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中秋
八月十五,中秋佳節。
鄞城的中秋是極繁華的,昔日國都,弦重鼎沸,深夜聞笙,宛如雲外。
如今也是貴家結飾臺榭,民間争占酒樓,膏蟹桂酒香飄朱門,宛似神界仙都的飄渺無憂。
可平川是個小地方,論繁華自是比不上鄞城,然而熱鬧卻也是一樣的。
盡管衛家堡的亂子還沒徹底過去,可那也和尋常百姓無關,祭月賞月吃月餅,花燈猜謎燒寶塔,除了街上多了些形色匆匆的黑甲士兵、往日裏鮮豔招搖的縣令多穿了幾天官服以外,沒什麽能攔得住這熱鬧節日的喧嚣。
尤其聽說那位住在客棧裏的瑞王殿下,一早便啓程回了京,平川縣令大感肩上壓力頓消,一擲千金與民同樂,定了會滄齋八十壇桂花釀送于街上商販,猜對燈謎者處原有禮品之外,再加一小壇桂花釀!
一大壇酒就是十小壇,一小壇桂花釀已經夠尋常三口之家半個月的開銷,八百壇酒也就人傻錢多的宋縣令送的出手。
要說宋縣令在平川的人緣也真是沒的說,百姓們見慣了搜刮民脂民膏自己享樂的貪官污吏,自己花錢給百姓買吃買喝的縣令這怕是頭一個,連帶着他們對買官的纨绔子弟都沒了那麽多白眼——買官沒什麽,我們縣令的官就是買來的;
當官的沒本事也沒什麽,他們這小縣城,頂了天的事就是誰偷了誰家的牛,誰又偷了誰家的媳婦,偌大一個縣城,怎麽還找不出幾個聰明有腦子的呢?幹嘛非得去找縣令!
說來有意思,平川縣的刑具基本就是個擺設,這些年還沒聽那衙門裏傳過什麽慘叫出來,宋支衾又是個極好脾氣的人,按說大家對縣衙并不畏懼才是,然而事實并非如此。
早先縣令剛上任的時候,偷雞摸狗、問候祖宗的事還會鬧到衙門裏,可他們家縣令判不清這些,往往都是頂着一張叫女人看了都自愧不如的臉一本正經的聽着你們白扯,扯完了還會讓人把他沒聽明白的細節再一一詳述,一天下來,單是說個來龍去脈都能讓你說的口幹舌燥,他還沒有辦點不耐煩的一一重複,可他這張臉又實在讓人發不起什麽火氣,只能把告狀的人都磨得沒了脾氣——他不告了。
最出名的當是當地的一個偷盜慣犯,屢教不改不說,還養了一身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大無畏,宋縣令抓到他的第一天喝了點酒,人一醉話就多,整個衙門的人都躲着他。沒辦法,他把這位慣犯提了出來,對着他念叨了一晚上。
第二日,他的某位幹爹派人給他送了點酒。
第三日,他那老父親的壽宴。
第四日,他去感謝那位送酒的幹爹,正好趕上人家的酒宴。
第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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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天後,盜賊忍無可忍,痛改前非,金盆洗手了!
這事在當地廣為流傳,百姓們津津樂道——
縣令爺終于在任職半年後,點着了自己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
他們當然可以理解盜賊——冒着被縣令爺念叨六天的風險偷的銀子,還不如跟在宋縣令屁股後面從他手指縫裏流出來的多!
