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鳳凰臺栖枭鳥

康照海在雲錦剛到京城時便跟着她了。

三年下來,不論是京城的風雲詭谲還是沙場的性命相托,他用那一身出神入化的輕功跟蹤過不少人,往大了說有皇宮貴戚、往小了說有家仆管事、往近了說又王府親眷、往遠了說又南楚将領、往好了說有朝廷命官、往不好了說也有貪官污吏他的任務無一例外——追蹤、調查、暗殺。

他這位主人算不得良善,卻是實實在在的膽大包天。

這次,還是他第一次受命追蹤,卻不是為了取人性命。

三年相随,康照海是營中唯一知曉她女兒家身份的人,生死相交,他卻也從未見過雲錦有對什麽人、什麽事這般上心過——

那個被主人從青樓女子高價買回的女子,居然被她親自抱着上了馬車,途中那女子要走,主人更是轉眼便讓自己跟上

能有人和主人相談甚歡本就是件離奇的事,更別說當時主人的語氣明顯是想讓她一同離去的!

她明明最讨厭別人違背她的意願

康照海很快根據他為數不多的直覺認定,這個女子,對主人很重要!

于是那位陶先生得知他們跑去了青樓,一怒之下讓他們都跪在學堂的事,雲錦也是最快知道的。

消息最後附言:先生說除非父母親自前來,否則都要跪到自己究竟錯在何處。

康照海本以為按着雲錦的脾氣,大約這消息傳出去不到半個時辰她就會讓自己帶着這叫蘇絡的姑娘走人,更甚者會親自前來也不一定。

可奇怪的是,消息傳出去了半日,康照海卻遲遲未曾收到指令。

難不成主人對這位蘇姑娘并非那般看重,只是當時被酒色所惑?

亦或是可憐她出生青樓,得知她只是喬裝後便沒了那份憐憫?那還讓自己守在這裏做什麽?

康照海生疏于人情世故,摸不準雲錦的心意,有沒收到任何撤退、亦或是動手的指令,他便只好暗中查看,可這邊的消息卻還是不疊的送到雲錦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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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日:

陶先生罰蘇姑娘及黃公子四人罰跪學堂。

又兩位自請罰跪。

又十五人自請罰。

又三十六人自請罰。

滴水未進,徹夜未眠。

第二日:

無異。

第三日:

無異。

第四日:

一人昏仆,午後,有父母前來告罪,罰跪着少一人。

無異。

第五日:

罰跪着少十人。

午後又少三人。

第六日:

罰跪着唯餘十人。

午後陳豪珞前來,罰跪着唯餘六人,似無親無故。

康照海似乎以為自己發出的消息夠多,主人夠煩,就會招招手把自己叫回去,可惜直到玉樓春被查抄,他也沒能等到撤退的指令。

雲錦帶人查抄玉樓春這天,是蘇絡在學堂跪着的第七天。

蘇絡已經困到睜不開眼了,身邊的聲音模模糊糊像是隔着一層棉花,她隐約聽到身邊有什麽人快步過來,而後或勸或罵的帶走一個人,當然了,她沒寄希望于蘇家老父親能神兵天降的出現在身邊,那于她而言驚吓遠遠多于驚喜。

昨日黃寥也被家中人帶走了,柳大人大前天就帶走了柳靈月,顧大人礙于某種情分或是顏面,還未曾出現。

如今這學堂之中,除了帶着紅繩想要驅邪避禍、卻生生将自己活成了邪禍的沈渠,就是蘇絡、顧南、韓歲歡和幾個連平日裏惦記着的長輩都沒有的人。

耳聽得又有腳步聲傳來,蘇絡眼睛也沒睜開,身子卻下意識的跪直了,垂着頭慢吞吞的想着這應該是沈渠家的人——

他們家的人原本早早命人來送了消息,說這小子混的很,請先生務必重罰。可到底是自家孩子,怎麽可能不心疼?

蘇絡眯着眼由着意識漸漸渙散,那腳步聲也沒了,蘇絡心說:沈渠這次倒是安靜的很,走的悄無聲息,連個屁也沒放。

她的頭又重重的垂下去,不過好在這些日子有了經驗,蘇絡的胳膊已經随時準備好了會放在了頭會磕下去的地方。

然而這次,她的胳膊一緊,像是被什麽勒住了似的,頭也沒磕在地上,而是一陣頭重腳輕之後,仰躺在了個熟悉的懷裏。

這姿勢可比跪着适合睡覺,蘇絡瞬間被困意席卷,睡夢之中,雙腿似乎被人死死按住,一群螞蟻從骨頭縫裏源源不斷的爬出來,蘇絡想要躲開,卻只傳來一陣陣鑽心的痛癢。

那螞蟻更多了,蘇絡夢中都忍不住呻吟起來,眉頭皺得死緊,忽然有雙手貼在了膝蓋上,手心滾燙,螞蟻不見了,可她更癢了,蘇絡掙脫不開,直把自己氣的眼淚不絕。

雲錦是審完了芳杏才将蘇絡接出來的。

那日夜探玉樓春之後,她自嘲少見多怪,不過瞧見了兩位花魁的私情,便險些誤會了這世間所有姐妹之情都如同那般,雲錦自覺反應過度,夜風一吹,所有旖旎煙消雲散,她倒是另找了法子,既然已經知道了這兩人關系非淺,若是憐香有什麽異動,芳杏自然知曉。

就算從芳杏這裏問不出什麽,憐香就能眼睜睜看着自己所愛之人替自己吃苦嗎?

