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7)
”
李仲毅滿意的點了點頭,對楚姮道:“夫人,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钰兒一個小孩兒都不怕,你應該更不會害怕了吧。”
“我沒做虧心事,但我害怕啊。”
楚姮都快急死了,她對蘇钰道:“蘇钰,你和你娘搬到我這屋來住吧?”
蘇钰為難的看了眼梁秀雲,湊近她耳邊,悄聲道:“夫人,我娘十分畏懼你,你是知道的。”
楚姮上次把梁秀雲打傷,她就一直恐懼自己。
若真跟梁秀雲一個屋,指不定會出什麽事兒。她心想也是,一跺腳,幹脆将正要去隔壁屋的藺伯欽拽住:“不許跟他們睡,跟我!”
“李四娘,你又在胡說什麽?”藺伯欽臉上先是一陣鐵青,随即轉紅。
好在天色漆黑,無人看見。
楚姮仰頭,朝他悄聲請求:“我害怕,大不了你睡床,我坐床邊,反正我不敢一個人待在這兒。”
“你——”藺伯欽想說教她,可又不知道說什麽。
“拜托了,夫君,你可是我夫君啊。”楚姮掃了眼屋內幾人,“至少做戲做全套好吧,咱們名義上可是夫妻诶。”
藺伯欽一語不發,沒有同意,也沒拒絕。
楚姮将他拉進屋,言語懇切:“你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了,你這次對我的大恩大德,我今後一定會報答的。”
衆人見楚姮和藺伯欽一同進屋,皆心照不宣。
楊臘催促胡裕快些走走,李仲毅将蘇钰和梁秀雲送到隔壁,鑽去跟楊臘他們擠一屋去了。
四七章
屋子裏頓時清淨下來。
茅檐水流如注,滴在地上嘩嘩作響。
蠟燭昏黃的光在風中搖曳,楚姮打了個寒顫,抱着肩膀,朝藺伯欽道:“你去睡吧,我守着你。”
藺伯欽都懶得回她話。
哪有一個大男人躺着睡覺,讓女子守夜的?
他走到桌邊坐下,順手拿起水囊喝了一口,道:“你不困?”
“困。”
“困還不睡。”
說完,藺伯欽才想起這個水囊楚姮之前用過,擰了擰眉。但想到他此前誤用楚姮的藥勺,楚姮後來也用過,臉色微燙,心下更加複雜。
楚姮才不在意這些細枝末節,她走上前就把藺伯欽往床上拽:“別跟我讓來讓去了,大家知根知底,有什麽好推辭的。你昨天沒睡好,今天更是沒合眼,我好歹還在馬車上睡了那麽久呢。”
藺伯欽也想起來了。
她不僅睡的久,還把哈喇子流了他一袖子。
“下半夜你叫醒我。”藺伯欽确實很困倦,這些天,他從未如此疲乏。
楚姮撇了撇嘴:“你放心,說不定不到下半夜,我就把你給轟起來了。”
藺伯欽不與她胡扯,翻身上榻,和衣而眠。
楚姮原本是坐在桌邊,看蠟燭一點一點的滴着餘蠟,這樣枯坐也當真無聊……就在此時,窗外一陣疾風忽而卷了進來,将那本就明明滅滅的蠟燭給徹底吹熄。
楚姮頓時身子一僵,感覺全身血液都被凍得凝結了起來。
黑暗中,屋裏傳來藺伯欽均勻的呼吸。
楚姮聽到他的呼吸聲,這才放松了一點,可放松過後,看着無盡的黑暗,更是害怕的手指都在發慌。
火折子在楊臘身上,楚姮根本不敢冒雨跑去隔壁。而且他們幾個大男人夏天裏睡覺,誰知道是什麽德行?
冰冷腐朽的木凳,讓她如坐針氈。
她再也忍不住,拔腿跑到藺伯欽床邊,靠着他脊背坐下,這才緩了心神。
屋子裏一片漆黑,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
楚姮悄悄伸出一只手指,貼在藺伯欽身側,感覺到他的體溫,才不覺得那麽害怕。一放松,困意便鋪天蓋地的襲來,她一手支着腦袋,閉上了雙眼,心道:就眯一會兒,一小會兒……
藺伯欽是被壓醒的。
他感覺胸口被壓着一塊大石,呼吸不過氣。
待下意識迷迷糊糊的擡手一摸,卻摸到了一頭柔順的長發。
頓時睡意全無。
他并未立刻起身,借着漆黑的中的夜色,勉強看清楚了楚姮的臉。她此時腦袋枕在他心口,雙手耷在他腰側,胸前有些溫熱濕潤,不用想,就知道她又流口水了。
藺伯欽沉下臉,擡手便要将她推醒。
然而手掌卻不小心觸摸到了她的裸露出的一截手臂,觸感細嫩,讓他不由一怔,腦子裏瞬時就冒出了“冰肌玉骨”的旖旎詞來。
他尚未回神,床邊突然傳來一陣悉索響動。
恰好此時閃電破空而出,照亮屋內,一條拇指粗的花蛇飛快順着床沿鑽到楚姮脖頸,吐着猩紅的信子,“嘶嘶”出聲。藺伯欽大驚,他想也不想,擡手抓住蛇身,卻不料那蛇沾了雨水極其滑膩,還未看清是怎麽回事,右側肩頭猛然一陣刺痛。
楚姮被他的動作給吓醒了。
閃電微微一亮,她正好看見那花蛇哧溜鑽進牆縫。
愣了一下,才驚呼:“有蛇!”
