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殘局
條幾上一碗清的可以見底兒的粥,要是沒有那十幾粒米粒的話,蘇絡更願意叫這是水。
“不能吃大魚大肉我懂,不能吃的太撐我也懂,可這一碗你确定不是用你喝過粥的碗給我添了點水又端了上來?”
蘇絡左手拿着湯勺,看着一臉不痛快的鄭俊卿一臉孤疑。
蘇絡:“你真沒覺得你在虐待我?還是你就是故意的?”
鄭俊卿被他大哥教訓了一頓,正滿肚子氣沒處撒,瞧見蘇絡還挑三揀四,那點公子哥兒脾氣又上來,只是瞧見她不大靈活的左手才勉強壓了下去,不耐煩道“有的吃就不錯了,你當這是鄞城蘇府呢?”
蘇絡一看他這狗樣子就知道他沒在鄭大哥那裏讨到好,白了眼問道,“昨天到底怎麽回事,衛家堡的事了了嗎?”
“人都出來了,那就了了呗。”他撐着頭在條幾另一側坐下,“我當時被砍暈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醒來之後就是你這深受重傷,那個鬼羅剎給你拔了箭讓我看着你,消失了約麽一刻鐘的樣子。
再之後他回來,我們順着暗道出了衛家堡,就到了這家客棧,其餘的,我也不知道了。”
鄭俊卿打了個哈欠,困意忽的席卷而來,“你這還是剛醒,我可一宿沒睡的惦記着,我比你還想知道這到底怎麽回事。”
這客棧不僅離衛家堡遠,隔音效果也是一等一的差,旁邊屋子裏的水聲還沒停,倒是聽見裴邕良沖着大堂小二吆喝的動靜。
也難怪蘇泠會選這家客棧,武林大會衛家堡看不上,和衛家堡也沒什麽關系,窮且不說,主要是響——
旁邊屋子裏的動靜一清二楚、堂下小兒招呼客人的動靜一清二楚、就連樓梯口吱吱呀呀的老舊木頭都跟踩了尾巴的貓似的叫。
蘇絡朝着鄭俊卿招招手,兩人幾乎頭挨着頭,蘇絡小聲道,“你去把裴前輩叫來,讓他跟我們講講呗。”
裴邕良手底下的晚生對他不是耗子見了貓似的唯恐避之不及,就是蘇泠這樣嫌棄的毫不避諱,再就是老老實實連個屁都不敢放——
他一邊享受着後生們并不将他當作前輩高人的親昵,又一邊因為權威不夠徹底而惱火。
而鄭俊卿這個人,對着外人的時候還算人模人樣,他身上自有那股纨绔公子的膽大妄為,又有天然一份察言觀色的進退有度,總之除非他刻意惡心人,常理來說半杯酒下肚就能又多一個招貓逗狗的酒肉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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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都是鄞城公子哥兒們的常規操作,似乎印在骨子裏似的,生就一張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鬼話也能說的三分情真意切的嘴。
當然也并不都是這般,所謂人傑地靈,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些鄞城公子哥兒們的鮮衣怒馬仿佛是這老舊國都的最後一次回光返照,惡習也罷、品性也罷,一股腦的扔在了這最後一撥皇城根長大的孩子們身上。
而遠在新國都曲陽的公子們,高人一等的概念還沒徹底灌進腦海,自命不凡的意識卻有了些端倪,他們覺得這朝堂來日便是自己的江湖,至于鄞城那群酒囊飯袋,委實不值得放在眼裏,更将之視為自己的前車之鑒,一心讀書科考和功名。
鄭俊卿這些年也沾了些嫉惡如仇的江湖氣,于是裴邕良對這個親昵的恰到好處的小友甚是滿意。
江湖兒女大都愛表标榜自己随心所欲、不畏強權,這個年紀的年輕人們更是還沒将敬畏之心放在眼裏,他們對着強者的态度大都是挑釁多于敬重,他們覺得,這江湖遲早是他們的,前輩們的傳奇也不過是仗着自己早生了幾十年,沒什麽大不了的。
就算他這時候是神,那也是個泥塑凡胎的神,他們天都能捅破,一尊泥菩薩有什麽好怕的?
