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疑是故人
“是誰吃了虧需要人照拂啊?”段禦龍眉宇含笑走了進來,我吃得一驚,忙迎上前去,親自接過他脫下來的外袍,同時不忘朝他身邊的內監說道:“怎麽也不禀告一聲皇上來了?”
內監的臉噌地就紅了,嗫嚅着不敢說話,段禦龍一揚眉笑道:“是我不讓人禀報的,怎麽,你們姐妹倆在這裏說體己話,不許朕聽麽?那朕可就走了!”
蘭蕪已行下禮去,朗聲說道:“臣妾見過皇上。”段禦龍笑着扶起她,向她臉上端詳了一會說道:“幾日不見蕪兒了,怎麽倒象是清減了?難道在這宮裏,當真有人欺負你不成?你別怕,只管找你姐姐做主,她鬼點子最多,管叫你吃不了虧去!”
我一臉黑線,佯怒嗔道:“皇上這是在誇臣妾還是貶臣妾呢?怎麽說得好象我是那起仗勢欺人的主?”
皇上專注地望着我,嘴角的笑容神秘之極,慢慢說道:“我就樂意你仗我的勢。”
“咳!”我冷不丁打個寒噤,被他這句貌似寵溺的話刺激得掉了一地的雞皮疙瘩,蘭蕪一臉隐隐克制的笑,望着我的眼神顯得格外暧昧,輕聲說道:“臣妾宮裏還有事,就不打擾皇上皇後休息了,臣妾先行告退。”
段禦龍随意點了點頭,看着蘭蕪行禮退開後,仿佛想起了什麽,叫住蘭蕪道:“蕪兒且慢,前日皇弟托人送回了幾斤上好燕窩,我瞧着蕪兒的氣色不大好,待會命人送到你宮中,蕪兒可要記得按時吃,閑時也常來姐姐處走動走動,她一個人也怪悶的。”
蘭蕪一一答應,扶着宮女款款告退。
段禦龍低頭看我不住地在地上東張西望,好奇地問道:“你落了東西嗎?”我擡起頭,滿臉幽怨地說道:“是啊,我在找我身上掉下的雞皮疙瘩。”
段禦龍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良久才嘆了一口氣說道:“你怎麽就這麽不開竅?”
他的聲音太低,我只恍惚捉住一個尾音,追問道:“你說什麽?”他自嘲地一笑說道:“沒什麽。”
我也不以為意,接着抱怨道:“你要想表現帝後恩愛,也不用做得這麽明顯吧,你沒見你的那群女人,個個烏眼雞似的,誰得了帝王恩寵,就恨不得拔了誰的皮,偏偏又個個裝得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其實暗地裏争奪來去無所不用其極,和她們說句話不知要費盡我多少心思。”
段禦龍輕輕一笑,眉宇間的戾色一閃而過,緩緩說道:“後宮風雲,原本就不比朝堂遜色,我相信你能應付得過來,不然我也不會找上你,你說對嗎?”他的雙目如朗星,溫暖的注視中不乏清冷的凝恨,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交融在一起,在他眼中卻毫不突兀,愈發見他如浩瀚大海般複雜難懂,渾身散發出令人不可逼視的氣勢。
又是高帽又是美男計,明明知道我對帥哥的抵抗力差,我呼地吹了一口氣,将我額上飄散的一縷頭發吹開,無奈地說道:“好吧,看在那紙契約的份上,我總盡力配合你就是。”
段禦龍伸手将我的那縷頭發攏到耳後,在我耳邊輕聲說道:“有我給你仗勢,你怕什麽?”
他的呼吸柔柔地吹在我耳邊,酥酥麻麻地癢之不禁,我不自在地躲開,淺笑嗔道:“就怕你照顧不到的時候,我被你的那群女人給生吞活剝了。”
段禦龍眼中飄過一絲極淡的不悅,挑眉說道:“朕倒要看看,誰敢有那麽大的膽子?”一霎間,他王者的氣息凜然生威,我用45度角仰視的眼光看他,情不自禁贊道:“你好man啊!”
“man?”他奇異地重複着我的話,問道:“這是什麽意思?”
無意中飚出一句現代詞彙,我吐了吐舌,臉微微一紅沒有做聲,段禦龍是何等聰明,大致也猜得到我的意思,略帶得意地笑道:“被我威武俊朗的形象打動了吧,這是不是表示,你會慢慢地愛上我呢!”
我瞪他一眼,這算不算自大加語言性騷擾呢!
段禦龍斂了笑說道:“昨日朕送你的綠玉如意呢?”
他好快的耳報神,居然這麽快就知曉我拿玉如意做了人情,我嘿嘿笑道:“你明知道還要問我?”
段禦龍臉上卻殊無笑意,點了點我的額頭說道:“朕精心挑選送你的禮物,你倒會做人情,轉手就給了旁人。”
我委曲地說道:“我這還不是為了你,如果不拿出大手筆,怎麽能讓別的妃嫔嫉恨靈妃與馨妃呢?”
