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文身

傍晚下山,胡蝶沒再堅持自己走下去,趴在荊逾背上,兩條長腿在半空中輕晃着,人也昏昏欲睡。

蔣曼從一旁走過來,見她眼睛要閉不閉的,道:“困了?”

她迷迷瞪瞪應着,沒什麽力氣的樣子。

“那就睡會吧。”蔣曼又看向荊逾:“換你叔叔背一會吧,你這麽背一路也吃不消。”

“沒事。”荊逾語氣輕飄飄:“以前訓練比這重多了。”

“那也不能……”

蔣曼還再堅持,胡蝶閉着眼睛開玩笑道:“媽媽,你就別為難爸爸了。”

“你啊,就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胡蝶輕笑:“我這是趴着呢。”

蔣曼笑着嘆了聲氣,對着荊逾說:“累了我們就歇會,別逞強。”

荊逾點點頭:“嗯,知道了。”

九千多級臺階說簡單也不簡單,等到山下,荊逾直接癱坐在一旁供人休息的長椅上。

胡蝶在一邊又是遞水又是擦汗,忙完還拿小扇子給他扇風,關心道:“還要不要喝水了?”

荊逾晃晃手中還剩點底的礦泉水瓶,“夠了。”

“辛苦你了,荊逾哥哥。”

他阖眸,往後靠着椅背,腦袋朝後仰露出一截修長的脖頸,凸起的喉結上下滾動着:“背你,不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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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背什麽辛苦?”

“沙袋。”

“……”

他笑了聲,又坐直了,看着蹲在腿邊的她,用膝蓋碰了碰她的膝蓋:“蹲着不累嗎?”

“蹲着舒服。”胡蝶回頭看向熱鬧的集市,嘀咕道:“也不知道我爸媽他們逛去哪兒了。”

荊逾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

原先略有些空曠的街道此時此刻擺滿了各種攤販,廣場中間有一棵百年榕樹,上面挂滿了祈福的紅色絲帶。

風一吹,絲帶搖搖晃晃,将這滿樹的心願吹向遙遠的天邊,渴求能被神祇看見一星半點。

“走吧。”荊逾喝完瓶裏最後一點水,伸手塞進一旁的垃圾桶裏,拉着胡蝶站起身:“我們也去逛逛。”

“能不能先去吃東西?”胡蝶說:“我好餓啊。”

“不是才剛吃過齋飯?”

“可下山耗體力啊。”

“?”荊逾屈指在她腦門上崩了下:“你怎麽好意思說出這句話的。”

“我臉皮厚啊。”

“……”荊逾竟一時也說不出什麽反駁的話。

“哎呀哎呀快走吧。”胡蝶拽着他,一股腦地往集市裏鑽,一路吃吃喝喝,荊逾手上拎的全是她沒吃完的東西。

胡蝶吃飽喝足,心滿意足地打了幾個飽嗝,又拉着荊逾去一旁的文創集市逛,打算買點紀念品。

沿途路過一家文身店,其實也算不上店,只是在一個廊檐下支起的攤子,來往的人很多,只有胡蝶為它停下了腳步。

老板是個挺漂亮的女生,看着也不像做生意的,見有人停在攤前,也只是丢了個畫冊過來:“自己看。”

胡蝶拿起畫冊,荊逾走過去,“想文身?”

她點點頭,正要翻開畫冊,荊逾卻伸出手擋了下:“你不能文身。”

胡蝶頭也沒擡,很小聲地說:“我現在也沒什麽能不能的了。”

荊逾沒說話,沉默了會就把手挪開了。

胡蝶翻開畫冊,目光浏覽着上邊的圖案,語氣有些沒心沒肺:“荊逾哥哥,有些事情是注定的,我們努力記住快樂的就夠了。”

老板聽見兩人的對話,擡頭看過來,見胡蝶把畫冊翻來翻去也沒定好要文什麽,出聲問道:“你想文什麽?”

“什麽都可以嗎?”

她點頭:“你說,我可以畫。”

“那……”胡蝶側頭看了眼站在一旁沉默不語的荊逾,笑道:“那就文一只鯨魚吧,可以嗎?”