裴邕良更是接慣了旁人的冷刀子硬槍,陡然來了個遞甘蔗的,便嚼着嚼着,嚼到了蘇絡這邊。
“這事就說來話長了!”裴邕良咂了口杯裏寡淡的茶水,肩膀處站着一只極漂亮的鳥兒,歪着頭瞪着圓碌碌的眼睛瞧着裴邕良。
“那衛狗”話剛開口,他應當是想起了旁人叫自己“裴狾狗”
“裴老狗”的時候,頓時覺得“衛狗”這稱呼着實委屈了狗,狗有什麽錯呢,平白替他擔了這罵名。
于是裴邕良頓了頓,“那衛王八将我們一衆人關在了地牢裏,居然想用水淹地牢,讓我們徹底閉嘴!好在老夫素來不愛喝茶”他又咂了一口,“衛王八下在茶水裏的藥沒吃多少,還及時發現了他的目的,這才帶着關在地牢裏的一群人逃了出來。”
鄭俊卿難掩困倦,閉着嘴打了個淚眼滂沱的哈欠,“前輩威武。”
“呵,你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那位仙風道骨的白衣掌門尋聲而來,他惦記着裴老狗在他茶杯裏放愁斷腸、嘴臭了一天的仇,一心來砸場子,面上卻還是一派正氣凜然,“衛家堡監牢用的是根根精鐵,要不是我廢了把刀鞘,就憑你這兩條胳膊還能生生掰開不成?”
“你還好意思說?我明明一早便察覺了衛王八将我們刻意關在那裏的用意,和你說了你卻不信,偏等到水都漫過腿肚子了才肯放下你這臉面,不就是那刀鞘雕了些花草嗎?
寶貝的跟什麽似的,怎麽,你那些附庸風雅的東西比人命還重要不成?”
“荒唐!”他一甩衣袖,“那可是非公大師算了,和你說你也不懂,粗鄙之人,談何風雅。”
“什麽非公非母的,不就一雕木頭的嗎,說的好像他就比旁人矜貴多少似的,還風雅,你風雅,你風雅不也是一樣從泥潭裏爬出來?”
“你!”他視線落在裴邕良肩頭,“你可別忘了,我們本是能順利逃出去的,要不是你那泡發了的鳥食,也不會引來一大群的鳥,叫那些人又折回來關上了牢獄大門不說,還讓前來救助的人險些被臭的熏走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裴大閣主今日便要香消玉殒、遺臭萬年了呢!”
裴邕良開始耍賴,“哎,你話別說一半,我這滿庭芳還引來了我衛家堡的弟子你怎麽不說,他們可沒少幫忙,現在可還在山上解決後事呢!”
“是啊,沒你這些臭氣熏天的東西,他們又怎麽會被強留下來解決後事?”
“不管怎麽說,最後從衛家堡離開的暗道也是我徒弟發現的,說于你有半個救命之恩不過分吧?你就是這麽和救命恩人的師父說話的?”
蘇絡自他們開始吵架,注意力就都挪到了桌子旁打瞌睡的鄭俊卿身上,看着他的頭越磕越低,蘇泠進來的那一刻,他一頭險些磕到地上來了個五體投地,蘇絡甚是惋惜的收回視線,心說她大姐姐終于還是忍不住了。
她也大約聽明白了個大概,衛重華将他們帶走關到了監牢,想要引來水源直接将他們淹死在牢裏,裴邕良這個老狗比衛重華還狗,自然瞧出了異樣,便撬了門帶他們跑出去,只是因為什麽愁斷腸迎來了一群鳥,驚動了衛家堡的人,便又将他們關了回去。
之後呢,前來救援的人趕到,将他們帶了出來,又因為什麽原因,不得不從暗道離開衛家堡。
說到底,千鈞一發之際還是女主救了人嘛!
蘇絡眉眼彎彎的看着蘇泠帶着洗幹淨了的鬼面具,往那一站就成功讓兩個人住了口,“兩位,探病?”
裴邕良眼神躲閃,“那個,我陪我這忘年交來的。”他一指鄭俊卿。
到底是酒肉朋友,半杯酒雖說下了肚,酒一醒還是橋歸橋路歸路,甚至甩起鍋來半點內疚都不會有。
裴邕良裝模作樣:“嘶,付莊主是來?”
付裘一向對這鬼羅剎意見頗深,可礙于那剛出鍋的半個救命之恩,他也不好對着他甩臉色,只能憤憤瞪了眼裴邕良側身去了一樓大堂。
那樓梯被踩的吱呀亂叫,裴邕良立馬追了上去,“說了這裏有傷患在養傷,你就不能輕一點?那可是你恩人的恩人唔。”
裴邕良似乎被捂了嘴。
再瞧鄭俊卿,他眼皮重的幾乎能就地睡過去,幾乎是閉着眼摸出了門,到另一側隔壁的房間睡下了。
蘇泠背着手上前,條幾上的粥只喝了兩口,蘇絡早就餓過了,吃着這寡淡的東西甚至還有點想吐。
“伸手。”
蘇泠道。
蘇絡把左手掌心攤開,蘇泠往上面倒了幾顆愁斷腸,而後一陣飛羽振翅的聲音,兩只小小的、和裴邕良肩膀上一模一樣的縮小版鳥兒落在她掌心。
“呀!”蘇絡眼睛一亮,“好可愛。”
蘇泠坐在床邊,“以後就是你的了,帶回去養着玩吧。”
蘇絡把碗筷撥開,騰了塊地兒讓他們站在案上。
“好小啊,我能養活嗎?”