“我知道。”藺伯欽臉色不是很好,他捂了捂肩頭,感受到滲出的鮮血。
楚姮看他動作,反應過來,擡手一摸,幾乎是确定的說:“你被蛇咬了。”
藺伯欽“嗯”了一聲,沒有動作。
楚姮卻急了,她擡手就去扯藺伯欽的衣襟,藺伯欽一把捉住她手,質問道:“你幹什麽?”
“誰知道有毒沒毒?我給你把毒血吸出來!你這麽傻愣着一動不動,是在等死嗎?”她一頓劈頭蓋臉的對藺伯欽罵道,“我就說這屋子邪門兒,搞不好那蛇就是鬼嬰變的!”
思及此,楚姮的手都害怕的哆嗦。
可她就是因為害怕,才更不能讓藺伯欽死了。
萬一藺伯欽死在這兒,死在她面前,她估計要被吓的一輩子都沒法睡覺。為了自己的睡覺大業,她決不能讓藺伯欽死了。
至少也別死在她面前啊!
藺伯欽想說男女有別,如此不好,讓她去把胡裕楊臘叫過來,卻覺得腦子裏一陣麻痹,張了張嘴,聲音輕得仿佛風吹過一樣。
楚姮一把扯開藺伯欽的衣襟,借着電閃雷鳴的光線,看見他右肩的傷勢。
上次被梁秀雲打傷的地方才剛好利索,這會兒又添幾個蛇牙痕,齒印周圍略略發黑,竟是當真有毒。
她下意識看了眼藺伯欽。
藺伯欽腰身挺直,盤膝而坐,他沒睜眼,擰着兩道劍眉,俊臉緊繃。半裸的肩側,鎖骨十分明顯,并不顯文弱。
楚姮竟有些面頰發燙。
她知道男女大防,方才一時情急沒有過多考慮,這會兒卻突然猶疑。
但沒猶疑太久。
楚姮将頭發撩到右側,俯身幫他吸出毒血。
藺伯欽感受到肩頭傳來的溫軟濕潤,身子頓時僵直,渾身血液都湧向了一處。他腦海裏是拒絕的,明知這有違道德禮教,愧對先人聖賢,內心掙紮萬分,但嗫嚅着唇,終究沒有出聲阻攔……不知過了多久,一道閃電落下,楚姮見吸出的血已變成鮮豔,忙開口問:“藺伯欽?”
伴随着轟隆隆的雷鳴,藺伯欽沉聲道:“嗯。”
确定他沒死,楚姮這才松了口氣。
她呸呸呸的吐出殘血,接了一捧雨水漱口,又摸索着走回床邊,卻沒想摸到了藺伯欽。他衣衫已經穿戴整齊,要不是還殘留兩個毒牙小洞,都懷疑剛才是不是一場幻覺。
黑燈瞎火中,氣氛有些尴尬。
兩人不知彼此都是臉紅滴血的狀态。
藺伯欽看着楚姮的方向,心跳如雷。他一直在回憶兩人相識過程,雖然楚姮很不聽話,但她并非奸惡谄媚之人,甚至有的時候還十分乖巧……她不是溫柔端莊的賢妻,卻是個天真爛漫的女子。或許,他可以嘗試着接受這一切?像現在這樣,似乎也沒有什麽不好……
屋外暴雨傾盆,屋內卻太過寂靜。
到底是楚姮臉皮厚一些,她搓了搓手,打開話匣子:“毒血吸出來就沒事了,你現在好些嗎?有沒有頭暈眼花?”
藺伯欽片刻後道:“未曾。”
“肩痛腿疼?”
“未曾。”
楚姮确定藺伯欽不會死了。
一片黑暗裏,藺伯欽凝視着她。
楚姮似乎感受了他灼熱的視線,撇開了頭,沒話找話說:“對了,我七年前也被蛇咬過,那條蛇有嬰兒臂粗,兩顆毒牙鋒利的狠!一口下去,正好咬在我小腿上,可把我給疼壞了!幸好當時身邊有人,她連忙給我将毒吸出來,熬到了大夫過來醫治,否則我現在早就一命嗚呼了。”
藺伯欽聽到此話,神色微微一變。
七年前……
按時間算來,正好是她嫁給鳏夫秀才的時期。
秀才博學,知道用嘴吸出毒血,這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藺伯欽的攏在袖中的手不自覺的握緊。
楚姮想到當年禦花園裏的那條蛇,就心有餘悸。要不是好友寧闕郡主在身邊,她是死是活真不好說。
她一番話說話,見藺伯欽沒反應,不禁問:“你都不發表一點意見嗎?”
藺伯欽緘默不語。
楚姮心下一慌,該不會這會兒才毒發吧?她焦急萬分,擡手便要去摸藺伯欽的鼻息,卻聽“啪”地一聲,藺伯欽竟是将她手拍開了。
“藺伯欽!你幹什麽?”
楚姮捂着火辣辣的疼的手背,對他大聲質問。
藺伯欽心底不知怎麽凝聚一團無名火,他扭頭道:“別碰我。”
楚姮聽到這話都要氣笑了,她也不要臉了,直言不諱:“藺伯欽,我們認識這麽久,摟也摟了,抱也抱了,方才我還用嘴幫你吸了毒,你竟然翻臉不認賬!”她将“嘴”字咬的極重,藺伯欽聽着只覺得肩頭又發起燙來。
那感覺,就好像她剃頭挑子一頭熱,藺伯欽就是一塊石頭,無論她幹什麽,都讨不着好。
藺伯欽不回答,楚姮當然不解氣。
她跳起來指着他:“你以為你是翠紅院的頭牌姑娘?誰想碰你了!早知道你這人喜歡恩将仇報,我就應該眼睜睜看着你被毒死了算!”
