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一起為非作歹嘛?
世人皆知背靠大樹好乘涼,瞧着黃總軍這棵大樹睥睨一方,麾下之人無可計數。
然而說起來,黃潛不像陸家軍靠着滿門忠烈的血造就“陸家軍”名號、亦不像武定侯生就皇家子嗣,又有同陸家軍擊滅前燕的軍功!就連雲錦生父——鎮北王,作為大梁唯一的異姓王,那也是同東戎數年厮殺,鎮守北域繼而遠播的威名。
黃潛有祖上蔭封,而且正經算起來,軍功并不如那幾位顯眼,但他卻能有這總軍的名號鎮守兩川三關多年,靠的是多年前獻州城外滔天巨焰、長水河邊枯骨如山、芙城之內屠城滅族
世人皆雲:黃總軍生性殘暴,也正是這份殘暴,止住了大梁南楚戰事數十年。
黃潛不是不費一兵一甲橫掃千軍的能手,亦不是運籌帷幄把弄人心的強将,黃總軍麾下的大梁鐵騎從不招降,只有狼一樣的兇狠和不死不休!
用黃總軍的話說:戰,不能止戰;怕,才能止戰!
可是怕的,何止是南楚?大梁皇帝同樣時刻擔心着這位功高震主的元帥——
一個單靠聲名就能威懾敵軍的人,在大梁百姓心中,是比皇帝還要可靠的戰神。
人皇是不允許自己國土之上有真實的神靈的存在的,尤其南楚安靜這麽多年,皇帝想要收斂軍權,便只好請這位戰神下一下神壇。
對皇帝而言,南楚是要打的,軍權也是要收的。
對南楚而言,髒水又被潑回了自己身上,這一仗也是避無可避的,但是大梁君臣離心,這一仗未必打不過。
尤其太子延朝堂風光,他帶着群臣編篡文選不說,又想着在軍功上風光一把。
如今皇帝年邁,若是在此時打了勝仗,太子勢必要替他犒勞三軍的,若是輸了,這筆賬也不會記在自己名下,大不了賠些錢財了事,何況還能趁機試一試北梁國力,大楚休養了這麽多年的精兵總得拉出來練一練,不管輸贏,朝中那些中飽私囊屍位素餐的人總該借着機會清一清不論怎麽說,怎麽算也不是吃虧的買賣。
南楚太子已經開始為了自己登基後肅清朝綱做準備,大梁皇帝一心禦宇天下,兩人不謀而合,這仗打得順其自然,黃潛倒不是看不出這位皇帝的疑心,只是這麽多年過去,他也不是那個靠着軍功才能守住聲名的黃将軍了,這些年皇帝在獻州派來的人手不少,做的動作更是不少,于是黃潛不想忍了。
皇帝輪流做,今年到我家,何必防備着人家的疑心委屈自己呢?
他也沒想推翻他們穆家,大家劃江而治,黃潛還守着他這兩川三關就是——黃總軍自認良心很夠,也沒那麽大野心——到時候随便拟個國號,好賴給他兒子個太子過過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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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此次南楚大梁之戰,他擺足了不幹己事的架勢,長林軍由新人組建,軍饷由戶部直送——
南楚認定了北梁君臣不睦,大梁皇帝認定了黃潛居功自傲,倒沒覺得他這舉動有什麽不對。
換句話說,沒人覺得長林軍可以打贏,一群新兵,加上幾個勉強混到副将的油子,送上戰場也是炮灰而已,等到長林軍一滅,黃潛就不得不親自上陣,輕敵一過已經坐實,就算贏了之後也是功過相抵
而黃潛呢,只是不想同時得罪南楚和大梁而已,等到他名正言順的率領一衆大軍到了陣前,黃袍一披,大梁就不得不忌憚自己會不會和南楚連手,南楚和她是決計打不起來的,但凡動了手,他這“自封為皇”的舉措就可算作乍敵,反倒給自己遞了後路,日後保不齊打得更加兇狠,權衡利弊,還是叫自己同大梁分割來的保險些。
三方人馬打定了主意,可誰也沒想到長林軍出了個頗有将帥之才的林宿來,少年郎風光意氣勃發,一路直破南楚腹地!
