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收尾
蘇絡迷迷糊糊又夢到了蘇家被滅門。
老太太的靈堂上,二哥一身孝服,整個蘇家慘白一片,宮裏來的公公拿着明黃聖旨,說她爹忤逆聖上,蘇家滿門被判流放,還說她爹畏罪自盡,已經死在牢裏。
蘇絡瘋狂的在找什麽,從老太太的鳴安堂到她二哥的恒玉軒,又到她自己的落雪閣,四下無人,滿眼物是人非,她似乎忘了什麽,一低頭便瞧見自己滿手鮮血,身着官服的禁軍忽然出現在她面前,蘇絡倉皇逃出,不知跑了多久,她猛地撞入一人懷裏。
那人端着碗沒什麽油水的清湯面,院子裏的枇杷熟了,依舊零零星星挂着幾顆,瞧着不勝可憐。
是青禾,她将蘇絡引進屋內,屋裏空空蕩蕩,蘇絡打量着那缺了條腿的八仙桌,正要回頭問自己送來的那些東西都放哪了,便瞧見青禾腫得不成樣子的臉,她腳下一灘水漬,裙角還在不住的往下滴水,面容已然不辨了,沖蘇絡伸直了手,嘴裏不住的說着她沒偷東西,三姑娘為什麽不信。
蘇絡躲閃不及,被她一手穿過右肩。
血花乍濺,蘇絡雙腿一軟,躺了下去,然而預料的瀕死感并沒有傳來,她跌入了一人的懷裏,擡頭一瞧,是了,這裏是清泠齋,她找的是她大姐姐蘇泠。
蘇泠仿佛看不見她肩膀上的傷,只扶着她讓她半靠在自己懷裏,語氣平淡的說着裴邕良今天又有多喪心病狂。
蘇絡莫名的委屈,肩膀處的傷口快速的潰爛,可蘇泠卻一直視而不見,她想要伸手只給她看,可雙手被死死按住,根本擡不起來,蘇絡想要開口,卻像是被人捏住了喉嚨——她愈發委屈了。
外頭忽然飄起了雪,風雪吹開了房門,一個衣擺金碧輝煌的人來到蘇絡面前,蘇絡還沒擡頭,卻知道那人長着和蘇泠一樣的臉。
誠惶誠恐的,她死死抓住了身邊的蘇泠。
鄭俊卿已經一整夜沒睡了。
昨日圍樓暗道被那個什麽鬼箭羽擊暈後,他是被一陣悶痛疼醒的,醒來時鬼箭羽和于文清都不見了,只有蘇絡鮮血淋漓的躺在鬼羅剎臂彎。
蘇絡右肩處中了一箭,箭頭沒入血肉,又從身後透出來,人已經疼暈過去了。
鬼羅剎讓自己按住蘇絡,他揮劍砍掉了箭頭,蘇絡猛地一顫,熾熱的血霎時濕了鄭俊卿的衣袍。
鬼羅剎的中衣被撕成兩半,被鄭俊卿死死按着一前一後兩處傷口,而鬼羅剎直接将自己手腕放進蘇絡口中,另一只手極為幹脆的拔出了箭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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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俊卿坐在床邊,床上的蘇絡臉色慘白,手裏還緊緊攥着他的衣角。
不知怎麽的,他腦海裏不住的想起鬼羅剎那只印着兩排深深牙印的手腕。他看起來不像壞人,對起碼對蘇絡不錯。
可這些年鬼羅剎也只是作為下回鬧夜的小孩子出現在百姓口中,江湖沒有他的傳聞已久,怎麽不過一個武林大會就把他引了出來?看那個于文清的樣子,也像是早就料到他會出現似的。
出現也就算了,他還帶着蘇絡,蘇絡這體質他似乎,不,他一定知道了!
不然暗道裏無醫無藥,他若是想要蘇絡死,讓人不管就是了,何必費那心思,還讓自己也受了傷?
他莫不是看中了蘇絡這體質,想要捉去做藥人?
可平白無故的,他是怎麽發現的?
鄭俊卿看向眉心微蹙的蘇絡長嘆了口氣——這人招惹麻煩的能力還真是不減當年!
