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踢鬥”量谷
從玲珑閣離開後,姜遲提出要在潮州城随處走走體會一下當地的風土民情。李管家說遠來是客,他可以從蕭府派一個下人為姜遲他們帶路,或者直接讓曹尋作伴,不過被姜遲笑着推辭了。
“為何不讓曹尋陪着我們一起,之前你不是還說有個當地人陪同我們行事會方便很多嗎?”楚淩有些捉摸不透姜遲的心思,在李管家離開後忍不住問姜遲。
“有些事還是自己去看更能看清楚些。”姜遲對楚淩笑了笑,道:“走,我們去碼頭。”
“碼頭?”楚淩一愣,看到街上背着糧食兜售的小販,又好像明白了點什麽,擡腿跟上姜遲的腳步,一路往廬江碼頭的方向去了。
廬江不愧是連通姜、齊等國的要塞樞紐,數十丈寬的江面上擠滿了大大小小運送貨物的船只,有的往吳國運送茶葉的、有往齊國運送布匹的、還有農戶用小船拉着自家生産的糧食去別的鎮子販賣的,船來船往,好不熱鬧。
江水兩岸是由粘土混合着細沙碎石堆砌的堤壩,直高出水平面一丈有餘,如此一來,就算下了暴雨水位暴漲,堅固的堤壩也不至于決堤發生災害。
一條廬江尚且足以養活潮州的數千農戶,何況還有沐河、晏河其他兩條水系,按照道理來說百姓的生活絕不至于像曹尋所說,窮困到看見有人身穿華服就仇視的地步。
不過很快楚淩他們就見識到了潮州官吏是如何欺壓百姓的,更明白了為何這裏的農戶一直在水深火熱之中。
“船上拉得什麽?”
楚淩他們到達廬江碼頭時,正有幾名身穿官服的衙役在盤問一名灰衣麻布的農戶。
後者穿着布滿補丁的短褂,褲腰随便用一根布條紮住,腳上踩着用草繩編織的鞋,沒穿襪子,露在外面的腳背帶着黑黑的泥污以及被草鞋磨出的紅色瘀痕,他低着頭,唯唯諾諾道:“回…回官爺,這是小的自家産的谷子,聽說茂州那邊有糧商高價收購,這才借了一條小船想運過去換些銀錢。”
“谷子?”看起來像個小頭目的衙役哼了哼,“讓開,給爺看看,別是走私的私鹽!”說着用肩膀撞開農戶就向停泊着岸邊的一只小船走過去。
岸上還有一些在搬運貨物的勞力,堆砌在一起的箱子麻袋之類的正好可以把姜遲他們擋住,不至于引起那邊衙山與差的注意。
姜遲看到船上載着三個麻袋,鼓鼓的,猜測那應該就是農戶口中的谷子了。
農戶被那個趾高氣揚的頭目撞了一下,往後退了幾步險些掉進江裏去,卻還沒等站穩就立刻跑着要去阻止那個衙役,道:“官爺說笑了,小的哪裏敢販賣私鹽呀,被捉住了可是要掉頭的!”
“王頭兒要看就看,你哪來的那麽多廢話!”其餘幾名衙差連拉帶按的控制住了那個農戶,甚至一人還恐吓似的拔開了腰間的佩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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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遲微微皺眉。
“那個農戶為什麽不讓官差檢查,他船上裝的難道不是糧食?”楚淩壓低了聲音道。
姜遲搖搖頭,道:“不盡然。”
楚淩看了眼姜遲,見對方正神情專注地注意着碼頭那邊的動向,于是也沒再說什麽,轉過頭仔細去看接下來發生什麽了。
只見那個頭目走到船邊,不知從哪裏摸出一把長約兩寸的匕首,他回頭帶着幾分鄙夷地看了眼正在掙紮反抗的農戶,然後猛地把匕首紮進了麻袋上,緩緩在上面劃出了一道長五寸左右的口子。立刻有金黃色的谷粒“嘩嘩”從麻袋的破損處流出來,掉進了江水裏。
“不要,官爺!”農戶見自己辛苦種出來的糧食落入江中,心疼的眼眶都紅了,偏偏自己勢單力薄奈何不得這些衙役,只得苦苦哀求,“爺,這些是小的一年的收成啊!”
“喲,真的是糧食!”頭目笑了聲,伸手抓起一把固執在手心,看着色澤金黃粒粒透亮的谷粒,是越看越滿意,這種上等的谷子無論是熬粥還是磨碎了做成餅子,味道一定都是香噴噴軟糯糯的。捏起幾粒塞進嘴裏生嚼,頭目把手裏餘下的谷粒撒進江中,往回踱了幾步到農戶身邊,揮手示意那兩名衙役松手,笑問:“一年的收成?”