一來二去,大家也都很自覺的不去給縣令爺找事,争執剛剛起來,一想到若是鬧到衙門裏,少不得這些話要被翻來覆去的問上一整天,他們就覺得對方也沒那麽難以忍受,至少還是能好好說話的,縣令爺那個吉祥物罷了,他別抓着人問人家今年的收成就不錯了,他又聽不懂。
總的來說,平川縣百姓對這位縣令大體還算滿意,尤其逢年過節期間。
蘇絡她們不急着回鄞城,韓歲歡她們這時候或許也剛到福州不久,等給她外祖父賀壽之後再啓程,怎麽也得再等上半個月,她的傷又沒好,不妨在這裏先住着,過些時日再慢慢悠悠往回走。
藥王谷一行人也沒趕路,他們此行沒找到聖手李坎覃,鄭俊卿父親的腿還得找旁的法子治,老谷主有心再去衛家堡一趟,一則是找一找當時衛重華下的藥是由何藥組成——
江湖上慣用的蒙汗藥都是曼陀羅花風幹研磨制粉,而後放入酒中,大醉如死。
可衛重華這藥居然是長期服用才會使人手腳酸軟,顯然不是尋常蒙汗藥。
他覺得這藥的藥效和使人呼吸不暢這一點有很大關系。
肺主氣司呼吸,若它作用于肺,使肺納氣失常,繼而導致一系列類似肺脹,心悸、紫绀、喘脫的症狀,那着實不能輕視。
二則衛家堡也算家大業大,說不定有什麽珍藏的上好藥材,浪費了未免可惜,能讓他看上一眼最好。
他已經打聽過,此處縣令與人為善,等到那些士兵離開,他同那位宋縣令好好說說一說,應當是能進去的。
老谷主不知衛家堡已經不聲不響的挪到了陳遷手上,只帶着門中弟子們等着他們離開,今日恰逢中秋,老人家情致也是高的很,晚上吃過飯,就帶着防風就上街溜達去了,只剩下鄭家兄弟和蘇絡面面相觑。
蘇絡穿越過來之後,這還是第一次不在鄞城過中秋。
在鄞城時,老父親也從沒在這個時候回過府,所以這團圓的節日也不過是換了個新鮮的地方吃吃喝喝,再加上這裏還有些別樣的風俗是鄞城未曾有過的,按理來說她也該有些興趣才是。
畢竟再鄭俊卿眼裏,蘇絡雖然說不會主動去找熱鬧,可要是熱鬧來了,也是能自得其樂的。
他看了眼俨然沒什麽興頭的蘇絡,嘴裏利索地嗦了條蟹腿。
昨夜的動靜,他也是聽見了的,畢竟就在隔壁住着,想聽不見也難!
鄭俊卿本就覺得木情這人還可以,當時在坑裏時就把李惢罵的無反口之力,那叫一個痛快,現在人都走了,這倆人還能因為他吵架——
吵架好,最好絕交,他早就看這倆人在一起礙眼了,到時候她乖乖回她的鄞城,他繼續當他的江湖傳聞,本就是一杆子打不着的人,何必摻和在一起?
一個官家小姐,一個亡命之徒,難不成上趕着當話本子給人瞧熱鬧不成!
鄭俊卿過于得意,嘴裏也哼着不知名的調子,窗外人聲鼎沸,紅豔的燈籠點亮了一整條長街,桂花香飄四野,時不時聽見一兩聲吆喝,那是祝賀人家猜對了燈謎,得了縣令爺的賞!
鄭仁峮這些日子愈發覺得鬼羅剎給他的感覺很是熟悉,尤其蘇絡這丫頭對他的态度,他腦子裏模模糊糊有了個影子,然而今日兩人明擺着氣場不對,那點影子也被打散了。
鄭仁峮漫無頭緒,瞧見鄭俊卿吊兒郎當的樣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擡腳蹬上去,鄭俊卿好懸被一腳踹下凳子,翻了他哥個白眼,嘴裏哼哼唧唧不知道說了什麽,最後賞了他哥一個“為了你好”的眼神,到底安靜了些。
蘇絡聽着周遭的熱鬧,仿佛人群和自己隔了一層似的,朦朦胧胧傳到自己腦子裏的時候就只剩下了吵鬧。
她也不曉得自己在想什麽,在她昨夜發現分別這件事不由她掌控後,第一次産生了挑釁系統的念頭——若是她攔着蘇泠沒去救鎮北王妃呢?
要是鎮北王妃沒有看到蘇泠的臉不對,蘇泠戴着面具,她本來就瞧不見蘇泠的臉,蘇泠摘掉面具也是和韓歲歡彙合之後的事了,可原劇情裏,蘇泠并沒有等到韓歲歡一同回到鄞城。
身後的木樓梯又響了起來,蘇絡像是被驚醒似的,她按着自己快的過分的心跳——
要是真的等到半個月之後再離開,那鎮北王妃肯定已經等不到她們前去相救了!
而這計劃,是蘇泠定下的,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親生母親危在旦夕,也不知道自己的郡主身份會因為這短短的半月功夫就與她失之交臂,自己只要別開口本來這計劃也不是她提出來的不是嗎?
像蘇泠這樣的人,留在蘇家,就算沒有郡主的那層光環,也是能很好的活下去的不是嗎?
蘇絡不敢深想這只是單純為了挑釁系統,還是為了讓蘇家借助女主的光環發揚光大,還是為了她自己的什麽旁的原因她只知道要是蘇泠留在蘇家,那她這些日子的所有思前想後,就都不必多慮了!