“可以。”老板伸手夠到一旁的畫板,很快勾出一只鯨魚的線條,“如果怕疼可以不上色,只文這種線條感也很好看。”

胡蝶看了眼畫稿,女生的筆觸很利落,雖然只是草稿,但也不俗,便滿意道:“那就不上色了,你覺得呢?”

她回頭看向荊逾。

他唇角微抿,沉默半晌,終究松了口:“可以。”

“那就文這個。”

胡蝶把畫稿遞回去,老板跟她确定了文在什麽位置,“那你們跟我進來吧,我的工作室在裏面。”

“好。”胡蝶拉着荊逾跟在她身後進了店裏,看她叫了個年輕的男孩子去外面看着攤子。

老板帶着胡蝶去裏間做準備工作,準備拆工具時看了眼獨自一人坐在沙發椅上的女生,又看向坐在門外的男生,淡淡提醒了句:“文身是生不帶來,死要帶走的東西,你确定想好了?文下去就很難洗掉了。”

聽了她的話,胡蝶突然一愣,沒等她拿好工具,便有些歉意的站起身:“對不起啊,我不文了。”

她是要走的人。

把他文在身上一起帶走,太不吉利了。

老板像是見慣了這樣的事,也沒多意外,一聳肩說:“OK。”

胡蝶沒文身,卻買下了那張畫稿。

等從店裏出來,荊逾看着她小心卷起畫稿放在包側,輕聲問道:“怎麽又不文了?”

“怕疼。”胡蝶笑了下:“那個姐姐說會很疼,我有點害怕,就不想文了。”

荊逾看她興致不是很高的樣子,便安慰道:“等回去我拿這個畫稿給你定一些文身貼,那樣就不用挨疼了。”

“好啊。”

兩人牽着手在暮色中走進熱鬧鼎沸的集市。

身後的文身攤前依舊人來人往,等待着下一個有緣人為它停下腳步。

……

最後一班輪渡在晚上九點結束,胡蝶跟随父母回到醫院時已經過了平常睡覺的點。

她洗完澡躺在床上,給荊逾發了晚安,他回得很快。

荊逾:最近好好休息。

荊逾:過兩天有驚喜給你。

荊逾:晚安。

胡蝶捧着手機樂,蔣曼穿着睡衣走了進來:“笑什麽呢?”

“跟荊逾在聊天,他說過幾天要給我一個驚喜。”胡蝶回了他一個“好”便放下手機,往床邊挪了挪說:“媽媽,今晚你跟我一起睡覺吧。”

“好啊。”蔣曼吹幹頭發,躺進胡蝶給她留出的空位上,問道:“今晚藥吃了嗎?”

“吃過啦,回來就吃了。”胡蝶鑽進蔣曼懷裏,伸出胳膊摟着她,“媽媽。”

“嗯?”

胡蝶閉着眼睛,感受母親身上的馨香和溫度,輕聲說道:“我今天在寺裏替你和爸爸供了兩盞燈,你們明年記得去把燈放了。”

供祈願燈是潭海寺的古俗,頭一年為家人親屬供奉的祈願燈,要在第二年的同一天由被供奉人親手放進海裏。

早些年榕城倡導保護海洋環境,但潭島當地政|府又想保留下這一習俗,就撥了一筆公款用于制作可降解的祈願燈,遇水則融。

蔣曼眼眶一熱,忍着鼻酸道:“好。”

“好奇怪,我覺得我最近好像比之前有精神多了。”胡蝶笑着道:“也不知道荊逾哥哥給我準備的驚喜是什麽。”

“那肯定是你喜歡的啊。”蔣曼輕撫着她後背凸起的蝴蝶骨,感嘆道:“時間過得真快啊,媽媽還記得你小的時候說什麽都不願意跟我們睡在一起,非要一個人睡一張床。”

聞言,胡蝶笑了笑說:“因為那時候我剛剛接觸花滑,每天都摔得渾身青紫,怕跟你們睡覺被發現。”

“我就知道是這個原因。”蔣曼說:“一眨眼,你都這麽大了。”

“我總要長大的嘛。”胡蝶怕再說下去,惹得蔣曼傷心,便打了個哈欠道:“好困,媽媽我們睡覺吧。”