“你還有理?”段禦龍得理不饒人,悻悻然地說道:“宮裏價值連城的寶物還少了,你為什麽偏偏要拿玉如意做人情?”
“咦!”我驚疑地發現,原來段禦龍還是一個相當小氣的人,居然會為我将他送的禮物轉送與人而耿耿于懷,他惱怒的樣子好可愛啊,一點也不象适才大展龍威的皇上。
我撒嬌地說道:“好了是我錯了,你再送別的禮物給我不成麽?”
他拿眼瞪我,哼哼道:“你想都別想。”
小氣,我碎碎念道。
“這綠玉如意乃是皇弟恭賀我們大婚的禮物,他因替朕出使邊陲,未能與逢大婚勝事,特地着人快馬加鞭奉上賀儀,那知卻被你糊裏糊塗地送了人,可惜了!”
今天已經是他第二次提及皇弟,我好奇地問道:“你還有一個弟弟嗎?”
他邪邪地望着我,咬牙道:“看來你對你的夫婿殊不關心啊,連這個也不知道?”我被他瞪得心裏發虛,強笑道:“我一時忘了而已。”心中卻如風車般轉得飛快,一拍大腿叫道:“對了對了,他叫段展鵬,與你同胞所生。”
段禦龍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就是他,清平王段展鵬。朕今日得聞消息,大概後日他就會返回京城,到時介紹你叔嫂二人見面。”
我并沒興趣見他的皇弟,但還是點頭答應,轉身從抽屜中取出他昨夜書寫的《倚天屠龍》,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笑得谄媚之極。
“你什麽時候帶我出宮,我想見見安若古。”見安若古是假,打探孟子軒消息才是真。
段禦龍打了個哈欠說道:“這幾天忙着大婚事宜,朝政多有延誤,等過幾日再說吧。”
我失望地噘起了嘴,無聊地翻看着一頁頁的紙,突然眼睛一亮,拍手笑道:“那你今晚再陪我多寫些字,好不好?”
良久未聽到人答應,我回頭望去,段禦龍居然靠着椅子睡着了,他睡着的時候,臉部的線條很柔和,睫毛低垂遮住了英氣逼人的眼,眉毛微微糾結,仿佛睡着了也不安穩。
他果然是太累了,為朝政忙碌,為後宮操心,便是在夢中,恐怕也在想着如何肅清朝政平亂黨羽。
我一時心中憐意大盛,輕手輕腳地替他蓋上了一床蠶絲被。
我在他身邊坐好,研了墨接着續寫《倚天屠龍》,有一縷微風從殿宇間吹進,吹亂了他額前的頭發,也吹得祥鶴鼎裏細細的龍涎香緩緩升騰,幽幽彌漫,怕段禦龍受涼,我起身欲關窗,那知就在我起身的瞬間,風驟地一急,只聽見嘩啦啦一陣紙張吹亂的聲音,回首一望,桌上厚厚的一疊紙已全被風吹落到了地上。
我顧不得關窗,急忙奔到地上一張張地撿拾,再細心地按次序整理,就在我忙碌的時候,眼前忽然伸過一雙修長的手,接過了我手中的紙張。
頭一擡起,視線便對上了段禦龍深邃如海的雙眸,他薄唇微彎,眼神裏還帶着乍醒的一絲慵懶,陽光從沒有關嚴的窗戶裏傾瀉而入,濃淡不均地映照在他身上,他的頭發上衣衫上盡是跳閃的點點金光,使他周身的輪廓如同罩上了霧般的空靈飄逸。
我手中還捏着一張紙,如行雲般的筆跡密密麻麻,寫的正是張無忌與四女同舟,他心神恍惚之中那入夢的一段描寫。
他夢見自己娶了四女,白天裏全然不敢想像的事,在夢中全變成了現實,章節的名稱就叫做:四女同舟何所望。
想找到孟子軒的希望在日複一日的失望中破滅之後,我竟然慢慢地被段禦龍所吸引,開始覺得呆在他身邊,同樣能帶給我新鮮與刺激,我這是怎麽了?難道人心其實是苦不魇足的,輕易就能為身邊存在的誘惑而動心?
不,不能這樣!
我猛地站起身,頭咚地一聲撞在他的額頭上,兩人一齊痛呼,他率先扶住了我的身子,關切地問道:“你沒事吧?”
