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衛家堡之亂(4)
蘇泠将他上下打量了個遍,眼中疑慮更甚。
從方才的動靜來看,死的那人連掙紮都沒有,而這人腳步虛浮,雖然四十多歲,卻是一副命不久矣的病弱模樣,死的那人怎麽看也比他強些,怎麽就能毫無掙紮的被他一擊斃命呢?
蘇泠沒理這瘋癫的病秧子,兩步走至屍體前半蹲下,屍體胸口處霍然一個規整的圓形傷口,從大小來看倒是和他手裏的火把甚為符合。
火把有蠟燭粗細,底端平整,想要插入人體必然要極大的力道,費力不說,還須得這人不會有半分的反抗,就算火把穿透皮肉,這人也不會立刻死亡,而是在漫長的痛苦離世。換句話說,這不是殺人滅口,而是殘忍折磨。
自從知道這暗道裏藏着衛重華叛國的證據後,蘇泠就篤定了這暗道必然還有別的入口,那他會将什麽人放入這密道來滅口也不奇怪,只是沒想到是進來的是個十足的瘋子。
不過他既然有讓人無法動彈的法子,蘇泠也不會小瞧了他,舉劍齊眉道,“既然你活着不肯說自己的身份,那就把這秘密帶到棺材裏吧。”
說罷,劍芒逼近男人眉心,蘇泠欺身向前,忽聽蘇絡猛道“住手!”
蘇泠腰上施力,腳下生生轉了個方向,她身法詭谲,眨眼便到了男人身後,手腕一轉,劍貼在了男人脖頸。
而他眉心處的血已經順着內眦鼻翼流到了唇旁,雙目通紅,宛如血淚。
蘇絡上前兩步站在光亮裏,她看着鄭俊卿的方向道,“公子,還有一人,挾持了鄭公子。”
蘇泠偏頭瞧了眼左手邊的方向,那裏五步之外也有一條通過來的密道,三條密道讓這裏看起來像個不太規整的“上”字。
她手上的人又笑了,絲毫不顧及自己的脖頸全然暴露在她劍下,還試圖扭着頭試圖看清鬼羅剎面具之下的神色,“怎麽,還懷疑那裏還有人?放心,就我們兩個,不過我們顯然比你對這裏熟悉的多不是嗎?”
那裏确實已經沒了人的氣息,不過盡管如此,蘇泠也沒有和瘋子談交易的興趣,示意蘇絡走到她身邊後對着那片隐晦道,“既然已經暴露了,也就沒什麽躲躲藏藏的必要了吧?”
腳步聲響起,鄭俊卿首先走出來,他身後的人慢他兩步,弓搭在肩上,徒手拿着箭羽對準了他的心口。
蘇泠看見那人的瞬間,眼底的厭煩幾乎凝成實質,她“嗬”了一聲,語氣說不盡的諷刺,“果然是你。”
“我就說,你像個狗皮膏藥一樣跟了我這麽多年,今日又怎麽會不在場,原來是找了個不怎麽中用的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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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想想,恬不知恥覺得能和我齊名的鬼箭羽,怎麽會找個時日無多的瘋子來幫他殺人呢?”
蘇絡和鬼箭羽幾乎同時開口。
蘇絡:“鬼箭羽?”
鬼箭羽:“你閉嘴。”
蘇絡只在和蘇泠單獨出城時才見過鬼箭羽,幾乎次次都是靜谧夜色中一只突如其來的箭,從未見過其人,也就導致她一直以為鬼箭羽也是個戴着詭異面具的人。
細打量才發覺,他似乎并未及冠,隐約與蘇泠差不多年歲,一開口更是一副公鴨嗓,顯然還是在變聲期。
蘇泠自然不會如了他的願,“你不過是因為一心殺我才在江湖上有了這麽個混號,叫我閉嘴,你以為你是誰?
還是你以為挾持一個與我不過有一面之緣的蠢貨,就能對着我發號施令了?”