“好。”

蔣曼伸手關了燈,胡蝶卻又在昏暗裏睜開眼睛,看着窗外的月亮,近乎一夜無眠。

幾天一過,整個八月就結束了。

胡蝶被荊逾那天說的驚喜折騰得抓心撓肺,好奇心得不到滿足,每天都給他發無數條消息。

可這一次,荊逾就跟吃了把鎖一樣,把嘴守得牢牢的,忙起來的時候一天到晚都見不到人影。

到後來,連胡遠衡也跟着莫名忙了起來。

胡蝶硬生生等了一周多,直到中元節那天才接到荊逾的電話,說要帶她去看驚喜。

她坐在荊逾自行車後座上,胳膊圈着他的腰,故意威脅道:“要是不夠驚喜,你今天就死定了。”

荊逾也不多解釋,只加快了速度說:“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車子從斜坡上徑直朝前飛馳而去,夏天的風在耳邊呼嘯而過,少年鼓起的衣衫輕輕吻過少女的臉頰。

十多分鐘後,自行車在榕城花滑體育訓練館門口停下。

胡蝶從後座蹦下來,看着面前熟悉的标識,回頭看向荊逾:“你是帶我來看比賽嗎?”

“再猜。”荊逾摘下帽子,擡手往後撥了撥額前有些淩亂的碎發,走近她說:“走吧。”

胡蝶很好奇:“到底是什麽啊?”

“進去吧,進去你就知道了。”荊逾牽着她走近訓練館,沿路所有的擺設都還是胡蝶記憶裏的模樣。

走到冰場,胡蝶才發現中午吃過飯就消失不見的蔣曼和胡遠衡換上了國家花滑隊的隊服站在場外。

還有那些她曾經并肩作戰過的隊友、帶着她南征北戰的教練。

還有邵昀和方加一他們,還有很多很多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全都站在場外或是坐在觀衆席上。

她忽地意識到什麽,側頭看向荊逾。

他擡手搭在她肩上,神情溫柔而認真:“今天,是只屬于你一個人的專場表演,我們都是你的觀衆。”

“我……”胡蝶眼睛紅着,說不出話來。

荊逾笑了笑,伸手在她後背一推:“去吧。”

胡蝶往前走了一步,蔣曼拎着她過去的訓練包走過來:“你的冰鞋和考斯滕媽媽已經給你準備好了。”

眼淚猝不及防就落了下來,她看着蔣曼,看着胡遠衡,看着場館裏所有的人,深吸了口氣說:“我去換衣服。”

蔣曼擦掉她臉上的淚:“走吧,媽媽陪你過去。”

更衣室在換衣室後方,胡蝶在這裏換過無數次衣服,從第一次踏上冰場,到後來退役,這裏的所有都是見證。

考斯滕是蔣曼這段時間親手趕工縫制的,淡藍色的薄紗上繡着許多翩翩起舞的蝴蝶。

等換好衣服穿上冰鞋,胡蝶緩步滑到鏡子前,蔣曼走到她身旁,和往常陪伴她參加比賽一樣,親手替她編好了頭發。

胡蝶看着鏡中的自己,眼前仿佛看見那個在聚光燈下閃閃發亮的胡蝶在冰面上滑動的身影。

慢慢地,內心深處像是有什麽被喚醒,她攥了攥手又松開,心情如同第一次參加比賽一般緊張又激動。

蔣曼拾掇好,拍拍她肩膀:“好了,我們出去吧。”

胡蝶又看了眼鏡子中的身影,緩慢地吐出一口氣,點點頭說:“好。”

等從更衣室出去,場館內所有的聲音都停了下來,胡蝶迎着衆人的目光來到入口處。

胡遠衡走到她面前,替她捋了捋裙擺,說:“曲目是爸爸給你選的,是你加入中國花樣滑冰隊後第一次拿冠軍用的那首歌。”

花滑配樂在2014年才在正式解禁“人聲”,而那一年,胡蝶用這首歌拿到了四大洲花樣滑冰競标賽的冠軍,

胡蝶擡頭對上父親的目光,淺笑着點了點頭:“謝謝爸爸。”