楚姮發了一通火,藺伯欽就隐在黑暗裏,看不見表情。
不說話,也不反駁。
要不是聽得見他的呼吸聲有些粗重,楚姮還以為他已經毒發身亡了。
楚姮亂七八糟的數落了他半晌,藺伯欽始終不接話。她仿佛一拳打在棉花裏,瞪了黑暗中的人一會兒,扭頭氣呼呼的坐在桌邊。
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中了邪。
對個破芝麻官百般讨好,卻總碰一鼻子灰。人家非但不領情,每次還莫名其妙的發脾氣,根本就猜不到自己哪句話惹了他。脾氣差的楚姮見過不少,這麽差的還是頭次見得!
兩人徹夜無話。
也沒有入眠。
待天亮暴雨停歇,天光放晴,楊臘等人過來敲門,就見楚姮和藺伯欽臉色鐵青,屋內氣氛陰沉,好似昨晚真的遇見鬼一般。
四八章
李仲毅率先打破這尴尬的氛圍。
他笑道:“大人,夫人,昨夜休息的還好罷?”
藺伯欽見楚姮不答話,便接過話頭,微微颔首:“尚可。”
楚姮冷笑一聲,轉身就走。
胡裕見狀,湊到楊臘耳邊,小聲嘀咕:“我就說昨晚上夫人和大人吵架來着。”楊臘習以為常的拍了拍他肩膀:“床頭打架床尾和,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藺伯欽似乎聽見他二人的嚼舌,冷冷掃了一眼,兩人立時低下頭打馬虎眼。
一行人收好東西便要出離開。
臨行前,梁秀雲突然不知道發什麽瘋,突然怪叫一聲,掙脫蘇钰的手,拔腿飛奔繞到後院。
“娘!”
蘇钰大喊一聲。
楚姮幾人忙追過去,卻見梁秀雲跪在朱秀君的墓前,雙手合十、一下一下的叩拜。
李仲毅松了口氣,道:“別看妻姨平時瘋瘋癫癫,偶爾還是拎得清。”
蘇钰上前扶起梁秀雲,目光一掃,突然愣了愣,擡手指着朱成業的墳墓:“姨父,你看,外祖父的墳怎麽裂開了。”
他這一說,所有人都朝那邊看去。
土包裂開大口,陳舊的棺蓋也被劈開一些,周邊有些燒焦的痕跡,隐約還能見到裏面穿着壽衣的白骨。
楊臘膽子大,他跨步上前,瞅了一眼,扭頭道:“看樣子是昨夜那道炸雷劈開的。”
李仲毅皺了皺眉,對楚姮和藺伯欽說:“要不藺大人幾位先走吧?我去擔點土,把岳父的墳墓修葺修葺。”
藺伯欽下意識的瞥了眼被雷炸開的墳,突然眼神一凜。
“藺大人?”
他恍若未聞,快步來到墳邊,居高臨下的低頭看向棺椁,神色震然。
楚姮雖在和藺伯欽鬧矛盾,可看他這模樣不免好奇,與胡裕幾人都圍了過去,定睛一看,腐朽的棺椁露出一角,朱成業的骷髅頭大喇喇的亮着,雪白森森。然而就在這森森白骨上,頸椎咽喉的位置卻是一團漆黑。
這顯然不是被火燒死後出現的情況。
藺伯欽沉聲吩咐道:“胡裕,楊臘,打開棺蓋,将朱成業屍骨擡出來。”
“是!”
兩人跟随藺伯欽多年,極有默契,拿來鋤頭鏟子,一邊刨土,一邊撬開棺蓋。
李仲毅還沒弄明白藺伯欽的意圖,有些慌亂的左看看右看看,問:“藺大人,你、你為何刨朱氏祖墳?!”
不等藺伯欽答話,楚姮就插言道:“稍後你就知道了。”
她若沒猜錯,朱成業一家人死的蹊跷,這什麽“鬼嬰殺人”,根本就是幌子!
不過片刻,楊臘和胡裕便将朱成業的遺骸擡出,平放在院中。
明明日光大盛的上午,可不知為何,看着這一具遺骸,楚姮覺得有些背後發涼,瘆得慌。
藺伯欽蹲在旁邊挽起衣袖,他面沉如水,伸出兩指查看了一下遺骸的頸椎位置。随即“唰”的扯開遺骸上面的壽衣,露出整副遺骸。
衆人皆都瞪大了眼,李仲毅踉跄着上前兩步,不可置信道:“這……這是怎麽回事?”
但見白骨上,頸椎骨至腰骨都被染成深黑色,黑色浸入骨中,看起來非常詭異。
藺伯欽劍眉緊擰,他左右翻看了一下遺骸,沉聲道:“若我沒有猜錯,是因為中毒。”
這和楚姮的猜測不謀而合,她甚至可以肯定,朱成業中的毒是砒霜!
“中毒?”李仲毅只覺得一團白霧水,“怎麽會是中毒呢?我岳父明明是被火燒死!”
藺伯欽先不與他解釋,吩咐楊臘胡裕将屋後所有屍骨挖出。
一上午時間,七具屍骨一字排開,擺在院中,其它六具無一例外,皆是頸椎至腰骨發黑,唯獨朱秀君的那一具遺骸,是正常的。
藺伯欽低頭看着這堆森森白骨,面色凝重:“都以為十裏灣朱成業一家是葬身火海,殊不知,這是一起人為的滅門慘案。”
楚姮掃了一眼,只覺得觸目驚心,忙将頭撇到一邊。
在事實面前,李仲毅自然不會懷疑,他只是想不明白,滄然道:“我岳父一家,雖然在當地風評不好,但、但應該也不會如此招人記恨!誰會這麽狠心,把他一家六口全部毒死?連兩個五歲小孩兒都不放過,莫不是有不共戴天之仇?”