我避開了他情急關心的視線,貌似輕松地說道:“沒事沒事,你餓了吧,我叫人送膳食進來。”我落荒而逃,段禦龍揉了揉自己的額頭,唇邊慢慢地浮現出一絲極淺的笑容。
三日後,清平王段展鵬回京,段禦龍在賞荷軒備下宴席替皇弟接風。
宴席并不隆重,只算得是家宴,卻由此更見二人親厚無間。
我正在忙着将倚天屠龍裝訂成冊,妹妹蘭蕪在一旁幫忙,段禦龍回宮更衣的時候,看我只一身家常打扮素面朝天,皺起了眉說道:“蘭萱,我不是說了今日要替皇弟洗塵的麽?你怎麽還在忙着這些,快些換了衣裳與我同去賞荷軒。”
蘭蕪連忙說道:“那臣妾先回宮去了。”
段禦龍擺手道:“無妨,都是自家人,蕪兒也去,省得你姐姐一個人坐不住。”
蘭蕪抿嘴笑着答應了,自親手與我更衣挽髻。
收拾停當趕去賞茶軒的時候,只見整個荷塘皆是漫天無窮無盡的碧綠,如箭的荷苞傲然挺立在荷葉之間,偶爾有幾支暈紅地綻放,清香盈袖,如美人玉顏生春。
我被如斯美景驚嘆得停住了腳步,段禦龍與蘭蕪渾然不覺,只顧着往前走,留得我一人站在荷塘邊欣賞這映日荷花。
我看得久了,漸生貪婪之心,撸了袖子紮起衣裙,伸手便去夠撈池塘邊最大最美的一朵紅蓮,這時忽然響起了一縷幽幽咽咽的笛聲,對面的蓮葉向兩邊分開,一葉小舟鑽出了亭亭綠葉,舟首一人翩翩站立衣袂飛舞如仙,正橫笛于唇,細細地吹奏一首笛曲。
他背對着我看不清面容,我全神貫注于蓮花之上,也無暇細聽曲子意境如何,我微一用力,手中的荷莖輕輕折斷,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我剛執得蓮花在手,那人已輕咦一聲回過頭來。
這一瞬間天地萬物仿佛突然靜止,我腦中轟然一聲響,所有血液一齊湧入了腦中又一齊飛快地抽走,只餘一片乍驚之後的空白。四肢忽冷忽熱,一顆心忽悲忽喜,臉上神□□哭欲笑,整個人如同陷入了泥淖之中,雖萬劫不複亦甘之如饴。
“孟子軒!”我驀地抛下手中的荷花,高聲叫着撲入了荷塘之中,所有的眼淚瞬間一齊紛湧入了眼中,感謝老天感謝命運,我們雖然相遇這樣遲,但到底還是遇上了。
池塘裏水并不深,只勉強到我腰間,我不管不顧地跳下了荷塘,拼命地向那葉小舟靠攏。舟中人有着與孟子軒一般無二的形容,那溫煦的微笑,斯文的氣度,潇灑的風姿,甚至連嘴角那粒若隐若現的酒窩,無一不是孟子軒的翻版,只除了這一身象征皇族身份的紫色滾金龍繡邊長袍,他分明就是我心之念之魂牽夢萦的孟子軒。
舟中人乍見這一幕,反應極快地抛下玉笛跳入池塘中,一把抓住了我顫抖不已的身子,然而他一句話,就将我狂喜狂驚的心打入了深淵絕谷。
“你是誰?怎麽這麽想不開?”他皺眉問道,也不等我回答,輕巧地便将我帶出了荷塘,穩穩地立在了岸邊。
段禦龍亦匆匆趕來,将衣衫盡濕的我擁入了懷中,連連追問道:“展鵬,這是怎麽回事?”
原來他竟是當今皇上的親弟弟清平王段展鵬。
命運是如此捉弄人,我苦苦尋找的人,竟然成了我的小叔。
我淚流滿面心痛如絞,如果蒼天允許的話,我恨不能抹去曾發生的所有事,那怕要我交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只讓我能以最純潔的身份,坦然站立在孟子軒的面前。
“子軒,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趙曼!”我終于哭着喊出來,聲嘶力竭,象是想要抓住溺水中的最後一根浮木。
段禦龍臉色變了,盯着我的臉一字字說道:“他叫段展鵬,不是孟子軒。”
我掙紮地離開了他的懷抱,朝孟子軒一步步走去,臉上挂着凄涼的一縷微笑,不管怎樣,他總算來到了我身邊,失去他一次,我絕不想再失去第二次。
孟子軒眉毛越皺越緊,然而他還是禮貌地笑了笑,笑容中是令我心寒的客氣疏離。
“我想你是認錯人了,我是段展鵬,我不認識孟子軒,更不識得趙曼是誰。”
我的身子僵立在了原地,如同被狂風驟雨重重夾擊搖搖欲墜,這是他,卻又不是他,我的孟子軒,絕不會用這樣冷而漠然的語氣與我說話。
我立足未穩地跌坐在地上,蘭蕪無語地扶我站起來,睜着迷茫的眼凝視着段展鵬。段禦龍冷冷地望着我,眼裏全是隐忍的憤怒,周圍人皆沉默,只有我壓抑不住的哭泣聲,在空氣中破破碎碎地随風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