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獻州
兩個月過去,又是草長莺飛時,自上次養雞提案被紫蘇一票否決,蘇絡終于找到了寫日記,啊不,寫信的順暢方法。
她就當她大姐姐還沒離開一樣,用對她說話的語氣把每天的瑣碎記下來,譬如“下月初九開恩科,二哥二月中旬就到了曲陽,和爹住一起,還寫信回來告訴我,爹不讓我去曲陽真的是寵溺太過,早該讓我去他那沒人管的破屋子歷練歷練,也好知道這世間并不處處如我所想皆是人間。”
譬如“許太醫如今上了歲數,抓着我要我學醫,我不想背《大醫精誠》,被許太醫在祖母面前告了黑狀,說我目無尊長、以下犯上,結果一出門腦袋上就中了彩,許太醫頂着好大一坨鳥屎回了住處,生生兩天沒出門。”最後,她還特意補充道,“那鳥不是滿堂春。”
又譬如“祖母近來身體不好,将幾處莊子和田産店鋪交由我打理,有錢真好!”
再者,“有錢一點也不好,韓歲歡那個不要臉的已經是第六次蹭我零花錢了。”
“”
信件內容不一,不過她大姐姐從沒回過,蘇絡每天寄信,見她不回反而輕松了些,或許她嫌這信件太多,懶得看了呢?
于是她寫的更加沒有心理壓力了,想什麽寫什麽,什麽無人聽的廢話、某時某刻的小感,實在沒什麽就寫首詩湊上去,倒像是她大姐姐一直在她身邊似的!
四月的時候,西晉西戎的戰事終于平了。
蘇絡手上管着的鋪子裏有家布店,之前西晉特有的月籠紗行情一般,這紗大有煙籠寒水的飄渺,穿在身上又似流水月光靈動飄逸,因此又叫寒煙水。
不過知之者不多,價格又偏貴,但因為這幾個月西晉交戰的緣故,這紗價格貴的不知凡幾,倒是一下子出了名,布店大賺一筆不說,這些日子西晉戰事稍平,那邊的貨又補了上來,寒煙水徹底在鄞城打開了名號。
旁的人瞧着眼紅,想要分一杯羹,卻發現人家早簽好了協議,比原價高了三成,只賣給他們家店鋪,為期三年。
蘇絡這信從他二哥殿試得了二甲、西晉西戎戰事歷時四個月終停,一直寫到了平川縣的縣令跟着黑甲軍首領陳遷到了曲陽——
他們查出那許久未曾聽聞的東營樞背後之人居然是南楚世子,衛家堡一事不過是南楚調撥兩國的引子,舉國嘩然!
蘇絡記得她大姐姐說過,大梁吞并燕國時,這東營樞便是遍地開花,現在想來,當真是叫人後背發寒。
之後宋支衾投在了瑞王門下,昔日那個停了瑞王名號就吓得話都說不利索的公子哥兒經歷了好一番詭谲風雲,自沉穩了些。
Advertisement
旁人或許不曉的這小小的衛家堡會生出多少事,他确是一一目睹過——
先是東營樞建在大梁境內的各處暗道都悄悄刻了西晉文字來禍水東引,此為南楚嫁禍西晉,想要挑起梁晉争端!
後有西晉西戎交戰,西晉為防大梁背後捅刀,有意拉攏南楚,拉攏不成,便叫人殺了幾個在南楚境內的大梁商旅,最後南楚引來引去,把這禍水實打實澆在了自己頭上!
南楚大梁矛盾日益加深、十個月後大軍壓境,正德二十二年三月,兩國正式交戰!
期間大梁一路高歌,直殺敵軍大本營,首戰便拿下為首者将軍海權山頭顱,六月攻下長水,九月拿定富川,次年三月,兩軍暫時休戰,各自修整,南楚十之有一,納入大梁。
陛下大悅,下令犒賞三軍。
宋支衾又發現,這些都在瑞王和皇上的掌控之中,皇上想要開疆拓土,又不想要後人指責他善伐好殺,瑞王與皇帝鬥法,有心在這親王之位上更上一層樓。
至于衛家堡之事讓自己來查,也不過是想借着此事拖延時間而已。
方煥烔和李惢的死讓他見識了什麽叫生命的厚重,縱然立場不同,卻叫他心懷感佩,他以為自己也能成一個有所為的人,興致勃勃的跟着陳遷查了這幾個月的真相,本以為真相大白天下那日,便是海清河晏、舉國盛世那一日,可結果呢?
