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伺候

第18章 伺候

晌午,謝錦衣卧在榻上,兜不住的日光映在他仰起的脖頸,唇色淺淡,卻比昨日恢複了幾分血色。

“你這臭小子此次還算命大,聽紀不歸說若是那箭再偏幾分,你也不會只是在榻上躺一躺這麽簡單了。”

一個身着青衣,竹藤挽發的男子坐在馬紮上,白且修長的手指握着幾顆黃澄澄的杏子,說一聲往自己嘴裏送一顆。

“不過我很好奇到底是個什麽樣的神箭手,還能将你傷着了。”他又啧啧兩聲,“莫不是這上京的夥食太好,吃得你都跳不動了?”

謝錦衣正頭疼,懶得理會他話裏的調侃:“你有這時間不如回你的大理寺處理幾件案子。”

俞淮一副受傷的模樣:“你這人冷漠絕情,還不許別人有情有義了?”

見他一直說廢話,謝錦衣阖眼休息,沒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俞淮“切”了一聲,道:“你要我查的事情查到了。”

謝錦衣掀開眼皮,挑眉示意他說下去。

俞淮險些被他氣笑了,用杏子往他身上砸過去:“你這人要不要這麽實際?”

謝錦衣不為所動。

俞淮看了一眼謝錦衣,正色道:“我查閱了大理寺所有的卷宗,秘閣封住的卷軸也看了一遍,也許你的猜想是對的,當年平川一戰确實疑點重重。”

“平川一戰”四個字無疑勾起了謝錦衣掩藏在心裏最沉痛的記憶,他面色凝重地看向俞淮:“你覺得有何疑點?”

俞淮娓娓道來:“平川地處要塞,前有翎河,後有際州,最是易守難攻,加之領軍的還是身經百戰的謝老将軍。且不論北戎是如何能在短短一個月內攻陷平川城,際州為何沒有出兵馳援?”

謝錦衣唇角勾出諷笑:“有人扣下了求援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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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還是他們自己人。

俞淮知道謝錦衣從幾年前開始就認定了平川一戰事有蹊跷,可當年主帥謝驿及其長子早已身首異處,留守平川的将士、百姓全部被北戎人活埋,這件事要查簡直是異想天開。

可謝錦衣偏生就是那麽固執,而這一查,竟也真叫他們查出了蛛絲馬跡。

到底是誰阻截了平川送往際州求援的信,讓謝驿率大軍苦守平川,最終力竭而亡,北戎又是怎麽在短短一個月內攻破固若金湯的平川城?

這裏面太多疑點了。

這件事越查下去,俞淮心裏就越發沒底。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有人刻意在幕後安排,像一個高深莫測的獵人早已布好了天衣無縫的陷阱,卻又故意露出馬腳,讓你一步一步掉進他更大的陰謀裏。

若真是有人布了這個局,只能說此人可怕的程度非常人所能想象。

謝錦衣動了動脖頸,淡淡說了一聲:“謝了。”

俞淮抽回思緒,揚了揚眉尾:“難得聽你說句人話。”

謝錦衣垂下眼睑:“這件事我會查下去的,你別管了。”

這是他一意孤行要查,沒必要将更多的人牽扯進來。

俞淮咬杏子的動作一頓,又更用力地咬下去,不服氣地嚷嚷:“不早說?現在我一只腳都被你拖進泥坑裏了,你才讓我抽出去?你這是打算讓我兩頭不做人?”

他話剛說完,謝錦衣肩頭一抖,笑了起來,散在身側的墨發也跟着起伏。

俞淮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先是白了他一眼,見他還在笑個不停,笑罵了一聲:“有病。”

待他笑完了,俞淮忽地問他:“聽說你将昌平侯府家那個二姑娘留下了?”

謝錦衣直言不諱:“如何?”

“不如何,不過我知道你去找祁容了,為了她去的?”俞淮撇了撇嘴,“你以前不是最不屑于搭理祁容麽?”

謝錦衣不置可否,但他此刻的态度已經說明了一切。

俞淮被勾起了好奇心:“那個元家二姑娘到底是你什麽人?”

屋裏安靜了一瞬,謝錦衣閉上眼,擡手遮擋日光。

良久,響起一聲輕笑:“誰知道呢。”

日頭漸漸西沉,元鳶靠在窗臺旁的美人榻上,仰臉瞧着青花瓷瓶裏斜插的薔薇花。

纖細的手指輕輕一點葉子,原本打滾的水珠便晃晃悠悠順着葉尖砸落,濺開了一朵水花。

不知道謝錦衣的傷好些了沒,有沒有按時用藥。昨夜還在咳嗽,今日呢?

元鳶越想,眉尖蹙得越低,可一想到他藏在袖中的珠花,點在葉片上的手指便不由自主地定住。

罷了,若他心中有旁的女子,她也不會再去到他跟前兒。何必給別人找不痛快,又給自己找難堪呢?

