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私設公堂

柳靈月跟随父親外調到獻州已經有七個年頭了。

陶先生已經教了她六年。

剛到獻州時,她爹公務繁忙,她又因為她大姐的婚事和家裏鬧的不大愉快,她娘覺得這孩子是皮實,幾次下了狠手上了家法,可她也是個脾氣執拗的,越打倒是越激起了那股子不服輸的勁兒,把她娘氣得不輕。

後來聽聞陶先生到了此處辦起了學堂,柳夫人覺得自家人管不動,便将她送到了陶先生門下。

第一堂課,先生講“父母之愛子,則計之深遠。”她衆目睽睽之下與先生唱反調,“學生有疑,敢問先生,怎麽就知道這天下父母都是一般?兒女中多的人家,父母計得過來嗎?那些将女兒賣為奴仆以謀口糧的人家,這也是愛子嗎?”

這一通明顯挑釁的話直把那群還不受教的學生們看的傻眼,甚至不少像她這樣被送來“聽訓”的富家子弟拍着桌案起哄。

先生不慌不忙,示意她坐下,她像是只打贏了的公雞,挺立着嫣紅的雞冠子,那時她還不知道自己在先生眼中與跳梁小醜無異,只是聽着身邊人的起哄讓她覺得自己無往不勝。

先生按下手掌示意他們安靜,“我是你們的先生,你們有疑,這很好,不過腦子的人才沒有疑慮。”他說着把手負在背後,在底下轉了一圈,“不妨大家都想一想,‘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這話有沒有錯,咱們論上一論。”

柳如月正是熱血上頭的時候,往日裏在家中,她的反駁被當作頂嘴,這裏确是論學問,一天下來,她出夠了風頭,還成了這學堂一霸。

熟悉的有些拖沓的腳步聲踩着木板吱吱呀呀的響起來,柳靈月不知怎麽回事就想起了從前的情形,聽見先生來了,便忙坐正了。

先生扶着桌案慢慢坐下,三言兩語說蘇絡他們來聽十天的課,而後便翻開了書卷。先生聲音不大,可聽在耳朵很是叫人安心,哪怕他念一句“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都給人一種娓娓道來的厚重。

韓歲歡自家老爺子的學問不聽,在陶先生的課上倒是乖順的很,老老實實挨到傍晚下學,恭恭順順送走了陶先生,她這才揉了揉臉歪頭倒在蘇絡肩上。

“咱們去城裏找找看有什麽好吃的吧?我實在是吃不下白菜豆腐了。”韓歲歡抱着蘇絡胳膊唧唧歪歪,她吃了兩天的“三白飯”,錦衣玉食養起來的嘴巴早就受不了了,更何況她今天還老老實實坐了一天,再沒點好吃的,她怕是要餓死在這學堂裏了。

顧南的桌案就在她們旁邊,聞言壓着嘴角,三分笑意浸染了眼眸,“我去同先生說一聲,以後我們的晚飯在城裏吃。”

韓歲歡這才活了,“好好好,你去找先生,我們把書拿回去,一會兒就在這裏見!”

韓歲歡有了動力,直接拖着蘇絡就往住處跑,課堂裏還三五個人不慌不忙的收拾着,柳靈月也在其中,蘇絡匆匆經過她,只來得及略點點頭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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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們回到課堂時,顧南已經回來了,方才欲蓋彌彰的收拾桌上那兩本書的人只剩了兩個,蘇絡看向柳靈月,她似乎是刻意在等他們。

果不其然,見他們要走了,柳靈月上前道,“城裏我熟,我帶你們去吧,也算盡地主之誼,大家聚一聚,就當敘敘舊。”

剩下的兩人齊齊看向他們,顯然也是要一起去的。

他們剛到學堂時,所有人眼中的戒備不可能是裝的,現在不過一天的功夫就要請他們吃飯,若說沒有惡意,也是勉強了些。不過看他們的意思,這頓飯不吃也是不行的。

韓歲歡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哪怕前面是火坑她也敢自信有不怕火煉的金身,更別說吃頓飯了,怎麽,還能撐死不成?

而顧南謹慎,和蘇絡換了個眼神,蘇絡瞥見柳靈月腰上的玉佩,神色一動,答應了。

半個時辰後,六個人坐在獻州城酒樓的二樓,這裏分隔間,說話更方便。

六人坐定,柳靈月率先開口,“這是沈渠,這是黃寥,這是韓歲歡和顧南,這是蘇絡,我妹妹。”

她介紹的簡練,頗有一股江湖人士私下會面的豪爽,那個叫沈渠的公子更是應景的抱拳,蘇絡這才注意到他左手腕上幫着根紅繩,袖子一搭,又完完全全的隐藏起來。

至于那位叫黃寥的,倒是懶得和他們應付,直截了當的開口道,“你們是京城來的?”