得到自由,農戶以為事情有了轉機,忙點頭道:“是,是是是!求官爺手下留情!”
“好說,好說!”那人道,又問:“多少斤?要從碼頭過的話,這糧食可是要按斤交稅的。”
“不多不少…三,三百斤…”農戶道。
按斤交稅是姜國律例明文規定的,所以那個頭目要求交稅也沒有什麽,莫說在姜國,就是其他國家也是如此。
“三百斤就是三石,一石交銀一吊!”
姜遲的臉色沉了下來,要知道當初制定法律時他規定的可是十文,而一吊錢是一千文。
“這群混帳,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姜遲不快地罵道,沒忍住手狠狠在藏身的麻袋上砸了一下。
“确實太過分了。”楚淩皺眉道:“一石糧食就算以高價賣出最多也不會超過兩吊錢,這些官吏卻一下就想要走一吊。如果都照他們這般,國庫裏的銀子早就裝不下了。”
“你以為他們把收來的稅銀都上交了?”姜遲側頭看了眼楚淩,笑得有些無奈:“你可知每年都會有官員向朕請旨,求朕減免當地的賦稅。”
“什麽減免,明明稅金比之前高出一百倍!”楚淩訝異。
“中飽私囊聽說過沒有?”姜遲道:“沒想到那幫老狐貍竟就這樣把朕給瞞過去了。朕一邊下令免稅,他們一邊偷偷擡高稅金,中間的差額,怕都進了這幫混官的口袋!”
姜遲與楚淩正說着,突然聽到碼頭那邊響起一陣騷動。
“來人,拿鬥來!上鬥稱糧食!”那個頭目道:“你說是三百斤,一鬥是十斤,如果稍後查實你為了偷稅而少報了糧食的重量,可是要坐牢的!”
話音剛落,立刻有人拿了鬥過來稱糧食。船上的麻袋被擡了下來,麻袋被匕首劃破,官差将裏面的谷子倒進了鬥裏面。
稱糧食的鬥呈錐子形,上寬下窄,衙役直将那鬥倒滿了甚至冒出了尖兒才住手。
“唔,冒尖了。”衙役頭目望着就快要從鬥裏溢出來的谷子若有所思,竟擡腳踢了上去,邊踢邊道:“爺讓它瓷實瓷實!”随着他踢得動作,鬥開始晃了起來,原本就快溢出來的糧食直接灑在了地上。
“哎呦!”農戶見糧食灑了,心疼得吆喝。
衙役頭目白了他一眼,道:“急什麽,還沒完呢!”又對其他幾人道:“繼續量!”
剩下的小半炷香時間都是在裝鬥、踢鬥、裝鬥之中度過的,三袋糧食下來,掉在地上的差不多有一麻袋,但讓人奇怪的是,此時已經超過了三十鬥。
按照一鬥十斤的算法來看,三百斤糧食應該是正正好好三十鬥,不會出現到了三十鬥還未量完的情況。
“如果我猜的不錯,衙役用的鬥根本不是十斤的容量,最多也就六斤。”姜遲道。
“他們也欺人太甚了吧,不行,我不能看着他們就這樣魚肉百姓。”楚淩道,說着就要走出去幫忙,卻被姜遲拉住了。
“且慢!”姜遲示意楚淩再往下看一會兒。
“不是說三百斤嗎?現在已經三百五十斤了!”壓差頭目道:“少報重量,意圖漏稅!你好大的膽子,把我大姜的律例當屁放了不成!來人,把他給我送進大牢!”
“小的在家量的的确是三百斤啊,我也不知為何到了您這裏就成了三百五十斤!”農戶辯解道。
衙役大怒,一腳踹在他的肚子上,罵道:“你的意思是爺欺詐你不成!來人,把他送去大牢!”
“官爺饒命!”農戶倒在地上捂着肚子弓着腰,疼得幾乎叉了氣道:“誰不知…進,進了大牢不死也要扒層皮…求官爺高擡貴手!”
“怎麽?不想死?早幹嘛去了?”衙役再次踹了他一腳,唾了一口,道:“不想去大牢也好說,只要你拿出五兩銀子做罰金!”
