁邊有人商量着顧執要不要穿的時候,沈念卻開口做了主:

“他就不穿了,原本也是寄養在我們家的,當個遠房侄子,戴個孝就行。”

沈念都這麽說了,衆人點了點頭,給顧執戴了一頂孝帽,顧執站在沈念的身邊輕輕拉了一下他的手:

“念念,我可以穿的。”

沈念沒說話,靜靜的看着某處,也不知道在想什麽。後來院裏的樂器班奏響了哀樂,小輩們都跪了下去,哀聲一片,沈念跪趴在沈崇山的冰棺前,卻一聲也沒有哭出來。

這麽多的哭聲也能聽的出沈念沒哭,他由始至終沒有喊一聲‘爸’,由始至終肩膀都沒有抖動一下,陳叔見了蹲下身來小聲提醒了句:

“小念,哭兩聲,這是規矩。”

可沈念沒有,他始終很安靜。

後來哭喪完畢,旁邊跪着的顧執把沈念扶了起來,衆人也只是看到他的眼眶微微紅了一圈,沈念不在乎別人的視線,将沈崇山留給自己的那張卡重新交給了陳叔:“陳叔,這是我爸的卡,這段時間喪事的花銷都從裏面拿,之前叔叔伯伯幫忙墊付的,也麻煩你還回去。”

陳叔接過卡,點了點頭:“好。”

這邊安頓好了,卻還有別的雜事,衆人離開之前,沈念卻叫停了他們:

“各位叔叔伯伯。”

大家停下腳步回頭看沈念,不知道他這邊還沒有什麽別的事情,沈念就那麽在衆人的目光中淡然道:

“我年紀小不懂事,我爸的喪事還要請各位叔叔伯伯幫忙,先在這裏謝謝你們了。“

說完這句話,沈念就跪了下去,重重的給他們磕了個頭。

沈家沒有別的親人,這次喪事全憑着是街坊鄰裏的幫忙,沈念的這頭他們受得的。衆人也沒推辭,站在最前面的一個人和陳叔一起把沈念攙扶了起來:

“大家都會幫忙的,放心吧。”

喪事就這麽有條不紊的往前推着走,或許是年紀小的原因,用到沈念的地方很少,需要他做主的事情也幾乎沒有,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沈崇山的靈床旁邊跪着,除了去廁所哪裏都不去,很少說話,也幾乎不睡,哪怕在顧執的勸說下睡了,也很快就會被噩夢驚醒,然後再也睡不着,睜眼到天亮。

他會吃東西,喪事的大鍋飯端到他面前之後他都會吃,可吃了就會吐出來,從出事到現在也不過三兩天,沈念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

他沒有再哭,即便是來吊唁的,他也只是象征性的趴了下去,沒有一絲哭聲,他的所有悲痛似乎都留在了那天的停屍間外,再無痕跡。

梁秋一家是第三天到的,進了蒹葭巷,穿過衆人直接進了小院兒,他在電話裏聽到顧執說沈崇山去世的時候一直都不太相信這個消息,可現在看着熟悉的小院到處都是白色,熟悉的房間變成了靈堂,而每次見他都會笑着喊他‘小秋’的沈崇山安靜的躺在冰棺裏,和他親密無間的沈念穿着重孝,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一樣的跪坐在牆邊的位置,他就不得不相信了。

沈崇山是真的走了。

梁秋跪了下去,喊了聲‘沈叔’就哭了起來的時候,蘇小小和梁春朝也到了,外面的哀樂又響了起來,沈念看了一眼跪着的人,眨了一下眼睛,幾乎是機械的趴了下去,依舊沒有哭聲。

顧執沒哭也沒趴下去,他就那麽看着沈念,心疼的快要喘不過氣。

他不知道該怎麽做才能讓沈念好起來,以前他不開心的時候自己有一千種的方式逗他開心,可現在他用盡渾身解數也沒有辦法讓沈念笑起來,哪怕不笑,哭出來也做不到。

他的情緒似乎都被冰封住了。

哀樂停止的時候,沈念直起了身體,梁秋起身走過來蹲下身話也不說的緊緊的抱住了沈念,顧執垂在身體的手緊了緊,下意識的想要把他拉開,可最後的最後也到底忍下了。

如果梁秋可以讓沈念好起來的話,顧執也可以接受。

他只要念念好起來,哪怕好一點也行。

“我回來晚了。”梁秋沙啞着說了句:“我回來晚了。”

沈念剛被梁秋抱住的時候有瞬間的錯愕,直到看到站在一旁的蘇小小和梁春朝才反應過來抱着自己的是梁秋,他怔了幾秒鐘,把梁秋剛才在耳邊說的話反應了一會兒才笑着拍了拍他的後背:

“不晚,我都沒見到他最後一面呢。”

梁秋松開他,看着沈念,仔仔細細的打量他,雖然只是一句話而已,可梁秋卻敏銳的發覺到了哪裏不對,只是還不等梁秋問什麽,沈念就已經起了身,顧執立刻眼疾手快的跟着起來了,他這幾天都有經驗了,沈念長時間跪着,腿和膝蓋都僵硬了,每次起來都要緩很長時間,顧執怕他摔倒,總會在第一時間起身撐着他。

沈念直起身體的時候邁步走到了蘇小小和梁春朝的面前,彎腰鄭重的鞠了一躬:

“梁叔蘇姨,耽誤你們工作了,還特意回來。”

“你這孩子……”蘇小小剛出聲就流了淚,接下來的話也說不完整了,梁春朝摟着她的肩膀拍了拍,跟沈念說:“說的什麽話,老沈出了這麽大的事情,我們能不回來送他一程嗎?你也是我和你蘇姨跟前長大的孩子,我們怎麽能放心呢。”

沈念幾乎是下意識的想說‘沒什麽,人死了什麽都不知道了’,可話到了嘴邊想起來這是梁秋一家又咽了回去,沉默了下來,眼眶微微有些紅了,但最後也還是沒哭,強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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