這話委實不客氣,韓歲歡的筷子要不是夾着塊松鼠桂魚,必然狠狠拍他臉上!

然而等她胡亂塞進嘴裏的時候,柳靈月已經替她們先開了口,“他們是鄞城來的,和那些人沒關系。”

沈渠也跟着道,“是啊,話還沒問清楚,你就吊着那張臉,先生都說了,他們就在這裏十天,十天能做什麽?”

黃寥冷笑一聲,語氣陰陽怪氣,“能做什麽不該問他們?好端端的,從鄞城跑獻州來上幾天課,你們信,我可不信。”他的目光一一在對面三人面上掠過,最後落在蘇絡臉上。

他應當是想要找個軟柿子捏,蘇絡肉眼可見的脾氣好,于是探着身子逼問,“柳靈月的妹妹是吧?你要來獻州怎麽也不你先和你這姐姐說一聲,瞧她袒護的樣子,你們應該沒仇吧?”

柳靈月:“黃寥你別太過分!”

蘇絡看了眼動怒了的柳靈月,心說這話還真不好說,難不成說她忘了柳家在獻州嗎?

索性也學着黃寥的樣子探身,“黃寥是吧?你要在這酒樓審問我怎麽也不先和你爹說一聲,瞧你這氣急敗壞的樣子,我們應該沒仇吧?”

蘇絡本是覺得他既然沒有事事和他老子報備,又憑什麽要她和柳靈月報備,沒想到沈渠“撲哧”一笑,黃寥眼中嘲諷更甚,“我要是和我爹說過,你們以為現在還能好好的坐在這酒樓裏邊吃邊耍無賴?”

看來這位黃公子家裏那位老子爹八成是掌管審訊的,身份還不低。

蘇絡揚眉,“你要是和你爹說過,我們能不能在這裏坐着不知道,但你爹應該會告訴你什麽叫私設公堂,順便告訴你,按我國律令,黃公子你這是要掉腦袋的。”

“怎麽。”他雙手環胸靠在背後椅背中,一副不可一世的姿态,“不過是尋常問兩句話,我是讓人拘捕、還是□□你們了?”

“那自然是沒有。”蘇絡笑的眉眼狡黠,“既然黃公子沒有□□的意思,那我們就先告辭了。”

“蘇姑娘!”他看着當真幹脆起身的三人,語氣不善,“說了是問話,不過圖個心安罷了,這般躲躲藏藏、再三推诿,莫不是真的心中有賊?”

“心中有賊者,才看人皆是賊,黃公子認定了我們來者不善,說什麽也不會心安,那還費這功夫做什麽?”

看他們确實不吃這一套,柳靈月聳肩,“早跟你說了,有話好好說,非要扮什麽黑臉白臉,又不是唱戲,這下看你怎麽下臺。”

黃寥那張臉嚴肅的時候實打實的不近人情,唇角微微下撇,眼尾卻平緩的揚上去,是故擡眼看人的時候總帶着幾分輕蔑的高傲,鼻梁挺立,立添幾分淩厲,可下颌柔緩,又讓這淩厲更顯精致。

他聽了柳靈月的話,似乎真有幾分尴尬的挑了挑眉,食指撓了撓鼻尖,蘇絡頓覺他像極了一只咬了主人的貓。

他不說話了,沈渠拉着他們又坐下,語氣更加熱絡,“你們也別見怪,主要吧,這事兒事關先生,我們也不得不小心點,你們又在這個節骨眼從京城過來害,大家也算同窗一場,幹了這杯,當是我替他向各位賠罪了。”

沈渠一飲而盡,又張羅着讓他們吃菜,三人便當真一言不發的只顧吃菜,也不問是什麽事,更不問這是什麽節骨眼,專心致志的跟着那條魚較上了勁。

獻州菜式偏甜,蘇絡吃了一些還好,吃多了便覺得膩,不過瞧韓歲歡的樣子,這口味倒是意外和她的心意。

蘇絡放下了筷子,擡頭便和正對面的黃寥又對上,柳如月低頭把玩着腰上挂着的玉佩,不知道在想着什麽,沈渠一面便秘的不忍直視,蘇絡只瞧了眼便收回了視線,之後幾乎避無可避的同黃寥四目相對。

他顯然知道沈渠的抓耳撓腮究竟從何而來,不過沒有解圍的意思,只頗有興趣的盯着蘇絡,她到是也不避諱,坦坦蕩蕩的瞧回去。

這頓飯吃的太過安靜,柳靈月終于發覺了沈渠的異樣,長出了口氣對蘇絡道,“絡妹妹,借一步說話。”

于是這一步直接借到了柳府。

韓歲歡和顧南回了學堂,顧南穩重的很,蘇絡倒是不擔心他倆,只跟着柳靈煙曲曲折折到了她的院子。

蘇絡看她吩咐下人退下後已經開始關門關窗,不由地問道“不用先去拜見柳夫人嗎?”