胡遠衡扶着女兒肩膀送她到入口處,伸手在她背後輕輕一推:“去吧,這是你的戰場。”

胡蝶入場。

場館內的大燈落下,只留一盞聚光燈随着她的身影挪動到冰場中央。

她閉着眼,感受周身熟悉的一切,緩慢揚起手臂,右腳往後輕輕一退,是一個起舞的姿勢。

音樂前奏響起。

那道堅韌而清澈的女聲随着胡蝶的滑動從場館四周傳出。

“你是第一個發現我,

越面無表情越是心裏難過,

所以當我不肯落淚地顫抖,

你會心疼的抱我在心口……”

……

歌曲緩慢進入高|潮,胡蝶在冰面上舞動,擡手時袖子上垂下的紗緞,像扇動的蝴蝶翅膀。

她随之起跳,但動作早已做不到像以前那麽标準和優美,她甚至連最基礎的旋轉、跳躍都做不到。

可胡蝶仍舊在堅持,一次又一次,跌倒又爬起來。

“……你比誰都還了解我,

內心的渴望比表面來得多,

所以當我跌斷吃放的時候,

你不扶我但陪我學忍痛……”

在胡蝶又一次重重摔倒在冰面上時,她沒能像之前很快地站起來,整個人上半身匍匐在地上。

耳邊的歌聲還在繼續,胡蝶撐起手臂,可從渾身關節傳來的痛意讓她不得不又跌回去。

她閉着眼睛,不知是淚還是汗,滴在了冰面上。

冰場外,荊逾看着倒在地上久久沒能站起來的胡蝶,不忍再看下去,正要走進冰場,胡遠衡從一旁拉住了他。

“別去。”胡遠衡看着女兒瘦弱的身影,眼眶通紅,可依然堅持不讓荊逾去打斷她:“摔倒了沒什麽大不了的,努力再站起來就行了,最重要的是人要有希望。”

“這個世界能穿透一切高牆的東西,就是希望。它在我們內心深處,別人無法到達,也接觸不到。”

“只要你自己深信,那便可一往無前,勢如破竹。”

荊逾被胡遠衡的幾句話釘在原地,他轉頭看向冰場上重新站起來的胡蝶,耳邊的音樂聲還在繼續。

“……我要去看得最遠的地方,

和你手舞足蹈聊夢想,

像從來沒有失過望受過傷,

還相信敢飛就有天空那樣,

我要在看得最遠的地方,

披第一道曙光在肩膀,

被潑過太冷的雨滴和雪花,

更堅持微笑要暖得像太陽……”

歌聲唱至末尾,只剩下尾音的餘韻回蕩在場館上方。

胡蝶擡起纖長的手臂,微微傾身,做了一個收尾的動作,場館內熾白的光落在她身上。

她閉着眼,急促地呼吸着,臉上閃耀着自由的光輝,額角的汗混着淚一同揮灑在她最熱愛的冰場上。

她是胡蝶。

是飛不過滄海的蝴蝶。

亦是隕落的天才少女。

荊逾曾經以為,他和她在某種程度上,是有些相似的。

可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他們之間的相似只有萬分之一,不同之處卻有千萬種。

天才隕落,卻不堕落。

作者有話要說:

注:1、“這個世界能穿透一切高牆的東西,就是希望。它在我們內心深處,別人無法到達,也接觸不到。”原句出自《辛德勒的名單》:“不要忘了,這個世界穿透一切高牆的東西,它就在我們的內心深處,他們無法達到,也接觸不到,那就是希望。”

2、“你是第一個發現我,越面無表情越是心裏難過,所以當我不肯落淚地顫抖,你會心疼的抱我在心口,你比誰都還了解我,內心的渴望比表面來得多,所以當我跌斷吃放的時候,你不扶我但陪我學忍痛………我要去看得最遠的地方,和你手舞足蹈聊夢想,像從來沒有失過望受過傷,還相信敢飛就有天空那樣,我要在看得最遠的地方,披第一道曙光在肩膀,被潑過太冷的雨滴和雪花,更堅持微笑要暖得像太陽……”——出自張韶涵的《看得最遠的地方》

以上,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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