他樣子似乎不是在說假話。
藺伯欽遲疑了一會兒,問:“當年此事在清遠縣轟動一時,官府是如何說的?”
李仲毅回憶道:“時任清遠縣的王縣令還親自來看過,叫來了一個仵作查驗屍體。就跟我說是失火意外,并未說中毒。”
“那個仵作是誰,你還記得麽?”
藺伯欽不太相信。
仵作一般來說是可以看出朱氏一家是先中毒再被焚燒,怎會隐瞞不報?要麽就是那王縣令怕查案麻煩,故意将中毒一事忽略,算作尋常的失火案。
李仲毅搖了搖頭:“記不清楚了,但聽聞他住在清遠縣城,大人回去後仔細找找,說不定就能找到。”
藺伯欽“嗯”了一聲。
他看了眼院子裏擺放的遺骸,神色平靜,眸中卻風起雲湧。
楊臘上前問:“藺大人,這些遺骸如何處置,需要帶回清遠縣衙嗎?放在馬車頂,用繩子捆了,應該塞得下。”
“這不太好吧!”
楚姮聽到這話,汗毛都要豎起來了。
她瞪了眼楊臘,楊臘忙捂住嘴。
藺伯欽思忖了一會兒,仿佛是在思考這事兒的可能性。楚姮也顧不得在跟他冷戰,忙道:“藺伯欽,你遺骸都驗了,就讓人家入土為安好麽?”
藺伯欽沒說話。
楚姮快步追上他,道:“馬車那麽小,放一捆人骨頭在上面,莫不是在開玩笑?”
藺伯欽還是沒說話。
楚姮急了,她才不要跟這些屍骨一起走。扭頭看李仲毅蘇钰楊臘些都把她和藺伯欽瞧着,幹脆一把将藺伯欽給拽進屋裏:“你先別生氣了,回答我的話!”
藺伯欽沒想到她力氣這麽大,自己都差些絆一跤,一把将袖子抽回,惱道:“李四娘,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我沒體統你又不是不知道。”楚姮想到那堆遺骸,語氣軟了些,“你反正都已經查驗過了,朱氏一家的屍骨就沒有必要運去清遠縣衙。來來回回,不知要折騰多少時候。”
藺伯欽冷然道:“這些是證據。”
楚姮忙說:“證據大家都看見了啊。”
她擡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門外的人:“咱們一行七人,十四雙眼睛,哪個沒看見?需要作證,人人都可以站出來。”
藺伯欽額角一抽:“十四雙?多出來的眼睛長你身上?”
楚姮愣了愣,發現自己算錯了數,登時不樂道:“算錯了你糾正就好,怎麽還罵人啊。”
藺伯欽冷哼。
楚姮看着他這幅樣子就來氣,環視了一眼屋內,目光落在那簡陋陳舊的床榻上,語氣沮喪:“藺伯欽,我真的搞不懂你,每次莫名其妙就生我氣。”她眨了眨眼,“昨晚我們明明相處很高興的,我還幫你吸蛇毒,用嘴巴……”
“住口。”藺伯欽倏然轉身,臉色青一陣白一陣,而後又化為紅,微微發燙。
楚姮也怪不好意思,可為了讓藺伯欽吃癟,只有厚着臉皮。
她繞着手指,繼續道:“有什麽不能說的?我敢作敢當,你一個大男人,還不想承認嗎?我當時一心為救你命,生怕你被蛇毒死,冒着自己中毒的危險幫你把毒血吸出來,可你倒好,轉臉就開始對我冷言冷語。我當時朝你發火,那是因為我真的很生氣。有三個‘恩’字真的特別适合你。”
藺伯欽蹙眉:“什‘恩’字?”
“我對你恩重如山,你卻恩将仇報,簡直是個忘恩負義之人。”
“……”
藺伯欽垂下眼簾,薄唇緊抿。
他生氣,其實就是在介懷她的過去。這種火氣沒有由來,如今仔細一想,他也覺得是自己狹隘。
即便讀聖賢書萬卷,終究做不來聖人。
楚姮見他神色,忍不住說:“你對我無緣無故生氣,我真的很不理解。畢竟,我以為……我們已經是朋友了。”
藺伯欽聞言,神色有些複雜。
半晌,他才松了語氣,道:“你說的對,朱氏一家的屍骸已經嚴明,不用再帶去清遠縣了。”
楚姮呆了呆,頓時反應過來,高興的差些跳起來。但看了眼藺伯欽疏淡的眉眼,她忍不住勾起嘴角,問:“藺大人,你這是跟我道歉的意思嗎?”
“……不是。”
藺伯欽嘴硬。
楚姮知道他在想什麽,自顧自的道:“好啦,我接受你的道歉。”說完,便跨出房門,哼着歌走了出來。
楊臘見得這幕,朝胡裕努了努嘴:“我說中了吧,床頭打架床尾和。”
藺伯欽也跟着出來。
此時午時已過,不便在此逗留,他吩咐胡裕楊臘二人将屍骸重新下葬,便準備直接回清遠縣,調查朱成業六口滅門案。
楚姮到底有些遲疑,她上前問:“你當真要耗費精力去查一樁十年的前的舊案?”