柳靈月關窗的手微微一頓,繼而若無其事道,“我大姐有孕了,我娘上個月去了曲陽,她第一個孩子沒了,第二個養到不到一歲也沒立住,我娘不放心,這次非要自己看着。”

她走到桌前倒了杯茶遞給蘇絡,“我爹忙得很,十天有六天住在衙門,家裏就我一個,放心吧。”

蘇絡不知道是讓她放心,她爹娘都不在家,所以不去拜見也不會失禮,還是放心接下來說的話不會被別人聽到,亦或是放心柳靈月已經不再需要這家裏有父母的存在!

顯然這是個深究不得的問題,蘇絡吃了口茶,心說至少茶還是八分燙的。

柳靈月在一旁坐下,沒再提這些瑣事。

“說正事吧,近來有傳言說先生盜用前線軍需籌辦學堂,上個月的時候,黃寥發現了有人趁着月黑風高,将一大袋官銀埋在了先生屋後的林子裏,黃家的護衛悄悄跟了上去,發現這人是聽從一個有京城口音的人的安排,這件事在學生之間私下傳開了,不過先生身體不好,沒敢讓他操心,這也就是為什麽他們看見你們出現在學堂的時候那麽戒備。”

蘇絡皺眉,“盜用軍需?仗不是已經打完了嗎?”

獻州離南楚近,大軍駐紮之地離此雖然算不上近,可也不遠就是了,可就算住在軍營邊上,那軍需糧草銀錢也不是說偷就能偷的啊,更別說陶先生一介讀書人,年歲又已高,難不成那連破南楚六城的大梁軍隊會連一個老人都擋不住?

蘇絡自覺聽了個笑話,荒謬的不知說什麽好,轉而又想起,是啊,仗打完了,所以自然該到了論功行賞的時候了。

可內情究竟如何,誰也不知,柳靈月正色道,“無論如何,那些人想要陷害先生的用意已經很明顯了,所以他們今日過激了些,你別和他們計較。”

蘇絡話到嘴邊,想起了顧南父親在客棧時的異樣,心說先生可未必不知自己境況,顧大人此行,十有八九是特意為此事。

她猶豫了片刻,“你就這麽告訴我,不怕我和那些人真的有關系嗎?”

柳靈月聳肩,“沒辦法,那兩個人的法子都不好使,戲你也不聽、棗你也不吃,只能換我來坦白了。”

蘇絡卻搖頭,“我們只在此逗留十日,你們要是懷疑,悄悄叫人看着我們就是了,沒必要把這些透露給我,憑添風險。”她盯着柳靈月眼睛篤定道,“你們要我們幫忙。為什麽?在這獻州,以那位黃公子的身份都做不了的事,我們又怎麽可能幫得上忙?

“我已經把能說的都說了,你不答應幫忙,我沒辦法告訴你別的。”

這熟悉的邏輯蘇絡無奈失笑,“我若真要陷害先生,知道你方才說的話就已經足夠了。”

“我知道。”柳靈月道,“我信你,可我要你的承諾。”

蘇絡一時沒反應過來。

被人無端信任的感覺,讓她心口癢癢的。

一別數年,當年那個還有些咋咋呼呼做着英雄夢的小姑娘沉穩了下來,帶着幾分不切實際的天真——

一如她當年被父母懲戒、被長姐指責,卻還是執拗的想要搶親的時候。

她覺得她大姐的餘生不該那樣,所謂的喜歡也不該是這樣。

于是一腔的歡喜和偏愛曾經毫無保留、毫無忌憚的捧在她大姐面前,被人打掉後又小心翼翼的自己塞回胸口,一藏數年,現在因為陶先生的事,她又願意掏出來,這次是小心的、謹慎的、帶着年輕人的希冀與試探。

蘇絡又從她身上找到了之前那個求她幫忙搶親的小姑娘的影子,陶先生必然是她心中很重要的人,蘇絡想。

“你放心吧,我沒說不幫,我能做到的,必然盡力。

可這只是我的決定,他們兩個如何抉擇不包含在內,不管他們怎麽決定,我不希望你那些朋友對他們再使什麽威逼利誘。”

蘇絡是習慣了有什麽事都先預想最差的結果的,寶華寺變故之後,她覺得最差的結果不過就是一死百了,衛家堡變故生事之後,她又覺得最差的不過是一個人一死百了。

現在,她倒是覺得身邊沒人的時候,死的才能安心幾分,而顧南還有他父親,韓歲歡還有她祖父。

她嘛,沒那個牽挂,至于這條命,許是總有系統那倒計時在提醒,蘇絡總覺得自己時日無多,久而久之的也就脫敏了,做起什麽也沒那麽多顧慮。

不過這次顯然是她想的太多,柳靈月請她幫的忙,不會丢命,只會丢人!

作者有話要說:

姐妹們節日快樂,祝暴富、祝發財、祝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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