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你覺得呢?”
紀琅的眼皮不禁跳了一下,惶恐地去看正對着的姜同。
桑田不适合當大司巫,這個觀點姜同已經與他提過,但也僅僅是提過。
他是個才回楚都的行巫,後續前途會很光明,卻遠沒有資格對大司巫的人選置喙。
姜同的這個問題,他只要回答,便是僭越。
拿不準姜同到底想幹什麽,紀琅想要保持沉默,卻從姜同的眼底看出了耐心和審視。
這是讓他必須回答了。
紀琅的确想過大司巫的位置,姜同也屢次三番暗示過他,這種時候卻決不能開口說這個,他斟酌了一下,緩緩說:“我不覺得心善是個缺點。”
這也算是他內心的真實想法了。
聽到這個回答,姜同淺笑了一聲。
“你當行巫當了這麽多年,”他說,“我還以為你總該明白這個道理了。”
紀琅不明所以,只能稍低下頭,謹慎道:“恕我愚鈍。”
“你的天賦雖然比不上桑田,卻也不俗,而且不像桑田那麽只着重于一個方面。”姜同端起茶抿了一口,悠然道,“所以大司巫從小将你們一起培養——巫官的中高層以後都要從這群人裏面挑。”
“只不過随着你的長大,巫官署發現你的天賦并不是那麽……”此時姜同的嘴角彎了彎,挑出個略顯譏諷的笑容,“不是那麽出類拔萃,無可替代。于是你只能成為遠離楚都的行巫,輾轉于城鎮鄉村之間,用時間積累功績,以求回來之後能升得更高。”
紀琅依舊低着頭默然,他的資料和經歷巫官署都有記載,至于暗的那些,則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
楚國巫師最終的能力十之八九決定于天資,剩下的一兩分才靠後天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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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桑田倍受矚目的原因——她在巫術方面雖然只有醫道天賦,這天賦卻多到足以撼動很多東西。
至于自己……很好,卻還差一點,紀琅很多年前就已經看清了。
姜同卻在這時岔開了話題。
“我生母是一個侍妾。”他說。
楚王第三子的母親很早就去世了,大部分人對她的情況知之甚少。
姜同沒有在意紀琅忍不住投來的目光,眉目平靜地繼續道:“那一年楚國瘟疫頻發,即使懷着我,我母親依舊沒有得到父王什麽關注,連生了好幾場病,生下我之後不久就去世了。”
“至于我,”他走到窗邊,嘴角勾出一個弧度,五官在清亮的月色下更顯柔和,“我天生體弱,又不受重視,原本也是活不了多久的。不過幸運的是,為我治療的巫醫發現我有不俗的巫術天賦,于是大司巫用一場祝祭強行拉回了我的命。”
“後來,同樣得益于這份天賦,我被父王看重,有機會跟随國內最博聞多識的老師學習,在巫術上得到大司巫的親自教導……”
姜同比紀琅年長三歲,在紀琅剛剛進入巫官署的時候,他便已經聽說過這位公子的出衆巫術。
只是沒有想到,背後還有這樣未曾告人的事。
可,又何必用人牲呢?
被楚王看重、被大司巫看重還不夠嗎?
像是察覺到紀琅的疑惑,姜同嘴角蕩起淺淺的笑容。
“因為和你一樣,”他像是感嘆,又像是一聲悠長的嘆息,“我還不足夠啊。”
“對于一個國君的幼子來說,有巫術天賦就足以被看重、被寵愛,”姜同低聲道,“可是等他長大之後呢?”
長大之後……如被雷霆震醒,紀琅突然懂了。
“北到雲夢澤,南至琉璃島,東西橫亘幾千裏……”姜同閉上眼睛,“楚國泱泱大國,人才濟濟,又從未忽視巫術,每年各地都會挑選有巫術天賦的幼童。”
“我不是非常出挑,”他半個身子隐藏在窗柩的陰影下,轉頭對紀琅道,“比不上桑田,比不上你,也比不上巫官署的很多人。”
“我并非無可替代,如果不做些什麽,只會随着年齡的增加泯然衆人。”他像旁觀者一樣冷漠地評價,“到最後可能就只是個普通的公子罷了,有點巫術才能,但也就那樣。”
越長大,越平庸。
除非真的能在雲集的人群中脫穎而出。
“可就算這樣,”紀琅內心雖有動搖,還是心悸道,“祭祀用人牲還是太逆天背理。”
姜同擡眼瞥他:“楚國一年因為瘟疫覆亡幾十個村落,十數個城鎮,有我插手的不過百之一二,絕大多數都是真的瘟疫。”
“況且那些人,即使沒有我,他們也可能會真的死于瘟疫。至于老大老二……”姜同冷嗤一聲,“他們的才能你也知道,一個沉湎酒色偏聽偏信,一個勾結黨羽賣官鬻爵。”
他看着紀琅,卻又像是再透過他看向牆壁後的遠方:“雖然現在有人因我而死,可我當了楚王,能活下來的人反而會更多。”
“那祭祀的反噬?”紀琅問。
“我原本也沒想到,”姜同沉下眼睛,手指在窗框上輕敲,“用活祭獲得力量的方式都太過古老,很多東西也無從了解。我也是第一次祭祀後,才發現會有這麽嚴重的反噬,只有大司巫級別的人才能治愈。”
“頭幾年我用體弱生病的借口瞞過了大司巫,幾個月前她終于發現了不對。”姜同聲音中伴上了驅散不去的沉郁,“她教導我多年,與我感情頗深,我本不想為難她。卻沒想到她勸我停止不成,寧願自絕……”
紀琅隐隐覺得自己知道大司巫是怎麽想的。
大司巫性格溫和篤厚,待人嚴厲卻不苛責。公子同做出這種事情,大司巫第一反應一定是幫其瞞下來,勸其悔改。
而勸告不成,她就算有證據,也不想看着自己從小教導長大的孩子因為自己的揭發斷絕後路。
她寧願自絕,既保護了姜同,又讓他因為無人能治愈活祭的反噬而不敢繼續活祭。
可還有桑田……
桑田還能治療公子同。
她匆忙出逃,也一定之前大司巫的叮囑。
而自己,則在跟着姜同,不知道大司巫知道了內心會如何想。
紀琅心緒不寧,想了想問姜同道:“公子,那你會對桑田好嗎?”
他和桑田長大後雖多年未見,小時候卻一起長大。
他如今追随姜同,卻也不想看桑田難過。
“當然,”姜同淺笑道,不知何時,他五官又變得柔和,像在憧憬以後,“每次祭祀都需要她幫我治愈反噬,我們以後命運相連,只要她聽話,我自然會敬她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