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大早起來,進藤光的心情就不太好。

就子女的教育問題上,塔矢亮固執得簡直象頭牛。

他是覺得沒必要現在就讓優君學棋,但那個家夥卻說什麽自己三歲時已經開始與父親對局了,一副要下棋就趁早的典範樣。

“我十一歲才知道圍棋的事,倉田先生也是後來才有興趣的。這麽早替炎炎下決定,我覺得太過分了。”

光一邊念一邊吃早飯,對面的亮掃了他一眼,“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擁有你們那樣的才能。”

光一愣,轉而想起當年的桑原老師對他說過的話,具有才能的人就好像擁有鮮豔羽毛的鳥兒,是無須辨認的事實。

但才能是一回事,實力又是另一回事吧。

譬如亮。

他搖了搖頭,“我才不要炎炎像你那樣,從小到大除了圍棋就什麽也不知道,連親密的朋友都沒有的話,那多可憐。”

亮舉起的筷子一頓,“可憐?”

聲音裏已帶着相當的不悅。

光還未察覺地點了點頭,“對啊,要不你以為,為什麽我那時總要拉着你去玩,還不是——”

“看我可憐?”

筷子啪地一聲,摔到了碗邊。

光一怔,這才發現不對勁。

“我吃飽了。”亮說着,起身就上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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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吧,這麽一說就生氣?

光也來氣了,将桌上碗筷一收拾,自己氣哼哼跟上了樓。

因為最近賽事過重的緣故,将孩子托付給明子夫人換來的難得的單獨相處,結果第一個早晨就變成這樣,真讓人郁悶。

不會是壓力太大吧……唔,也有可能——

啊,那還是別上去煩他了。

光轉身就要下樓,腳下卻突然一空,“啊!”

他來不及抓住扶梯,整個人直向前撲去,兩三下就滾下樓梯!

“光!光!”

他下意識睜開眼睛,面前是那雙暗綠色眸子。

“光!你沒事吧!”

他正想張口說沒事,可念頭一轉,立即将話吞下了肚,伸手将他推開後,撐着地坐起了身。

“這是哪?”

他問着,扶着額頭,不甚困擾的模樣。

扶着他的胳膊一僵。

随即是有些變調的聲音,“光?你……”

後腦勺那邊似乎腫了一大塊,光伸手去碰,一碰痛得連連吸氣,“你,你是誰?”

“光?我帶你去醫院!”

他聽得出那人口氣焦急起來,可還裝作毫不知情的模樣,“這裏是……唔。”

他打量着四周,發現自己正半坐在地板上,看樣子真是從樓梯上一頭栽下,“我還活着啊……”他自言自語,絲毫不顧身邊那人的臉色,“唔,這裏是?”

那人的手臂重重一震。

“光?!”

聲音猛地拔高,扶持着他的手竟一下捏緊。

光偷笑,但面上卻還是疑惑的模樣,自己搖搖晃晃借着他的扶持站起了身。

“先生?”他問,“是你救了我嗎?”

他刻意使用了女性的自稱,自己還不免抖了一抖。

塔矢亮的心髒幾乎要停止了。

他睜大着眼,仿佛要從眼前這具突然變得陌生的身體上揪出那個靈魂一般,一次又一次地确認着。

“光……”

那副表情一下變得奇妙起來,這樣被親昵地叫着很是突兀與不解。

同樣的身體,卻是迥然不同的表情。

難道說——

塔矢亮不可置信地後退了一大步。

不,這不可能!

“……雖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可您能告訴我,這是哪裏?”

亮連連推了數步,只身靠在了飯桌上,全身僵硬,只有手指能動彈——它們在發着抖。

大約是被他這般模樣吓到,那個人的聲音也變得害怕起來,“先生,我乘坐的航班……反正我也弄不明白,但您能不能送我去最近的警局?”

疾馳的汽車,目的地卻是最近的醫院。

亮一言不發,而光在偷偷地,打量着他。

唔,臉色很平靜嘛……

就在此刻,亮突然開了口。

“我是你的丈夫,塔矢亮。”

他說。

光本想裝作驚訝的樣子,但沒成功,因為耳根處突然一紅。

而亮将他這副少女懷春的模樣看在眼中,心慢慢沉了下去。

車行了一段,光發現有些不對勁,剛想出口提醒,亮猛地踩下剎車,險險擦過另一輛。

幸虧周日早晨行車稀少,并沒有造成更嚴重的追尾事故。

亮重重呼出一口氣,打方向盤,将車停在了路邊。

“抱歉……”他握住方向盤的手從剛才開始,一直在發抖,“能不能請你……先下車?”