“這不是耗費精力。”
藺伯欽看着她,神色疏然,一派清風峻節,“天下冤獄平之不盡,我只想力所能及還世道一個湛湛青天。”
四九章
将七具遺骸重新埋葬,衆人便往灣外走。
只是來時談笑風生,回去的路上,全都焉了吧唧,心事重重。
楚姮楊臘胡裕是因為沒吃飽,蘇钰李仲毅藺伯欽是在考慮朱成業一家六口被害身亡的疑案。
李仲毅感慨道:“我本不相信鬼神之說,但昨日突來的一通暴雨将我等困在此處,天降炸雷好死不死的将岳父棺椁劈開,冥冥中似有天意,引我等發現他們枉死的冤屈。”
楚姮聞言,環視四周,只覺得天又暮霭沉沉起來,有些發冷。
藺伯欽腳步一頓,問李仲毅:“朱家跟誰有仇,你一點兒都不知?”
李仲毅攤手跺腳:“我不常來十裏灣,除了岳父一家根本不認識誰了。而秀君為人內斂,關于她的家事,從不跟我說。”他說到這裏似乎有些苦澀,“秀君她……很少跟我吐露心事,不然接濟妻姨也不會瞞着我了。”
楚姮下意識問:“那你妻子跟誰關系最好?她不跟你說,也許會告訴別人。”
她一句無心之言,倒讓李仲毅和藺伯欽都愣了愣。
兩人轉頭,看向她,異口同聲道:“蘇梅。”
朱成業一家六口被人毒死,藺伯欽決心要找出真兇。勸課農桑的事情他暫時押後,徑直往清河縣趕。
一路上馬不停蹄,楚姮在馬車上都快被搖吐了。
她咕嚕嚕的喝了兩口水,見藺伯欽依舊穩如泰山,不禁好奇的問:“你不難受嗎?”
藺伯欽斜她一眼,淡道:“我在想朱成業一家的案子。”
楚姮将水囊放下,看了眼李仲毅的馬車尚且離他們有一段距離,這才小聲道:“其實我懷疑……會不會是李仲毅殺的?”
藺伯欽側耳,似乎想聽她分析分析:“怎講?”
“不知道。”
“……”
藺伯欽一陣無語,否決道:“不會是李仲毅。”
楚姮追問:“為什麽?你不是認為,在真相查明之前,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兇手麽。”
藺伯欽無奈的給她解釋:“記不記得柯志喜說過,由于李仲毅當年突發重病,下床都困難,所以才委托他送靈前往十裏灣。李仲毅沒有出現在案發現場,肯定不會是他。”
“可能他是悄悄跟過來的。”
“如何悄悄過來?騎馬乘車都有動靜,出城也要文書。你也看見了,十裏灣只有一條路進入,灣口最多停放兩輛馬車,而朱成業一家死于停靈當晚,李仲毅除非騎馬,不然不可能和柯志喜同時趕到。可他若當真騎馬,柯志喜怎會發現不了他。”
“萬一他挖地道,不就可以避開所有人的耳目了。”
藺伯欽瞪她一眼:“亂講。”
“萬一柯志喜撒謊。”
“這倒有可能。”
藺伯欽微一颔首:“不過事實如何,還是要先找蘇梅問一問。說不定朱氏曾經跟蘇梅講述過,她家中有積怨很深的世仇。”
楚姮也附和道:“不錯,能殘忍将一家六口全部害死,這仇一定很深了。”
因為着急趕路,當晚一行人都宿在馬車上。
經過春二姐所在的黑店,卻發現那客棧已經被一把火燒了個精光,火雖然已經熄滅,但焦灼的熱氣老遠都感受得到。
藺伯欽下車勘察了一番,蹙額說:“是誰将這裏燒了?”
楚姮接話說:“也許是春二姐,也許是蕭琸,誰知道呢。這種地方燒了才好呢,免得又來一波劫匪,窩藏在這兒坑害過路的旅人。”
藺伯欽心想楚姮這話說的有道理,便沒過多停留,在日暮之前,快馬加鞭的趕至清遠縣衙。
彼時顧景同正靠在儀門外,跟兩個衙役東拉西扯胡天說地。
見馬車裏走下藺伯欽和楚姮二人,驚的下巴都合不攏。他搖着扇子,快步走來,一臉驚奇:“這麽快就把幾個村鎮全都巡視完了?你也太厲害了吧!可是時間太短,報上去府衙也不會相信啊,還是再到處走走,過幾天回來。”
說着他就把藺伯欽往馬車上推。
藺伯欽哭笑不得,一把扶着他手腕:“盛風,我沒去勸課農桑。”
“什麽?”
顧景同下意識看了眼楚姮,以為是她弄出來的幺蛾子。
楚姮察覺到他的想法,朝他揚了揚拳頭。
藺伯欽攜顧景同往縣衙走,一邊走一邊給他講述這幾日的連環事,先在黑店遇險,又在十裏灣發現陳年舊案,顧景同掏了掏耳朵,震驚至極。
“你現在立刻去将建武十三年的卷宗找出來。”
顧景同拿了鑰匙,也有些遲疑的問:“這宗案子都十年了,你……”他想到藺伯欽的性子,嘆了口氣,将剩餘的話沒說出口。
關于朱成業一家六口案件的記錄,只有寥寥幾個字:建武十三年冬月初六,十裏灣朱成業家中六口身亡。系引燃挽聯,意外失火。非他殺。
就這麽幾個字,藺伯欽根本看不出什麽蹊跷。
他心思一轉,立即吩咐胡裕楊臘去将蘇梅帶到縣衙詢話。
蘇钰許久沒有蘇梅,到底有幾分想念,便要嚷着一起去。李仲毅和梁秀雲自然也要過去,楚姮沒事做,索性跟着同行。
一行人說談之間,轉過幾條長街,便來到一處陋巷。
蘇钰看着熟悉的房屋,眼眶有些發熱,他牽着楚姮的手,低聲道:“夫人,我在這裏曾住了十年。”
楚姮聽出他話中的苦澀,摸了摸他的頭,安慰道:“你會和你娘親,還有你姨父,平平安安的度過以後無數個十年。”蘇钰“噗”地笑出聲:“你騙我,人最多活九十歲,我至多還有八個十年可以活。”
“誰說的,我就知道有活幾千歲的。”
蘇钰信以為真:“誰啊?”