“我就說抓了那人沒用,不如抓你身後的小丫頭,可惜,他來不及”
蘇泠的劍在他脖子上劃出一道血痕,“你最好安靜一點,他的命尚且還有轉圜,你的命可捏在我手裏,我脾氣不好,最聽不得激。”
“你脾氣好不好和我有什麽關系,你自己也說我時日無多,活一日還是兩日,于我而言都沒有區別,唯一的區別就是能有幾個人來為我陪葬,你說呢?”
“可惜了。”蘇泠盯着鬼箭羽,“有時候不是你想死就能死的,瞧你對面的徒弟多緊張,他可生怕你又死在我手上,你說呢,于、文、清!”
于文清這個名字,也曾攪起江湖風雲十數載。
昔日亂世争雄,烽煙遍地,有山匪乘勢而上,盤踞山頭而活。
而後南楚一統南方局勢,與大梁和昔日前燕劃江而分,便騰出了手要收拾這些山匪馬賊。
那時南楚剛歷戰火,銀庫空虛,各處守兵又都經戰火淬煉,這些山匪就像是養肥了的羊,殺一只流出來的都是實打實的真金白銀,不到一年的功夫,山匪清剿過半,零星剩下幾個大頭抱起了團,為首者便是十三寨第一任寨主——周青。這便是南雲十三寨的由來。
他們也是運氣好,朝廷兵馬打了幾次沒打下來,又趕上朝廷裏的人吃飽喝足要奪權,幾位皇子都是打天下的好手,論起軍功誰也不讓誰,老皇帝還沒駕崩,就琢麽着怎麽當上這南楚的一把手,至于這山匪,自然也就無暇顧及。
然而這卻讓南雲十三寨的人自以為朝廷拿他們也無濟于事,險些生出自立為王的作死心,被寨中的一位謀士勸阻,這才歇了心思。
這位謀士也不是簡單人,他本是皇子麾下,奈何奪嫡失敗,皇子府連坐,他僥幸逃脫,便跑去了十三寨。
謀士善權謀,十三寨幾乎被他玩弄鼓掌之間,還險些又成了皇子奪嫡的犧牲品。
從那之後,十三寨便和朝廷徹底結下了仇,全寨上下皆不可與朝廷人員有牽扯,甚至被朝廷判了死刑的人,他們反而要救回寨子,全寨上下,皆以自己生有反骨自榮。
慢慢的,寨子裏滿是些身負人命的窮兇極惡之徒,寨主倒一直都是由周家人繼承,不過也就是個空殼子,餓不死也就算了,有事還能推出去頂鍋。他們自立了南主、雲主,掌管寨中一應事宜。
十三寨人人手段毒辣,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幾乎統率了南楚整個江湖。
于文清便是十三寨的最後一位雲主。
不過這些事時隔多年,江湖上沒什麽人會刻意提及,再加上他們是在南楚地界兒,雖說江湖與朝堂對立,可總也覺得隔了一層,是故當年鬼羅剎以一己之力屠殺南雲十三寨滿門時,大梁這邊的江湖門派也都是當熱鬧看,至于南燕,少了個禍害,他們偷着樂都來不及,朝廷更是沒怎麽查,只一心輕點寨中財物、分賬去了。
于文清這個名字一出來,蘇絡和鄭俊卿都沒什麽反應,眼前這人頭發半白,身上傷痕無數,誰也不會想到他曾經也是執掌南楚半個江湖的風雲人物。
蘇泠視線從他手臂上的傷口掃過,“你居然沒死。”
許是這久違的名字讓他撿起了些許不合時宜的體面,于文清正了正衣襟,“我這徒弟并不想我死。”頓了頓,他納罕的回頭,“你也不如我記憶中那般強悍了,是這北梁的江湖太過風和日麗,将你的軟劍也養的優柔了不成?”