雖然用着敬語,可進藤光确信這一句絕對不是請求。

“怎麽了……”

“下車……拜托……”

那個人已經垂下臉去,死死地将自己,按在了方向盤上。

光本覺得玩得差不多了想收手,但見他這樣又對接下來的發展有些好奇,于是很聽話地就下了車。

車窗并沒有關上,他一回頭,便看見亮的肩膀遽然地一震,然後劇烈地起伏。

他能聽見輕輕的抽泣聲,忍不住地嗚咽着,仿佛要吞下所有的眼淚那般。

但很快,再也抑制不住地,亮痛哭出聲。

光手足無措,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他。

“亮……”他嗫嗫着,伸手拉開車門,“對不起……我開玩笑的。”

結果,那句話說完,那個人再也沒有睬過他。

光哀嘆了一聲,毫無形象地将自己扔到了和谷家的榻榻米上。

“棋院的人都道稀奇呢,整一禮拜塔矢亮對你不理不睬,真乃奇觀啊!”

和谷說完,出去倒熱飲去了。

“只是開了一個玩笑麽。”光抱上抱枕,将下巴靠上,“而且我有很認真地道歉啊。”

棋盤前的伊角桑收拾着棋子,“所以你們算是在冷戰?”

光點了點頭,“比冷戰還可怕,現在他自己住回父母那邊了,扔我一個人在公寓裏喝西北風。”

“你到底開了什麽玩笑啊,”和谷很快将熱飲端了進來,“我倒蠻好奇的。”

光含糊其辭地說,“也沒什麽。”

“沒什麽?”和谷将熱可可遞給他,“沒什麽能成這樣?棋如其人,他脾氣怎樣,你最清楚。”

光不肯說,就辯道,“他在忙棋聖戰啊,擺一副誰惹誰死的臉也正常麽。”

“我還以為你不知道呢。”和谷将順手拿進來的傳真扔到了他的眼前,“剛剛傳過來的,他輸了第四局。”

光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立即搶過傳真來看。

整個盤面混戰一片,毫無章法可言。

“對方扳回一局,三比一,和田老師可是有名的後發制人,這家夥,現在難辦了啊。”

和谷也盤腿坐下。

“你開玩笑也不看看時間。”

進藤光現在有些後悔了,但那個人有必要為這個玩笑氣成這樣嗎?

不就是自己看到他失态痛哭而已麽……

想到這裏,他又很小人地再回味了一番當時的場景。

嘛,第一次看見那個人哭成那樣,連眼睛都腫了整整一天啊。

當然,他不得不承認玩笑開大了,所以這一次,在看到傳真後,覺得有必要找亮好好談一談。

有情緒是一回事,涉及到對局,那又是另一回事。

不能将私人的感情帶上棋盤。

這一點他以為是亮早就明白的事。

結果到了棋院,見優君也被行洋老師帶了過來,趕緊問亮在哪。

工作人員都知道小夫妻感情好,就告訴塔矢老師過來校對了一下資料,現在正與記者在一起。

光趕緊跑上樓,結果發現大家居然剛剛下樓。

他等不及電梯,急急忙忙從樓梯跑下,正與大廳門口轉身的亮照了個面。

明明已經看見了他,但亮卻直接抱起優君就走,光急得不行,心一亂,左腳竟然拌上了右腳,整個身子一傾,直接從樓梯上摔了下來。

實話,漂浮在空中的感覺,很不好。

光看着自己的身體摔下樓梯,四仰八叉的樣子,直想笑,但等他看見地板上慢慢泅出的那一灘血跡,這才發現大事不好。

完蛋了,不會真摔死了吧……

進藤光很不合适宜地想到明天的報紙上用大幅的黑字寫,“進藤名人本因坊一跤跌上天堂,”就很想抽抽。

而下面說的話打斷了他的想象。

“沒有脈搏了……”

呆呆地這樣說的人,是圍棋周刊的老師,他的手指正搭在自己身體的頸動脈上。

呃——

這下玩笑開大了。

這麽一句話後,所有人都呆了。

光抓抓腦袋,正要飄到自己身旁去,卻看見兒子那烏黑烏黑的眼睛,正望着自己。

“那個……”

小手擡了起來,直直地指着他。

所有人都下意識去看,當然焦點都沒對準。

只有優君,眸子動也不動地望着他。

“那個……”顯然優君也不知道該如何稱呼這樣半漂浮的一團白霧吧,“那個東西,是他推老師下來的。”

看着空無一物的樓梯,所有人背後頓時出了一層白毛汗!

進藤光也汗,從孩子的角度看,身體掉下去了而他還站在那裏,這也……也代表一部分事實哈……

但是兒子!你怎麽可以用“那個東西”來稱呼我呢!!

正想說教幾句,卻再次被眼前的一幕驚到了。

那個人站着一動不動,直到所有人都默默地讓開,這才慢慢低下身。

低沉到發啞的聲音在說,“你又騙我!”

啊啊啊啊!這次是真的啊真的!!!

進藤光郁悶了,正要沖上去解釋,身體一沉,再次暈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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