片刻後客棧小二來送吃食,兩碗清粥小菜擱在桌子上,米香糾纏上他這一夜未換的狼狽,勾起了兩聲腸鳴。
然而再看看死抓着他衣角的蘇絡,鄭俊卿又嘆了口氣。
這客棧離得遠,鬼羅剎特意挑的,安置好他們後便又折回了衛家堡。
不過這裏雖然離得遠,昨夜衛家堡的動靜卻也傳到了這裏,尤其入夜後那一陣整齊有序的腳步聲。
無月的夜只有零落星光,鄭俊卿透過窗子瞧去的時候,只看見一片黑壓壓的士兵。
鄭俊卿想起蘇絡同她玩笑的“陰兵指路”,後脊梁骨猛地竄上一陣涼意,而後被一雙鷹一樣的眼睛直勾勾盯住,他讪讪放下了窗子,心口猛跳,驚魂未定。
那為首者同樣隐在夜色中,鄭俊卿篤定這不是當地守軍打扮,瞧這一身血氣也是上過戰場的,想來是哪位暗中培養的私兵,動用上了私兵,鄭俊卿的心更沉了沉。
起初他本以為衛重華的目的只在圍樓的這些人,還安慰自己好歹大哥沒被牽連進來,然而出來之後才知道衛家堡大門緊閉,将所有人都關在了裏面,他怎麽也沒想到衛重華會發了瘋,妄圖和整個江湖對抗!
如今看朝廷中人都牽扯其中,必然不會是小事。
鄭俊卿想起父親說的當今陛下多心多疑,他們鄭家身為外戚,更要避其鋒芒,這些年皇帝陸續啓用的武将不少,要麽是為了抵禦南楚西晉和一向虎視眈眈的東戎,要麽就是想将當年征戰過的人換上一茬,好收攏軍權。
可偏在這個時候,忽然出現了一支來路不明、身份不明、意圖不明的私軍,隐晦卻又堂而皇之的出現在平川
鄭俊卿也不知該說這軍隊主人太蠢還是太自信,亦或是走投無路要殊死一搏?
他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東西太多,直到半夜時分,鬼羅剎讓人來告知他衛家堡之事已然解決,他大哥無事,要他看好蘇絡就好。
他總算松了口氣,然後将綁着蘇絡左手和床頭的布條又緊了緊。
蘇絡恢複能力很強,傷口痊愈時也癢的很,昏迷中的人痛覺沒那麽明顯,總會不自覺的撓,得有人看着她才行。
尤其是這樣重的傷,換了旁人早就失血過多死了,這也是他憑着蘇絡體質被人發現也不得不同意鬼羅剎立即拔箭的原因——萬一這箭長在了肉裏,豈不是更要命?
當然了,就算他不同意也打不過鬼羅剎,這一點他很有自知之明。
天邊泛起了魚肚白,像是誰将洗了兩遍毛筆的水潑到了天上,淺淡的墨色暈開,其下便是徹夜燈火通明的衛家堡。
蘇絡睫毛顫了顫,終于醒了。
蘇絡一睜眼就瞧見鄭俊卿一臉欣喜,然後沒什麽知覺的右手手指被他一根根從衣服上掰開,被束縛的左手也被放了下來。
鄭俊卿将她兩手并在一起放在胸口,又将被子向上提了提,拍着她手背道,“傷口很癢吧?千萬別撓。”
而後一個箭步沖到桌前,蘇絡夢裏的凄惶被他打亂,心裏一股暖流,連着右肩上的疼痛似乎都緩解了不少。
“我沒事,不用”
她話音未落,嘴角笑意正散着,就瞧見鄭俊卿端過桌上的白粥,三兩口灌進了嘴裏。
整整十二個時辰米食未進,如今熬得軟糯的米粥順着腸道踏踏實實暖了整個胃腸,鄭俊卿滿足的喟嘆一聲,又端起另一碗啜了一口。
蘇絡的滿腔感動被毫不留情的打了回去,就見鄭俊卿夾了筷子鹹菜在嘴裏嚼了嚼,“嗯?你不用什麽?”
“沒什麽。”蘇絡閉着眼極慢極輕的送了口氣出去,再睜眼時意有所指的看着他,“一個人吃兩碗,你吃的還挺多啊。”
“這還不是打昨天一早就沒吃飯。”鄭俊卿扒拉了兩筷子粥,含糊不清的道:“衛重華太缺德,連個飯都不讓吃就鬧事,昨夜那麽亂,一時給忘了,今天一早,小二問我要不要吃什麽我才想起來餓。
你也是,叫你大姐姐就叫,偏還拽着我叫,還好你醒的早,不然我這粥都涼透了!”