雲錦本是打算從芳杏這裏下手,好查出憐香的背後之人,這一查才發現,憐香不過是個障眼法,芳杏,才是真正的黃總軍的人!

芳杏原名季婉秋,是泉州撫軍季央之女,季央多年前被人陷害,舉家流放,妻女充妓,而後母親不堪其辱自殺,季婉秋被人救回來一命,輾轉流落玉樓春,幾年後有人自稱是她未婚夫婿,想要将她納入府中,被當年剛剛升為三川總督的黃總軍趕出獻州

黃潛當年不過是酒後之舉,又是微服出行,要不是季婉秋之後在街上見過黃總軍縱馬游街的場景,只怕也認不出救了自己的,居然是以一己之力擋南楚北上肆虐的黃将軍!

恩情總是要還的,況且淪落之時的俠義相助本就帶着少女的天真希冀,次年她成為玉樓春花魁,黃總軍回京述職,那位未婚夫婿不知從何處得了消息又來鬧事,說自己同他有過娃娃親,非要帶她離開不可!

季婉秋到底也不是當年那個膽小怕事的芳杏了,這次不用她多言,便有人上趕着替她解決麻煩了。

其中一人,便是黃總軍手下——她認出了他的腰牌,正面一只兇狠的狼獸,背面镌刻龍飛鳳舞一個“黃”字。

獻州沒人不認得這塊腰牌意味着什麽,這也是腰牌的主人挂着他的原因——

黃總軍在獻州只手遮天,有了這腰牌,哪怕是官府當場抓到人殺人放火,那也得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管得起!

這年輕人自然沒有殺人放火的意思,不過可以仗着勢行些方便,那倒是求之不得。

之後,季婉秋和那年輕人越走越近,為表忠心,她也幫忙做了不少“黃總軍授命”的事,久而久之,黃總軍當真知曉了她的存在,芳杏成了他最為隐蔽的一雙眼睛,看着這多事之秋還有幾多殘紅落水、幾多孤鶴欲飛。

而憐香一早發現了她的所作所為,便存心替她遮掩

雲錦長嘆口氣,自然,這是季婉秋自敘。

她一邊深陷同憐香的情誼之中,一邊又自我感動于償還恩情的所作所為,然而事實上,雲錦查過了,季婉秋口中那帶着腰牌的人不過是個和黃潛八竿子打不着的無名之輩,偶然得了那腰牌便橫行無忌,借着黃總軍這棵大樹作威作福,就連幫着陷害陶先生之事,都不是黃潛本意。

事實上,這玉樓春本就是別人早些年“孝敬”給黃潛的,養軍花銷不是小數,黃潛有犯上作亂的膽子,自然不會有一顆安安定定的心,他私下有不少賺錢的行當。

來的錢未必幹淨,卻也養活了這數十萬铮铮鐵甲悍立不倒,這獻州繁花若錦。

可換句話說,這青樓既然是黃潛自家行當,這樓中能瞧出那人身份的不在少數,可卻任由着季婉秋自囿于這場恩情之中無可自拔。

雲錦深吸口氣,擡手拭掉了蘇絡眼尾淚痕。

季婉秋牢中所言任歷歷在目:我這一生,自以為清潔如玉,不入泥沼,可到頭來,竟只有一場不容于世的情愛是真的,大人,求您,放過她。

蘇絡睫毛顫了顫,還沒睜眼便先倒吸了口涼氣。

雲錦眼底晦澀難辨盡收其中,指間濕潤落在掌心握緊。

黃寥被陳豪珞帶回府中時,黃潛并未在府上,而黃寥也顯然很不承情,拉着一張臉強撐着不肯休息。

“陳叔,你是看着我長大的,你跟我說實話,我爹他到底想幹什麽?

你別和我說什麽年紀小,不要管閑事,要是自家事都算閑事,你們幹脆把我移出家譜得了。”

“仔細你爹聽見了又要扒你的皮!”陳豪珞苦笑,“這不是我說不說的問題,是你爹不願意讓你知道,我已經替你瞞了他一次,是因為你牽扯到了裏面。旁的,你要知道就只管問他,他讓我說,我必然知無不言。”

看黃寥深吸口氣惱火至極的樣子,陳豪珞嘆口氣,正色道,“廖兒,我同你說實話,這不是年紀小不小的問題,你爹和我也是從你這時候過來的,最是清楚你這個年紀的男孩子的性子,有些事你早晚要知道,但現在不是最好的時候,你爹拼了這麽大半輩子,不就是想讓你衣食無憂的長大嗎?

你還上趕着替他操心,你爹那個要面子的,罵你都是輕的,他還沒老呢,且由着他給你遮幾年的風雨吧。”

他說完又嘆了口氣,“你先好好休息,現在,你只要知道你先生的事和你爹無關就行了,旁的,就別多想了。”

陳豪珞一只腳已經邁出了門,“陳叔。”身後黃寥忽的叫住他,含糊不清的道,“謝謝。”

黃寥說完便縮回了被子,仿佛已經睡熟的模樣,陳豪珞搖搖頭,臭小子,這要面子的脾氣和他爹還真是如出一轍。

他出了院子,擡頭便和站在門口的黃潛對上,風吹落了一朵紅豔的石榴花,也将陳豪珞吹的一個激靈,黃潛虎目闊額,見狀狠狠翻了一個白眼,冷哼一聲大步走在前頭。

他的背微微有些駝了,可正如陳豪珞所說,五十年興衰,江南未老,任由輿圖換稿,他還想護着這滿園芳菲,看鳳凰臺栖枭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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