她收回手指,思緒散開。

這府裏這麽多人,照顧他的人怕是排着隊的,哪裏缺她一個?指不定那珠花姑娘此刻正在他房裏照顧他呢。

她歇了心思不再去想謝錦衣,門口卻傳來“叩叩”聲。

元鳶扶着榻沿下去,赤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腳踝上的銀鈴蕩個不停。路過擺在地上的繡鞋時她探出腳尖勾住。

開了門時,屋外站着的是府裏的丫鬟:“姑娘,将軍讓您過去一趟。”

“我?”元鳶略為訝異,這是謝錦衣第一次差人來傳她,她轉念一想,說不定是帶她去見她姐姐,是以她點了點頭。

在謝錦衣的別院待得久了,元鳶也差不多能認清府裏的路,瞧着四面的假山池塘,去的約莫是謝錦衣養病的卧房。

果然,推門而入的時候,謝錦衣正靠着墊枕,身上搭着一方褐色毯子。單手扶額,散漫地翻閱手裏的書卷。

元鳶站在門口,輕輕敲了敲門框。

床榻上的謝錦衣掀開眼皮睨了她一眼,淺橘色的餘晖斑駁地映在他白皙的手指上,為寡淡的眼神也增添了幾分柔色。

見元鳶沒進來,他敲了敲手裏的書卷:“杵在那兒作甚?”

元鳶“嗯”了一聲,慢吞吞地進去。

這世上大概也只有他覺得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是什麽尋常的事兒了。

“将軍,是有什麽事麽?”

謝錦衣好笑:“沒事就不能讓你過來?”

元鳶愣愣地看向他。

謝錦衣往後一靠,拖長尾音:“元二姑娘整日在我府上白吃白喝,倒是挺心安理得的。”

元鳶解釋:“我只是不想打擾你休息。”她又道,“這府中有什麽事我可以幫上忙的,盡可吩咐。”

謝錦衣微擡下颌:“別的就不用你去幫倒忙了,這幾日你過來伺候我的飲食起居就行。”

元鳶想拒絕,可話到喉頭又被她咽下去。按照往常的經驗,謝錦衣這麽說了,她再怎麽找推辭也沒用。

“好吧。”

謝錦衣不依不饒:“怎麽,不情願?”

元鳶只得正色回他:“沒有。”

謝錦衣擡了擡下巴:“過來。”

元鳶只得拖着步子過去,剛過去謝錦衣便将手裏的書卷扔到她懷裏,也不管她接不接得住。

元鳶先是一怔,急忙伸手接住,疑惑地看向他:“是要放回去麽?”

謝錦衣笑了笑,眼神卻是惡劣:“念給我聽。”

“啊?”元鳶沒想到他會讓她做這個,剛剛他不還在自己翻書麽?

可謝錦衣已經躺好了,全然不想同她有商量的餘地。

元鳶無法,轉身去尋椅子。

謝錦衣用眼神示意榻沿:“坐這兒。”他又添了一句,“遠了我聽不清。”

元鳶腹诽,傷的是手,又不是耳朵。

她也只得側着身子在榻沿坐下,臀只坐實了一點點,大半身子懸空。

謝錦衣單手枕在腦後,等着看她什麽時候摔下去。

元鳶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信手翻開書頁問他:“從何處開始念?”

謝錦衣閉目養神:“随便。”

反正那本書他都快倒背如流了。

元鳶微微嘆氣,翻到第一頁給他念:“許洞曰:國家行師,授生殺之柄,大将所主……”

她的嗓音平日裏說話時是寡淡的,似山間清泉流過亂石。念書時卻多了幾分生氣,像紗窗外滲落的日光,且暖且柔。

謝錦衣仰面躺在榻上,睫毛縫隙是橘黃色的餘晖,帶着點點暖意。

元鳶的聲音仍在耳畔,卻又像是從遙遠的地方飄來。

慢慢地和他記憶深處的聲音重疊。

只是那個聲音更為稚嫩:“來了來了,催命似的,整條街都聽到啦。”

這聲音太過熟悉,謝錦衣睜開眼,看見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從自己身邊走過。

她穿着桃色對襟襦裙,一左一右梳着兩個簪着粉色珍珠的花苞。她還是笑得那麽肆意明媚,像枝頭開得最盛的石榴花。好像下一刻那朵石榴花就會栽落到他的懷裏。

然後她會從他懷裏仰起頭,撒嬌地喊他:“阿錦。”

可那個小姑娘徑直越過了他,鼓着腮幫子仰起頭。順着她的視線,謝錦衣看到了坐在牆上的錦衣少年。

明明是和他一樣的眉眼,那個人的眼睛卻是幹幹淨淨的。

一見到牆下的小姑娘便揚起嘴角。日光像是融進了他的眼睛裏,鮮活又明亮。

待小姑娘走近了,他又成了那副吊兒郎當的德行。

“誰讓你磨磨蹭蹭的。”那錦衣少年單手托腮,故意拖長調子,“你們女孩子出門就是麻煩。”