削弱不了就制衡,大梁皇帝迅速派人籠絡,南楚如何頭痛且不論,黃總軍披身的黃袍沒用上,這時候動手反倒容易惹得三相夾擊,加之他對林宿也是頗多欣賞,這自立為王的事倒是暫且耽擱了下來。
自然,這些暗裏風浪沒人瞧見,獻州也是依舊的熱鬧似錦,百姓們依舊為了地裏莊稼操心,商戶們依舊惦記着家裏獨守空房的美嬌娘,城外的學堂依舊孤零零的跪着顧南和韓歲歡,不過城裏的一處院子倒是多了個“脅迫”而來的蘇絡。
顧大人由于和陶先生的幹系,雖然人在獻州,倒是不好和他求情帶走這兩人,生生讓他們跪夠了十日才把人帶回去。
而蘇絡被雲錦帶回來之後,她便再沒出現過,只一個叫康照海的人看着自己,他不算太高,身量甚至算得上纖細,腰上挂着把匕首堵在門口,烏沉沉的不說話也不動,要不是他身上有雲錦留下來的親筆書作證據,蘇絡險些以為自己被人綁架了!只是如今不讓出門的架勢,和綁架也差不離了。
蘇絡怕韓歲歡擔心,一瘸一拐的走到門口和人家好說歹說了——哪怕不出去,送封信過去也是好的!
可別說信了,康照海就是徹頭徹尾的将蘇絡當空氣,不聽不理也不讓跑,就是泥人也生了三分火氣,蘇絡憤憤回了房間,她絕食了。
蘇絡自己都沒想到,自己還會用上這麽幼稚的法子來脫身,可康照海看的嚴,想來想去,他是雲錦的人,受命看着自己總不能把人看死了,她又不能一頭撞死了洩憤,也就只有絕食這麽一個依仗了。
果不其然,蘇絡絕食的第二天,雲錦回來了。
雲錦臉色很差,似乎這些天都沒休息好,眼下一片烏青,蘇絡醒來的時候,正瞧見她撐着額角坐在一旁的八仙桌旁閉目養神。
蘇絡困意瞬間醒了,抿抿唇心說好像叫韓歲歡多擔心幾天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她輕手輕腳下了床,可膝蓋上的傷還沒好利索,蘇絡吸了口冷氣,這聲音極輕,雲錦卻瞬間睜開了眼,眼中一片紅血絲,聲音也幹啞的厲害。
“醒了?”
蘇絡點點頭,汲着鞋慢慢走到桌邊倒了杯水遞給雲錦,她只抿了口便放下了,吩咐外面送了些吃食進來。
雲錦端着碗稠糯的白粥,獻州多甜食,她素來不喜,能吃的也不多,那碗粥更是完任務似的三兩口便咽了。
這飯菜也不和蘇絡胃口,見雲錦放下了碗筷,她剛要撂筷子便被雲錦輕飄飄看了過來,道,“康照海死板不懂變通,我已經吩咐過了,你要是有事找我,讓他傳信即可,不必折騰自己。”
蘇絡握着的筷子又捏緊了些。
她本來覺得自己無緣無故被關在這裏憋屈的很,憋屈了幾天又變成了惱火,可一對上雲錦,她心裏便只剩了愧疚和無措——她似乎總是在給她找麻煩。
雲錦看她低着頭不說話,便接着道,“陶先生的事你放心,不會再有人陷害他了。”
指使芳杏的人算是黃潛的人,叫薛信,無官無職,在獻州有個才名,不過家境落魄,想頂着他的名頭貪銀子罷了,事後被雲錦發現,見她不依不饒,京城那邊又頗是器重,這才想着誣陷給旁人。
其實不論是赈災銀還是軍饷,從上面過一層就要扒一層的,這些年大家都心裏有數,只要別太過分也沒人會去查。
薛信無官無職,能拿到的錢也不過是從同他交好的官員那裏蹭來的,九牛一毛而已。
然而雲錦真的要查的時候,唯一被推出去也只有他,他沒辦法,只好找一個他得罪得起的人來栽贓,
只是他沒想到,雲錦不僅查他,連帶着獻州動了手腳的官員一個也沒放過,也好在這是戶部直發的軍饷,中間過的手少,否則,只怕是整個獻州都要讓她鬧翻!
雲錦這些日子一閑下來就會想起那日審完芳杏後做的夢,總要做些旁的事來分心,蘇絡先前跪在學堂,鬧大了之後又被關在這小小院子,混不知外面早已經鬧翻了天。
黃總軍府上這幾天忙的很,一半是來求情的,一半是來勸他對林宿動手的。
這個年輕人太狂妄,竟然借着民憤對這些人下狠手,逼黃總軍不得不棄車保帥,全然是不管不顧、玉石俱焚的架勢!