“我哪裏來的那麽多錢哪…”農戶欲哭無淚。
“沒錢就老老實實去牢裏呆着吧!”衙役道,擡腳又要踹。
“慢着!”這時有人出聲制止。
沒想到在潮州的地界竟然還會有人管這種閑事,衙役愣了一下竟然真的沒有踢下去。他回過頭,看到兩名身穿華服的公子向他們走來,樣本想罵一句“誰他媽想多管閑事”,到嘴邊就改成了“我們秉公辦法,兩位最好不要插手”的警告。
姜遲拍拍手,笑道:“好一個秉公辦法!”只是他眼中的冰冷讓人不敢相信他是真心誇贊的。
“……”許是被姜遲身上望着的威壓攝住,衙役頭目不由自主的後退了幾步。當他很快就意識到自己的害怕根本毫無根據,于是又來了底氣,挺挺胸膛,道:“你要跟官府作對不成?”
“不敢!”姜遲笑着搖搖頭。
農戶本以為見到了救星,聽到姜遲說不敢,他擔心自己要進大牢,于是撲上來打算抱姜遲的大腿,可是看到姜遲沒有楚淩顯得面善,于是改成了抱楚淩的大腿,苦求道:“二位公子救救我吧!我上有老下有小!”
“這…”楚淩不安地往後挪了挪腿,無奈被抱住并沒有成功。
姜遲微微皺眉,把楚淩拉到自己身邊,道:“我等一介草民自然不敢跟官府作對,只不過聽說罰金要五兩,正好在下随身帶了些銀子,便替他交了吧。”
“你?”衙役狐疑地看了姜遲一眼,見他好像很有錢的樣子,于是道:“如果你要交的話,五兩不行,至少十兩。”
楚淩一聽就急了,覺得對方欺人太甚,“方才不是還說五兩嗎?”
衙役冷笑:“方才是方才,現在是現在,怎麽,你有意見?”
“你們!”
“十兩就十兩。”楚淩本還想說什麽,姜遲沒有讓他說下去,他拿出十兩銀子丢給那幫衙役,道:“現在你們可以放人了吧。”
“放!放,自然放!”得到銀子,衙役立刻換了一幅嘴臉,笑道:“這就放行!”說着他擡腳踢了踢地上的農戶,沒好氣道:“有人給你求情,還不快走!”
“地上的谷子…”農戶看着灑了一地的谷子,遲遲不肯離去。
“從鬥裏落出來的糧食從來都沒有再回麻袋的道理!你如果再不走,十兩銀子也買不到你的自由!”
“謝謝二位公子…”農戶将麻袋裏所剩無幾的糧食搬上船,向姜遲二人道了謝,含着淚默默上船離開了。
“快掃!”待農戶一走,衙役頭目立刻讓人拿了掃帚把地上的谷子掃成堆裝進了準備好的麻袋裏。
姜遲在一邊冷眼看着,心裏越發不是滋味兒。他在宮裏錦衣玉食,看到的大臣以及京中權貴,也無不是光鮮亮麗,誰曾想遠離廟堂的民間,百姓們過得卻是這樣一種受盡欺壓的生活,為了區區五鬥米,就要進大牢還要受這些衙役的壓榨與折磨。
楚淩心中何嘗不是百感交集,感慨萬分,見姜遲神色寂寂突然沉默下來,知道他心裏定也是不好受的,想說點什麽去安慰姜遲,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他不知道說什麽好。
“走吧。”姜遲淡淡道,沒有看楚淩,甚至臉上也沒什麽表情,只是自顧地在前面走着。
楚淩“嗯”了一聲,快走幾步跟了上去。
“雖然曹尋說過潮州的官吏經常用‘踢鬥’來欺壓百姓。”往回走的路上,一直沉默的姜遲開口道,“可是親眼看到,我還是…那些谷子都被衙役克扣走了。我何嘗不想制止他們,但現在還不是時候…”語氣裏帶着幾分他自己都覺察不出的頹喪。
“你已經做的很好了,阿遲。”楚淩道:“真的已經很好了。”
“哦?”姜遲停了下來,轉身向楚淩看過來,正對上他一雙好看的黑亮眸子,充滿肯定目光的眸子。還是第一次被人這樣鼓勵和肯定,姜遲怔了怔。
“雖然不願意承認…”被姜遲盯得有些不自在,楚淩低下頭,輕聲道:“但你是個好皇帝。”
“呵…”姜遲低笑,那一刻,當楚淩對他說“你是個好皇帝”時,他突然重新有了力氣,擡手在楚淩頭頂狠狠揉了一把,他笑道:“今天聽人說了這麽多話,就貓兒這句最中聽!”
“什麽貓兒…”楚淩癟癟嘴,揮開姜遲的手,擡頭佯怒道:“不準再拿那晚的事取笑我。”
“不取笑,不取笑。”姜遲答應着,笑意未減。
楚淩彎起嘴角,笑望着姜遲,一雙好看的眸子是那麽的清透。
微風吹來,楊柳拂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