大軍壓境,兩國戰起,數不清的白骨永遠留在異國他鄉,有什麽意義呢?
不惜殺人查處的真相,難道就是為了讓更多的人喪命嗎?
宋支衾對官場心灰意冷,不久便自請調回平川了。
他像是做了一場力挽狂瀾的夢,現在夢醒了,他又要回到那滿地雞毛蒜皮的小小平川做他的小小縣令。
一晃六月已至,邊境總算安穩下來,蘇衍也調職到了鄞城。
這兩年屬實算不上太平,可鄞城,這個算得上蘇絡故鄉的地方,這裏擋住了外面的紅顏白骨、爾虞我詐、刀光劍影、明争暗鬥,還有和蘇絡唯二有關的曲陽的一切紛争,安穩的像個垂垂老者,所有驚心動魄過了他飽經風霜的眼都會變的慢下來,成了一句飯後談資。
打仗啊,許多年前同燕國那一戰還有不少人歷歷在目,他們晃着大蒲扇眯着眼,張口就是當年。
蘇絡更不知雲錦在鎮北王府的所有,要不是每年一支的發釵,蘇絡甚至懷疑她大姐早忘了她這一號人物,寫信也是越來越敷衍,近來更是直接默了一首《長恨歌》來應付。
本來她是想一天一句,夠她兩個月的信了的,可有明皇楊妃,為了不惹麻煩,蘇絡挑挑揀揀,勉強找出來幾句纏綿悱恻的思念,
“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
“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
畢竟是經過高考洗禮的人,背起詩來還算利索。
大梁這幾年還算風調雨順,梁楚矛盾爆發之前的這一年,蘇絡幹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屯糧——她深受電視劇荼毒,覺得打仗了最要緊的就是糧食。
當然有這一點覺悟的不止她一個,各大商戶在發覺有這個苗頭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準備了,她畢竟不如人家經驗老道,月籠紗是瞎貓碰上死耗子,如今也只能從自己莊子和幾個相熟的農戶手裏買糧。
戰事起的時候,蘇家捐了不少錢,這是蘇絡第一次對這個國家有了歸屬感,拟了個“臨虛閣主”的名號,把自己的首飾典當之後也給捐了,而後自己樂呵呵的聽着前線捷訊不斷,有種買的股票漲了的錯覺。
唯一值得蘇絡擔心的,就是原劇情裏還有半年的蘇家滅門了。
雖然那黑衣人從始至終沒出現過,可說一點都不擔心是假的,單是絕望的話,或許還能看得開些,有了希望就有了期盼,蘇絡沒了心思做別的,便想借着什麽事轉移注意,正巧韓歲歡就送上了門——
她說她收到顧南的信,顧南跟随父親前往獻州拜會一位先生,那位先生與顧南父親有半師之誼,與她祖父也曾是同窗,年老後在獻州辦了家學堂,如今身體不大好了,顧南父親便特請了半月假前去探望。
蘇絡毫不猶豫的撺掇着韓歲歡上了路。
然而馬車快到時她才想起來,獻州,當年柳家不就是外放到那裏的嗎?不過兩家許久未曾聯系了,能見到與否都未可知。
說起這個,她看着韓歲歡,“沒想到你和顧南還一直聯系着,說起來他們在鄞城的時候,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吧?”
“快五年了。”韓歲歡白她一眼,“鄭家正德十八年離開,顧家十九年,你這人也是。”韓歲歡換了個姿勢,“顧南也就算了,你和鄭俊卿居然都不寫信聯系,就算不看在我當年給你們牽過紅線的份上,看在大家還算是患難與共過的份上,你居然就能說斷就斷,你都不知道鄭俊卿給我回信的時候那個怨念!”
蘇絡擡手攔住她的胡言亂語,“什麽就牽過紅線了,你瞎說什麽呢!”
韓歲歡雙臂抱胸,“總之呢,你們兩個各自成家之前,在我這永遠是青梅竹馬,我愛怎麽想怎麽想,管你什麽事啊?