留這樣的人在,他們那些私隐遲早要被暴露陽光之下受衆人擯棄。
黃潛嫌他們煩,索性一個也不見,都推給陳豪珞解決,陳豪珞是出了名的泥菩薩,倒不是說他面軟心善,而是極善和稀泥,可這些人一蜂窩湊上來,也不是三兩句話就能糊弄走的,這件事他們說的義憤填膺,好像林宿不除,他們黃總軍就要被逼退位了似的。
然而就算是棄車保帥,起碼官聲是保住了,官聲這東西,繁花似錦的時候沒覺得有什麽要緊,可若真要做些什麽,民心總還是要的。
他們這些知曉黃潛目的人反倒是不急,真正急得,一半是軍中将領,看不過林宿年少成名、頗受器重的,一半是借此來向黃總軍表忠心的,至于真正為了私藏軍饷的大人們操心的人,早一并被請進了府衙大牢,沒工夫來這邊求情。
陳豪珞送走了一波又一波的人,空暇之餘也不得不感嘆林宿這人,倒真是半點不拖泥帶水的利落!
剛撂下這杯茶,陳豪珞松了口氣,看着天邊将落的紅日眯了眯眼,又聽下人來報,郭煥之回來了。
蘇絡塞了半碗粥和兩個蝦餃,雲錦看她實在吃不下了,才叫康照海将這些撤走。
蘇絡猶豫道,“既然陶先生沒事了,我也該回鄞城了。”
雲錦仰着頭靠在椅背上,她閉着眼,蘇絡知道她沒睡着,可過了半晌,雲錦才開口,她似乎斟酌良久,說的話一字一句帶着慎重,蘇絡不由得坐直了,雲錦道“我之前,原本懷疑的一直是憐香,後來才知,原來憐香一直是障眼法,她只是怕人查到芳杏而已。”
她聲音晦澀,仿佛這話很是難以啓齒似的,蘇絡以為她是查案時不順,默了默道,“有心人有心為之,也是在所難免。”
雲錦睫毛顫了顫,輕出口氣望着頭頂房梁出神,“明知有人在查,旁人避之不及,居然有人上趕着替人頂罪。”
蘇絡喟嘆一聲,“父母之愛子,兄弟之友恭,夫妻之情愛,情至深處,可為其亡身。
都說青樓女子薄情,他們兩個這般,也算是情誼深厚,可憐可嘆了。”
雲錦極慢的坐起了身,視線不放過蘇絡一絲一毫的神色變化,道“情誼?被翻紅浪的情誼嗎?”
蘇絡瞳孔微微縮張,顯然也沒料到兩人竟是這樣的關系,畢竟憐香她只是耳聞,芳杏也不過是一面之緣,她有些茫然的眨了眨眼。
雲錦卻忽然轉移了話題,“這次在獻州見你,倒是沒聽你再叫我大姐姐。”
她語氣裏似乎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慨和凄涼,可細聽又好像有些叫蘇絡聽不懂的希冀,蘇絡沒反應過來這兩件事有什麽幹系,只好道,“畢竟你現在是林将軍,不好叫人聽見。”
雲錦追問,“現在沒外人,也沒聽你叫。”
蘇絡不知道她怎麽對個稱呼這麽執着,然而這三個字多年未經唇齒,竟也有些生疏的難以啓齒了,她只好低着頭道,“你現在是鎮北王家的郡主了。”
蘇絡驚訝于這句話當着雲錦的面從自己嘴裏說出來竟然是這樣滞澀的心酸,更驚訝于心髒處的酸楚這樣清晰明了,腦子卻搞不清楚它到底在心酸什麽。
她聽見雲錦有些急躁的扣着桌案,眼眶一酸忽的擡手遮着臉打了個哈欠。
雲錦語氣有些急切,“你不把我當你姐姐?”
蘇絡還沒開口,她便又問,“那若是換做我受人蒙蔽,你會怎麽做?”
蘇絡覺得這話問的沒什麽意思,要是雲錦都被蒙在鼓裏,自己當然是跟她一起蒙在鼓裏,她還能怎麽做。
“一起為非作歹嘛?”
這話不小心說出了口,連雲錦都愣了愣,深吸口氣才壓住了嘴角的弧度。
“你別給我胡鬧!”
蘇絡莫名懂了雲錦想說什麽,點點頭應承,“我不胡鬧。”她頓了頓,“你要做的,我都會幫你,我可以算你的從犯,但是我不想一個人頂罪。”
雲錦神色微動,“殺人放火也行嗎?”
蘇絡毫不避諱,“你會讓我幫你殺人放火嗎?”
兩人相視無言,雲錦忽的低頭笑了,“你這是把我當好人了?”
“芳杏栽贓陷害,可在憐香眼裏,她也不過是在償還恩情。”蘇絡道,“這世界上的事看不透的太多了,既然什麽都信不過,那就只能信問心無愧了。”
“你把你自己比憐香?”雲錦向前探了探道,“她們兩個,可不是簡單的姐妹情深。”
蘇絡已經從方才的驚訝中緩過了神,此刻略垂着眉眼,“身陷青樓本已是艱難,卻在此處遇見了真心之人,福禍相依,她們也是艱難。”
作者有話要說:
我掐指一算,這應該是大刀之前最後的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