“哼,嫌我麻煩,那你以後別來找我玩就是了。”地上的小姑娘哼哼地別過臉,雙手掐腰,“我現在就回去。”

她作勢要走,黑白分明的眼珠卻是往院牆瞟,果然,牆上的少年跳了下來,穩穩當當地落到她面前。

小姑娘眼裏的歡喜險些藏不住,卻又別過臉哼了一聲。

少年促狹地一笑,拿出藏在背後的東西晃了晃:“那這個也不要了?”

“糖葫蘆!”小姑娘眼神一亮,哪還記得自己在生氣。

少年故作惋惜地啧啧兩聲:“看來是不要,那我只好自己吃了。”

他閉着眼睛,作勢要咬下去,卻是偷偷将眼皮掀開一絲縫隙去瞧她。

“糖葫蘆嘛——”小姑娘瞄準時機,趁他不注意将糖葫蘆搶過,寶貝似的護在手裏,“當然是要啦。”

她撅着嘴,眼裏卻是得逞的笑:“不要白不要。”

她沖他做了個鬼臉,一口咬下去,酸甜的味道讓她惬意得眯了眯眼,早就忘了剛剛還在生氣。

少年看着她漾開狡黠笑意的眼睛,哧地笑了一聲:“你這麽貪吃,我看以後別人一根糖葫蘆就能将你騙走了。”

話雖如此,他還是單手環胸靠在樹幹上等她吃完。

見她吃得差不多,才伸手拍了拍她發髻上的花苞:“走了,今天帶你放風筝去。”

聽到是去放風筝,小姑娘臉上是掩不住的雀躍,立馬将最後一小口糖葫蘆咬下去,一手扯着他的袖子往外跑:“快快快,去晚了就搶不到好地方了!”

少年也沒掙脫,任由她扯着自己往前走。

剛走了不遠,正好撞見一列長長的迎親隊伍打門前走過,七八個人擡着錦繡簇擁的花轎,吹吹打打,好不喜慶。

“是新娘子诶!”小姑娘興奮地踮着腳尖去瞧,可惜簾子蓋得嚴嚴實實地,什麽也瞧不着。

見她看得移不開眼,少年好笑地道:“不就是迎親麽?有什麽好看的。”

小姑娘掃興地瞪向他:“這叫沾喜氣。”她又看向那頂擡遠的轎子,“我覺得那個新娘子肯定很漂亮。”

少年若有所思地瞧着她:“這有什麽?以後我用比這個還大的轎子擡你,你肯定也比那個新娘子更好看。”

小姑娘當即結巴了:“你……你瞎說什麽呢。”

可旁邊的少年坦坦蕩蕩地:“我可沒瞎說。”

小姑娘白了他一眼:“還說不是瞎話,人家蓋着蓋頭,你都沒有看到她長什麽樣子,怎麽能說我比她好看?”

少年難得認真一回,漂亮的桃花眼裏溢滿光彩:“我就是知道。”

他說這話的時候,自信又篤定,眼尾的小痣上揚到最愉悅的弧度。

小姑娘忽地低下頭,拽着他的袖子往前跑:“不看了,快走,放風筝去。”

少年懶懶地應聲,跟在她身後,還以為自個兒的話惹她不高興了。

可那少年沒有看清,站在一旁的謝錦衣卻看得清清楚楚。

那小姑娘一張小臉像梅花開了個遍,連耳根子都是紅的,還用手拍着胸脯,像是在壓下過快的心跳。

謝錦衣的目光漸漸遠去,原來那時候她是高興的麽?

最後一點餘晖自眼皮睜開的縫隙落入時,謝錦衣緩緩睜眼,屋裏已經暗了下來。

他剛剛是睡着了麽?

他好像許久沒有這樣睡過了。

他想擡手,卻發現胳膊似乎被什麽壓着,垂眸看去時是元鳶趴在他胳膊上的腦袋,發髻上的蝴蝶珠釵顫顫巍巍,烏發裏探出小小的耳垂,幾縷碎發貼在纖細的脖頸上。

手裏的書冊搭在榻沿,岌岌可危地要掉了下去。

謝錦衣側過身子,落在元鳶熟睡的側臉:“睡得倒挺香的。”

他點着下颌,笑了一聲,随即伸出食指往懸在榻沿的書卷輕輕一碰。

砰的一聲,書卷砸在地上,元鳶身子一抖,倏然坐着身子。

許是剛睡醒,她迷茫地往四周看了看,還未适應自己在何處,頭頂傳來謝錦衣的聲音:

“我要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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