“觀音菩薩呀。”
衆人聽到她二人打趣,都哈哈低笑起來。
蘇梅的家在陋巷巷尾。
一扇綠漆小門已有些斑駁,門環常年未換,被摸得有些油亮光潤。門兩側貼着一幅春節對聯,被風吹的殘破褪色,隐約辨出是“春臨大地百花豔,節至人間萬象新”。
楚姮掃了眼,估摸橫批是“萬事如意”。
蘇钰上前叩了叩門環:“梅姨。”
自從上次之後,他一直都是這樣稱呼的蘇梅。
屋裏靜悄悄的,沒人應答。
李仲毅發問:“會不會沒在家?”
蘇钰擡頭看了眼昏沉的傍晚天色,搖了搖頭,十分确定的說:“這個時候梅姨絕對在家,她這麽晚不會出門的。”胡裕插話道:“莫非已經睡了?”
“有可能。”蘇钰知道蘇梅身體不好,偶爾睡得很早。
他眼珠子一轉,說:“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進去,你們跟我來。”随即他走到隔壁,敲響了鄰居的院門。
不一會兒,腳步聲由遠傳近,一名四十七八的圓臉婦人将門打開。
她一眼看到蘇钰,露出一個驚喜的笑容:“是钰兒啊,你怎麽過來了?”
“嬸嬸,我……我梅姨在家嗎?”
蘇钰差些又叫成了娘,他下意識看了眼身側的梁秀雲。好在梁秀雲腦子不靈光,神色癡然,沒有反應。
那嬸子指了指自己腦袋,答道:“在呢,昨天她嚷頭痛,買了藥回來就一直沒出門。”說完,她看了眼天色已晚,“估計是身體不好早早睡了,從我這兒進去吧。”她微一側身,露出兩家牆壁上的一道鐵門。
蘇钰道了謝,便示意衆人往裏走。
趁着那嬸子開鎖,蘇钰解釋道:“原本我和梅姨住的院子也是嬸嬸她家,後來她們賣給咱們了,但兩家這道牆一直沒封,只是打了扇門。”楚姮颔首:“看樣子就知道你們兩家經常走動,鄰裏關系很好。”
鐵門打開,衆人魚貫走近蘇梅家的院子。
院子裏的花花草草修剪的很整齊,房檐下放着一輛紡車,蘇钰指着紡車說:“梅姨平時就在那兒做絹花,繡衣服。”
蘇梅家的廚房沒有門,一眼就看到爐子上放着藥罐,正在小火熬煮,煙很濃,一股糊味。
楊臘走過去,順手揭開一看,卻見藥罐裏的水已經熬幹,藥材幹巴巴的貼在罐子上,全變成了焦黑色。
胡裕皺眉道:“這得熬多久?蘇梅也太粗心大意了。”
蘇钰見狀,忙走上前,砰砰敲門:“梅姨!梅姨!你藥熬糊了!”
無人應答。
蘇钰拉了拉門,沒有拉開。他又攏手在嘴邊,喊的更加大聲:“梅姨!胡捕頭楊捕頭要帶你去縣衙,藺大人有話要問你!”
喊了半天,屋中始終沒有動靜。
楚姮敏銳的覺得不對,蘇钰還要喊,她捉住他手,搖了搖頭。
随即轉頭對楊臘和胡裕使了個神色,兩人會意,在蘇钰嬸子家借了一根粗木凳,快步沖過去,“砰”的一聲大響,将房門撞開。
屋裏沒有開窗,看起來非常昏暗。
李仲毅摸到桌邊,點燃蠟燭,卻見蘇梅低着頭,側卧在床榻上。
他走上前,有些愠然,擡手就去推搡:“蘇梅,你怎麽回事,這麽多人在外頭叫了你半天,你還在睡覺……”蘇梅的身子仿佛一個破麻袋,被李仲毅一推,翻仰過來,燭光搖曳下,一張臉烏青發黑,雙目圓睜,七竅流血極其驚悚。
“天啊——”
李仲毅一個大男人,愣是吓得跌坐在地,連連後退,蠟燭都拿捏不穩的丢在地上。
楊臘等人忙沖上前将他扶起,又是震驚又是意外。
她拾起李仲毅丢下的蠟燭,靠近蘇梅的臉一看,怔然道:“她是中毒身亡。”
五十章
蘇梅死的很慘。
她睜大了眼睛有些凸出,紅血絲布滿了眼白,嘴角流出的血是黑褐色,表情是不甘心的絕望,看起來十分猙獰。
楚姮擡起她的手臂,仔細查看了一眼,并無被人虐打的傷痕。
她躺在床榻上,但雙手卻在床沿上摳出五道指甲刮痕,五根手指的指甲全都翻了起來,鮮血淋漓。
這只能說明,蘇梅是在不知道的情況下中了毒,她甚至想好好休息一下,卻不料突然毒發,連求救的機會都沒有。她是想活下去的,偏偏卻死在了這裏。
胡裕已經快步回縣衙通報了。
楚姮側頭,對楊臘道:“把廚房的藥罐拿來。”
楊臘也不知道為什麽,對面前的楚姮十分放心,轉身照辦。
蘇钰根本不忍心去看,他跪在蘇梅床邊,哭喊道:“娘!娘……你不要死啊娘!”此時此刻,他記憶裏和蘇梅相處的點點滴滴全都湧現,什麽梅姨什麽奪子,他全都忘了。他只記得是面前這個死去的女人養育了他十年,她省吃儉用,她攢下來的錢,幾乎全都用在了自己身上。
梁秀雲站在他身邊,手足無措。
楚姮将他拉開一些,擡手撫去他的眼淚,道:“哭吧,哭出來好一些。”
蘇钰撲入楚姮懷中,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夫人……為什麽會這樣?是誰毒死了我娘?他為什麽要毒死她?”