這念頭像是客棧外忽然飛起的煙花,“砰”的一聲,就充滿了她整個腦海,然而蘇泠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時候,她還是心虛的避開了,像是煙火散盡,只剩塵埃,蘇絡腦子裏一下子沒了光亮,隐約有個聲音深根發芽,說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她忽然陷入了某種急切的惶惶不安中。
蘇泠把魂不守舍的人叫了出去。
她瞧蘇絡這惴惴不安的模樣,心中更是認定了周邶單對她說的不止那些,可要她開口,也并非那般容易。
她本就不是會将從前過往同別人娓娓道來的人,也讨厭別人在她面前添油加醋的說些往日輝煌或是世道艱難,那些摻了自誇成分的故事聽起來不僅矯情,而且做作。
更何況有些陳年舊事,瞞着瞞着就成了習慣,再開口時就容易分不清到底是真是假,一事牽一事,說也說不清楚,更不知道從何開口。
尤其蘇絡或許已經知道了些許真相,她不知道周邶單說了多少,于是更加惱火自己仿佛被人暴露陽光之下。
兩個人各懷心思的走,不知怎麽拐進了條僻靜的小巷,沒了那熾熱的紅,地上唯剩一層月霜,蜿蜒的消散在逐漸冷清的人煙,目光所及之處,唯有一棵五人環抱的大樹,歪在銀色月光下。
還真是個适合坦白的地兒!蘇泠心想。
蘇泠還在等着蘇絡開口,好判斷自己該說多少,畢竟周邶單的身份一出,那她的身份大約也瞞不下去了,可若是連裴邕良都涉及到了,那她就徹底沒什麽隐瞞的必要了。
不過蘇泠轉念一想,最差的結果不過就是周邶單把那些過往都告訴了蘇絡,血洗十三寨的真相、她和鬼羅剎的糾葛、裴邕良的從前種種可這些就算讓她知道,好像也沒什麽大不了或許真正讓她心懷不滿的,是別人偷偷摸摸把這些過往告訴了她——她心裏就總有種被暴露陽光之下的錯覺。
尤其還說什麽已經看開了,沒有責怪的意思,看開了就最好不要提起,帶着這秘密進棺材才是,如今說這些還有什麽意思,想大家趁着這大好的日子和列祖列宗團圓嗎?
蘇泠深吸了口氣,等了半晌也不見蘇絡開口,拳頭松了又緊,她終于開了口,“瑞王身邊的那個下人,也是白家的人。”
“啊?”蘇絡沒想到她會忽然說這個,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誰,不過這個木情有什麽關系?
蘇泠背對着她盯着那棵郁郁蔥蔥的樹,前兩日下了雨的緣故,樹下一層濕答答的葉子,可樹冠瞧着還是郁郁蔥蔥的,說不定還吊死過人。
“他在暗道裏找到了一枚西晉的兵符,被藏在牆裏,若是旁人,必然不會發現,不過真正置衛重華于死地的,是埋的更深的一處家廟。”
蘇絡被強行轉移注意,聽見家廟兩個字的時候,腦子忽然跳回了蘇家的祠堂。
蘇泠接着開口,“裏面只有一張案子,擺了幾十個牌位,瑞王認出來這是西晉皇室的一條分支,不知怎麽到了大梁地界兒,還成了赫赫有名的江湖門派,也難怪他老早就預備着跑掉。
大梁養精蓄銳多年,如今的皇帝滿心擴疆建功,瑞王把那些東西都帶回了京城,皇帝有了這麽個把柄,同西晉兵戎相見,也就這兩年的事。”
蘇絡尚且沒消化完這些,便又聽蘇泠道,“平川縣的縣令就是個草包,瑞王讓他來追查此事後續就是想拖着而已,壓根沒指望他能有什麽結果,此事不完,黑甲軍就有理由留在這裏,待到大梁有朝一日燃起戰火,這黑甲軍就是無往不利的一把刀。”
說到這裏,蘇泠冷笑一聲,“他還想把我當刀,只可惜苦肉計對我沒什麽用,可惜了瑞王的一番謀劃,不知想讓我在哪裏為他送上這條命。”
蘇泠說起別人的時候要尖酸刻薄的多,可說到自己身上的時候,就恨不得三兩句總結完一年,如今旁人的事說完了,她終于回過了頭,“所以,周邶單和你說了些什麽?”
周邶單?
蘇絡皺了皺眉,“周邶單沒說什麽啊,是木情叫我出去的。”
蘇泠動作一頓,“你的意思是,是木情說的自己的身份和九峰派的原委,周邶單什麽都沒說?”
得到蘇絡肯定回答的蘇泠有種給自己把自己給耍了的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