你別給我岔開話題,我告訴你,以後就算你成親了、離家了,這該聯系的還得聯系,人情世故四個字懂不懂?
不聯系什麽感情都散了,孤家寡人一個有什麽好的,你又不是七老八十、有今天沒明天的,不然”
“你快看。”蘇絡打斷她一臉興奮的指着外面,“客棧門口那個是不是顧南!”
顧南身量抽長了,容貌卻未大改,安靜的站在一位靛藍長袍的中年人身邊,他原是側對着他們,不知是不是察覺到了什麽,轉頭看過來的時候,韓歲歡已經迫不及待的跳下了車。
顧南一如記憶中沉默寡言,不過韓歲歡朝着他跑過去的時候,他眉眼間的疏離一下子就化成了春日山澗,他在那位中年男人身旁俯首耳語了幾句,那中年男人點點頭,他這才向着對面的方向行了一禮,轉身出來時,韓歲歡已經跑到客棧門前的臺階下了。
“來了。”他聲音清潤,眉梢微微上揚,而後朝着蘇絡點了點頭,“我爹也在裏面,一起進去吧。”
進去了才得知,那位先生也在,他滿頭華發,瞧着慈祥得很,蘇絡并不認識,只來時聽韓歲歡說,這位志不在朝的先生姓陶。陶先生才當真是有教無類、桃李滿天下。
他那學堂收錄學生從不看人出生才幹,凡好學、願學着,先生皆是傾囊相授,顧大人早年落魄時,便是受過他的恩惠。
韓歲歡立刻收了一身的玩鬧,恭恭敬敬的行了個禮。
而顧南父親蘇絡還是認得的,他現在已經官任禮部侍郎了,除了蓄上了胡子,瞧着并沒什麽差別,只是他們方才似乎在說什麽并不讓人愉快的話題,兩人之間氣氛有些沉郁。
禮部負責每年科考,此番前來也是因為今年的學子無意說起了陶先生一些近況,顧大人聽聞後,便折了這半月的假前來。
蘇絡二哥也算是顧大人半個門生,而這位顧大人又是韓歲歡祖父的門生,這一通寒暄過罷,陶先生樂呵呵的帶着這三個小的走了,說是既然來了,不妨住上些日子,住着也是住着,就在他的學堂上幾天的課。
陶先生實力诠釋什麽叫“隔輩親”,看也不看顧大人一眼,便帶着他們兀自走了,只留他一人住着客棧。顧大人哭笑不得的看着他們走遠,到底沒上去攔。
而陶先生的學堂在城外,家裏有個做飯的老嬷嬷,負責給不回家住的孩子們做飯,不過今日正好是休息,等到後日才會講課,陶先生帶着他們吃過了飯便安排住處,瞧着收拾得差不多了還一人發了根筆和紙張,書是從前的學生都翻舊了的,可是看得出來他的主人們都很愛惜,連個破損都很少。
先生有午休的習慣,叮囑過了便回去歇着了。
直到兩日後,學堂衆人看着多出來的兩張桌子還在興奮的猜測着,是不是又來了什麽新的學生,下一刻便見蘇絡并韓歲歡和顧南進來。
先生還沒到,這些學生們三三兩兩湊在一起,瞧見他們進來的瞬間,氣氛有一瞬的凝滞。
先生收弟子不問貧富,這些人中有破衣爛衫也有錦衣華服,坐在一起時和睦的叫人有些意料之外的感動,然而感動也只是一瞬,他們看見三人的神色明顯不善,年紀小的更是滿眼的提防。
獻州離南楚不遠,頗有些南楚慕美風尚,韓歲歡也難得的有些尴尬,僵着笑皺了皺眉,低聲道“怎麽,是看我們醜的不忍直視了?”
顧南淡淡道,“許是認出了我們是京城來的。”
畢竟獻州的富貴和鄞城的富貴還是不能比的,養出來的人更是一眼便可認出,蘇絡驚訝于顧南會說出這樣的話,他好像對這些學生會針對京城來的人表現的理所應當?
“管他呢,也就在這待十日的功夫。”韓歲歡已經很快适應下來,先一步拉着蘇絡到空着的桌案前坐下,顧南慢了半步,還未坐定便聽有人頗有些猶疑的開口,“蘇絡?”
蘇絡順着那聲音望去,也有些錯愕,“柳靈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