“你放心,藺大人會替你找到真相。”
楚姮這句話本意是安慰蘇钰,可不知為何,說完後,她自己也非常認同。
藺伯欽……大概真的能找出真相吧。
蘇钰聞言,稍微收斂了一些哭聲,他擡起淚眼朦胧的眼睛,顫抖着唇瓣:“我相信藺大人,他能找出我的生母,就一定能找出殺我養母的人。”
楚姮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她其實猜測,會不會是蘇梅自己服毒自殺?
但當楊臘将藥罐拿來,她就否認了這個想法。
藥罐裏的藥材漆黑燒焦,但擡指一抹,有種猶如瀝青的粘粘感,這是砒霜特有的情形。顯然,砒霜放得太多,會被人發現,可這藥罐中的量,放得正好是可以毒死人又不會被發現的劑量,本人服毒,絕不會這般細致。
當然,這也只是楚姮的猜測。
便在此時,院子裏傳來一陣腳步聲,卻是胡裕在頭打着燈籠帶路,藺伯欽和顧景同一行人快步走來。
楊臘忙上前彙報,藺伯欽沉聲對仵作薛遙說:“先驗屍。”
楚姮将哭成淚人的蘇钰拉到門外,不想讓他多看。
薛遙擡手按了按蘇梅的皮膚,仔細查驗了屍體,随即對藺伯欽說:“回禀大人,蘇氏并無外傷,乃中毒身亡,死亡的時間應在昨日酉時至亥時之間。”他又呈上燒焦的藥罐,“中的毒乃是最常見的砒霜,此物劇毒,但外用少量,有蝕瘡去腐,劫痰截瘧之功效,尋常藥鋪醫館都有販賣。”
藺伯欽側首,突然想起一事,問:“朱成業一家人屍骸,十年後頸椎骨至腰骨中間顏色發黑,是否也是因為中了砒霜?”
薛遙思索片刻,認真道:“很少有毒藥的藥性能達到砒霜之劇,十年顏色都沒有褪去……極有可能就是砒霜。”
“薛遙,你可知十年前王縣令在任時,衙門裏的仵作是誰?”
薛遙老家在望州州城,因為窮才跟着仵作學驗屍。他從府衙調來也就兩年,搖了搖頭:“這個我不清楚……但我師傅懂得多,明兒我寫封信寄過去,打聽打聽情況。”
藺伯欽“嗯”了一聲:“寄信的銀子記在賬上,縣衙報銷。”
顧景同一直盯着蘇梅的屍體沒有說話。
他皺着眉頭,若有所思,半晌才一字字的分析道:“從朱氏難産,奪子糾紛,牽扯出十裏灣朱成業一家六口滅門,蘇梅始終是一個至關重要的人物,這兩件案子,一定有莫大的關聯。假設兇手是殺害朱成業一家和蘇梅的人,那他一定知道李仲毅和蘇梅的案子已經查明,而佩之你要随李仲毅去十裏灣的事兒,但這兩件事在清遠縣人盡皆知。不管怎樣,兇手心中有鬼,生怕有疑點會引到他身上,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将蘇梅殺死。”
藺伯欽卻不太明白,他道:“若不是墳墓被雷劈開,我根本不會發現這樁舊案的疑點,他又何必此地無銀三百兩,反而暴露行蹤。”
“這個嘛……”
顧景同不知如何解釋。
門外的楚姮聽不下去了,她扭頭道:“因為這個兇手他笨呗!”
“亂說。”藺伯欽斜她一眼。
能說出李仲毅挖地道去十裏灣行兇,她的分析根本就是天馬行空的歪理。
楚姮哼了哼,繼續輕輕拍着蘇钰的手背,安撫他。
李仲毅一直聽着他們談論,但想到剛才那一幕,他簡直都要喘不過氣來。也就這時,他才體會到楚姮為什麽會怕鬼了。思及此,他心有餘悸的問楚姮:“藺夫人,你不是最怕鬼了嗎,怎麽見到蘇梅的屍體,你還敢上前查探?”
楚姮解釋道:“我怕鬼,怕骷髅,但不怕含冤才死之人。”說到此處,她低頭看了眼蘇钰,“更何況這個人,還是蘇钰的養母。”
李仲毅微微颔首,感嘆道:“亡妻若還在世,這個案子應該會很快查清。”
“但朱氏早逝十年,蘇梅也被人害死,如今還知道十年前舊案的人……”
顧景同突然回頭道:“柯志喜還在清遠縣!”