這兩只鳥兒吃完了,一只把腦袋縮進了蘇絡虛攏着的手心,另一只用自己小小的喙和蘇絡的食指玩,看得人心都化了。
蘇泠:“我師父都能養活,你怕什麽。”
蘇絡忽然信心大增。
“對了,衛家堡的事就算解決了嗎?叛國這樣的事,李瑾不會輕易放過他的吧?”
“衛重華已經死了。”蘇泠語氣平淡,“他本是要帶着家人逃跑,中途出了纰漏,被人攔在了衛家堡一處湖心亭,然後重傷落水,許是已經喂了王八了。”
“死了?”手心的那只鳥而被捏疼了,迷迷糊糊縮回腦袋,蘇絡忙松了手,“怎麽沒聽裴前輩說起。”
“又不是什麽好事。”蘇泠道,“昨夜情況複雜,他們江湖中人不願牽涉其中,想來最遲明日一早,他們也都散了。
如今衛家堡有瑞王接管,軍隊駐守,他們怕引火燒身,昨夜之事不會輕易提及的。”
蘇絡就像是看了場宮門叛亂的池中魚,風雨雨來的時候游上水面透了口氣,窺見了些許兵鋒劍芒,而後便縮回水底,等她再次探出頭的時候,這宮牆換了主人,她只能通過池子裏濃郁的有些過分的血腥氣察覺到一絲異樣。
不過沒關系,那宮城和她無關,她本就不是這一場場政變交鋒的主角,也沒人會去關注一條魚對這陰謀詭計的看法。
已經有太多的人将自己僥幸窺探到的狂風驟雨引以為日後吹噓的資本,仿佛那是見多識廣的最好證明,不過皇城根長大的這些孩子除了天生的優越感之外,同樣明白管住好奇和嘴巴的重要性。
許是他們不需要這些來證明人生起伏跌宕,因此也格外會小打小鬧,只是從不會将旁人的小打小鬧招攬到自己身上。
蘇絡點了點頭,“那我們是今日走還是明日?”
蘇泠食指扣了扣條幾,蘇絡知道她在猶豫,只是不知在猶豫什麽,畢竟何時啓程這樣的事還不值得她費心。
果不其然,蘇泠開口道,“你聽到瑞王仿佛一點都不驚訝。”
蘇絡指尖被啄的一痛,猛地縮回了手。
蘇泠看了眼沒了庇護的兩只鳥兒,又将視線落在蘇絡身上。
她眼神銳利,不容躲藏,微微探身道,“瑞王是先太子遺孤,自小便在曲陽,于你從未見過。
至于你說的白店,不少江湖人都不知道還有間單獨為他準備的屋子,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蘇絡朝她一笑,“我聽祖母說的啊,當年白店開滿大梁,祖母提過兩句。”
蘇泠不置可否,忽的轉移了話題,“你知道衛重華出逃時是出了什麽纰漏?”
蘇絡不敢放松警惕,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頭皮裝下去,“什麽?”
“白宏九殺了衛子良。”
“白宏九殺了衛子良?!”
蘇絡震驚的徹底,怎麽也沒想到那個沉默寡言的人一出手就殺了衛重華最看好的大兒子、這衛家堡的下任少主。
“他不是衛重華的徒弟嗎?怎麽會”
蘇泠點頭,“白宏九和衛子幀關系更為親密,衛子幀處處不如他大哥,這次更是鐵了心要壓他一頭,然而場上落敗不說,他大哥還傷了我,他心中不忿。”
“所以就撺掇這白宏九殺了自己大哥?”
“是,也不是,衛子幀确實心存不滿,不過人是白宏九自己要殺的,他覺得殺了衛子良,衛子幀就是衛重華唯一的兒子,那他想要的,就都有了。”
“衛子幀武功不錯,白宏九怎麽打的過他?”
“衛家堡各處機關他都了如指掌,衛子良又未對他生疑,一刀斃命,幹脆的很。
衛重華痛失愛子,險些走火入魔,這才叫趕來的人将他擊落入水。李惢和方煥烔以命相博,将明夫人和衛寧藏了起來。之後方煥烔被砍了只胳膊,李惢重傷關押。
聽說,那片湖水本是他給牢裏的那些人準備的,死後扔進湖裏,裏面的東西自然替他毀屍滅跡,沒成想,衛重華這是給自己打好的墳墓。”
蘇絡一時啞然。
竟是這樣。
蘇泠看她不說話了,放下食指讓一只鳥兒站在指端,她輕輕擡起至蘇絡面前,“可見信任當真是害人害己,衛重華自以為對這弟子了如指掌,卻最後還是死在他最信任的弟子手上,若是當初便說得清楚,今日未必有這殘局,絡絡,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