蘇絡瞧着蘇泠的怒氣飙漲,忙道,“公子,還是先想着怎麽出去吧。”
于文清笑了,“原來是情色誤人,鬼羅剎可別是腳軟的走不動道兒了吧。”
蘇泠一腳踢在他膝窩,于文清悶哼一聲又跪了下去。
鬼箭羽忍無可忍,一掌砍暈鄭俊卿,抽弓搭箭,對準了鬼羅剎。
“看來你這徒弟,隐忍之道并不如你精通。”
于文清稍稍挪了挪膝蓋:“箭術也一般,你看着他長大,心中自然有數。”
“你明知道他箭術一般,還派他這些年守在城外刺殺我,看來讓你跪一跪自己徒弟也不冤。”
“他刺殺你這麽多次你不也沒殺了他嗎,看來那小子說的不錯,鬼羅剎果不如傳言那般心狠手辣。”
“怎麽,他不想你死,你卻盼着他別活?”
“你不明白嗎?活着未必是好事,長命百歲這種話,對一個忍受了九十九年貧寒孤苦的人來說可不是什麽祝福。”
“呵。”蘇泠冷笑,“怎麽,他這貧寒孤苦難道不是你帶給他的?
現如今又裝什麽深情厚誼,情誼這東西,你的狼心狗肺裏裝的下嗎,沾滿了血的手拿的住嗎?你有什麽資格大義凜然的要他死,還一副為了他好的嘴臉?
于雲主,說白了咱們都不是什麽好人,與其臨死之前裝模作樣,不如做好下地獄的準備,烈火烹油、刀山屍海,該來的,都會來。何苦惡心彼此呢?”
蘇絡怔怔看着蘇泠背影,卻見鬼箭羽将箭頭對準了自己。
于文清笑:“看來我這徒弟還是瞧得準人軟肋的。”
“瞧得準又如何,你這當師父的手上疤痕無數,都是你自己劃得吧?這些年武功盡廢,廢物一個,你也有活不下去的時候吧?你說活下去未必是好事,說的也是你自己吧?
可惜了,你有去死的決定,卻沒有去死的決心,這刀子劃得可不深。”蘇泠忽然低頭,在他耳側道“你求我,我送你去死,怎麽樣?”
“你也說了,我這徒弟不想我死。”
“他長大了,該知道事事未能如意乃是常事。”
“是嗎?”
“是啊,比如他想讓你活,想讓我死,可結果只能有一個——我活,你死。”
劍刃勒進血肉,她意圖讓鬼箭羽方寸大亂,事實證明他這一箭也确實射偏了。
變聲期的嗓子說話并不好聽,這個時期的男孩子也不愛說話,鬼箭羽應是逼急了,啞着聲音道,“你放開我師父,我帶你們出去。”
蘇泠又壓下劍刃,顯然她不覺得這是什麽合算的交易。
鬼箭羽指端用力到青白,微微上揚的眼中滿是陰翳,于文清悶悶的咳起來,忽地吐出一大口血,血液落在衣衫前襟,和那片暗紅混為了一體,他閉着眼卻似歡愉,“你說的對,這麽些年我确實不想活,從權利巅峰掉下來不好過,直到我到了這密道,我親手殺了一個、兩個、三個,他們的血液好燙,我都快忘了殺人是這樣痛快的事,看着他們的生命一點點從我的手上流走,恍惚讓我想起了生殺奪予的那些年。
我果然還是個惡魔,可惡魔降世,世人早該設下祭壇、奉上生命來迎接我的。”他啧啧搖頭,“算了,我自己來拿也是一樣的,現在,就差你一個了。”
他仿佛又陷入了某種幻想,手上的火把掉在地上,暗道中暗了一瞬,于文清霍地起身緊緊抱住了鬼羅剎,“十三寨四百三十六條人命,鬼羅剎,一起下地獄吧!”
蘇泠後背一痛,仿佛有什麽東西刺入了身體,她的手腳像是麻了一下,于文清将死之人,抱着她的力氣極大,身後的鬼箭羽從後腰拿出了把弩箭,原來于文清此行,本就是要拉着鬼羅剎一起死的!
蘇絡一直站在暗處,火把暗的那一瞬,她也将鬼箭羽的動作瞧得一清二楚,見狀更是身體比腦子快,還沒反應過來就沖了上去。
那一刻來的太快,她只覺得有什麽東西瞬間穿透了自己的身體,随後右肩處撕心裂肺的疼痛讓她呼吸都變的艱難,蘇絡蜷縮着側倒在地上,眼前一陣陣的發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