蘇絡這下子也沒工夫想衛家堡怎麽樣了、人都去哪了,只壓着口氣,擠了個極友善的笑,“你是不是忘了,我這個傷號也是一天米水未進?”
鄭公子當年恨不能把金子都穿身上的時候,山珍海味也是吃過的,如今第一次體會到這甜甜白米和鹹香蘿蔔幹搭在一起竟也是格外美味!全部心思正忙着認真品那碗粥,聞言敷衍道,“等我吃完就給你倒水。”
蘇絡氣笑了,右肩上的傷口仿佛有螞蟻從裏到外的啃咬,酥酥麻麻,又癢又痛,聽了鄭俊卿這話,只當他放了個無關緊要的屁,連着看見他那張臉都惱火起來。
不過沒等他那碗粥見底兒,樓下就傳來一陣熟悉的聲音。
“小二,準備幾間上房,多備些熱水和吃食。”
這音量,裴邕良無疑了。
蘇絡剛從枕頭上擡起頭,就瞧見蘇泠推門進來,她外衣顏色深重,瞧着沒什麽,可遠遠兒就能聞到一股濃濃血腥氣,她徑直走到蘇絡床前,卻沒坐下,打量了遍便直接對着鄭俊卿吩咐道,“你看好她。”
鄭俊卿捧着碗聳聳肩,然而鬼羅剎一挪開,他那雙眼睛便又帶上了打量探究。
蘇絡知道她不喜歡身上黏黏膩膩,目送她離開時什麽也沒說,只是瞧見她腦後綁着面具的帶子似乎長了一截,還沒細看就被門外的木情奪去了注意。
木情只是經過,正同她颔首示意,蘇泠卻在看見他的那一瞬立刻關緊了房門,來那個人似乎小聲說了什麽,隔着木門鈍鈍的傳到蘇絡耳朵裏時只剩下了句“別多管閑事。”
而後旁邊房間裏的開門聲傳來,卻沒聽見有人進去,直到木情的腳步聲遠了,那扇門才重重關上。
蘇絡正要收回注意,就見房門又被人一把推開,動靜之響、力道之大,好懸不是個旋轉門,不然裏面站個人都能讓他甩脫水。
來人是裴邕良,因着蘇絡和他徒弟的關系,這位顯然也沒把自己當外人,一聽說蘇絡在這間屋子裏養傷便帶着兩位家主模樣的人是濕答答的走了進來。
一位是鄭俊卿和她才說過的嚴莊莊主嚴霆恽,因為那句“北春秋南嚴莊”,蘇絡還以為這兩大江湖門派不是你死我活,也是針鋒相對的。
不過瞧這位嚴莊主雖然一身狼狽,可也是劍眉鷹眼的一派嚴肅正經,和裴邕良的氣場也算合得來。
那就更疑惑了,嚴莊主正經嚴肅的人,怎麽會和裴邕良攪到一起?
至于另一位,蘇絡不大認得,只是瞧見他被泥污了的白色衣衫隐約認出來這人當時坐在裴邕良旁邊。
看樣子嘛,也算仙風道骨,只是不知為什麽,這位掌門幾次欲言又止,看着裴邕良一連幾個白眼。
這蘇絡心說,這才是正确的打開方式嘛!
裴邕良也只是聽說她給自家徒弟擋了暗箭,這才拿出了幾分長輩的樣子裝模作樣的探視一番,被隔壁的蘇泠吼過了,便也走了。
鄭俊卿不知從哪搬出來張條幾,将蘇絡扶起來,又将那條幾橫在她面前道,“我去看看我大哥來了沒,順便給你端碗粥回來。”
蘇絡對鄭俊卿吃飽喝足之餘還能想起給她端飯的事,勉為其難表示他還算是個人。
于是,“若是你大哥沒在,許是到了別家客棧也未可知,你別太擔心。”
鄭俊卿耷着眼,“我知道,昨夜鬼羅剎派人來和我說過了,我大哥沒事,我這是擔心他來找我的話又免不了一頓罰。”
蘇絡“”
蘇絡:“我也是。”
鄭俊卿頓時幸災樂禍“你也怕你二哥發現吧?還有你大姐,啧啧,昏迷了還哭哭啼啼的叫着,看來你大姐的威懾力比你二哥還大啊!”
蘇絡聽了這話心裏莫名一虛,可場子不能輸,于是舔舔唇道,“我也怕你大哥打的你下不來床,你沒法子把粥給我送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