***
蘇梅的屍首暫時停放在家。
蘇钰憂心忡忡,不肯随李仲毅離開,硬是要守在她身旁。
他不走,梁秀雲也不會走,李仲毅無奈,只好讓藺伯欽派兩個衙役守着,放任他們去了。
楚姮随藺伯欽一行人去找柯志喜,顧景同甚至擔心柯志喜會不會也被兇手殺死。然而他們心急如焚的感到,柯志喜正在縣衙內的屋子裏喝稀粥。
李仲毅見他就捧着一碗白稀飯,菜也沒有,筷子也髒兮兮,不禁心酸:“老柯……”
柯志喜聽是他聲音,側了側耳:“李仲毅?你帶誰來了?”
“是我。”
柯志喜聽出是藺伯欽的聲音,放下碗筷站起:“是藺大人。”
藺伯欽知他行動不便,道:“你坐下,我只是有幾件事想問問你。”
“大人但講無妨。”
藺伯欽直接開門見山:“我們發現朱成業一家并非意外燒死,而是被人先下毒,再縱火。當年你負責送朱氏遺體回十裏灣,可發現了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柯志喜還處于震驚中沒反應過來?
“什麽?朱成業家中六口竟是被人毒死的?”
他怔忪了片刻,努力回想,有些惶然道:“我……我對停靈當日的事情并不了解,在去十裏灣的途中,我的雙眼就已經被毒蟲咬瞎。那時候,我整個人都處于崩潰的邊緣,幸好送靈隊伍不止我一人,還有另外三個做白事的朋友,不然朱氏的遺體,怕沒那麽容易送到朱家。”他語氣頓了頓,“我一心急着回清遠縣醫治眼睛,将朱氏的棺椁一放,就風風火火往回走。當晚朱成業家中起火,我還是後來很久很久才得知此事。”
藺伯欽敏銳的察覺到一處蹊跷,他蹙眉問:“送靈的不止你一個?”
“當然不止,棺椁那般沉重,我一個人怎會擡得起。”
“另外三人是誰?”
柯志喜皺着眉思索:“三個都是跟我一起做白事的,後來我眼睛瞎了,搬去沣水,就再也沒了聯系。其中一個叫曾紅才,一個汪化元,還有一個叫魏高。曾紅才六年前就死了,因為他在外勾三搭四,兩人因此起了糾紛。她妻子是個急脾氣的粗蠻婦人,竟從廚房提了刀将他砍死,清遠縣的建武十七年的卷宗上應該記錄的有。”
胡裕點了點頭:“這事兒我耳聞過,鬧得挺大,曾紅才的妻子秋後就被問斬了,連個收屍的都沒有。”
顧景同追問:“那汪化元和魏高呢?”
“不知道,一直都沒有聯系。”柯志喜說到此處,自嘲一笑,“我這麽個瞎子,又有誰肯打交道,住在沣水那麽個偏僻地兒,自然是無人問津了。”
李仲毅聽到這話,心頭一酸。
他嗫嚅道:“老柯……”
柯志喜打斷他,扭頭對着藺伯欽的方向:“藺大人,希望我所說的話能對你有幫助。”
藺伯欽微一颔首:“多謝。”
李仲毅見柯志喜這種态度,想起以往舊事,愠怒不已,到底是沒跟他說一句,扭頭就走。
藺伯欽對顧景同道:“建武十七年有關的曾紅才的卷宗,找來給我看看。還有汪化元和魏高,這兩人也要安排人手盡量找到,決不能放過任何一條線索。”
他吩咐完,發現楚姮還在這裏。
夜色已深,藺伯欽對楊臘道:“你護送夫人回去。”
“我不回去。”
楚姮撇嘴。
藺伯欽微惱:“大半夜不回去休息,你待在縣衙幹什麽?”
“我一個人回去不好玩,想跟你查案。”
“溪暮濯碧都在家,你有什麽不好玩兒的?再者,查案并非兒戲!”藺伯欽都懶得與她細說,揮了揮手讓楊臘将她帶出去。
楊臘露出一個尴尬讨好的笑,做了請的姿勢:“夫人,別為難屬下了,回罷。”
楚姮看了眼藺伯欽,又瞪了一眼在旁看熱鬧的顧景同,跺了跺腳,轉身大步離開。
五一章
曾紅才被殺一案,當年在清遠縣轟動一時。
因為大元朝女子信奉勤儉持家,溫柔賢德,似曾紅才之妻般敢殺死丈夫的,百年來還只有這麽一個。
藺伯欽查看了曾紅才被殺一案的卷宗,發現來龍去脈其實很簡單,系糾紛過失殺人。曾紅才在外與有夫之婦通奸,曾妻發現,氣不過與之理論,兩人因此大打出手,曾還将曾妻打傷。當夜,曾妻氣不過,便拿了菜刀一刀砍斷了曾紅才脖頸。官府拷問時,曾妻對殺夫一案供認不諱。
“佩之。”
更深露重,顧景同見藺伯欽還未休息,不禁敲了敲門,提醒道,“該歇息了,明早事務還多。”
藺伯欽看了眼門外,道:“盛風,你進來。”
顧景同推門而入,藺伯欽正揉着眉心,十分疲倦的樣子。
他這些天沒有休息好,臉色憔悴,盯着面前的卷宗嘆息一聲:“多年前的卷宗都有一個通病,記錄的都是大致情況,并不詳細,現在要追查起來,很不方便。”
顧景同颔首道:“你放心,近來卷宗我都記錄的很細致,包括當事人的生辰八字,營生住址,以及堂審細節,我全都整理在一起,以後查閱起來清晰明了。”
“甚好。”藺伯欽颔了颔首,“你辦事我極為放心。”
顧景同不知為何,突然想到了楚姮。
他問:“你處理完手裏的這樁案子,還會去鄉鎮巡察麽?”
藺伯欽遲疑道:“會吧。”
顧景同“嗯”了一聲,又問:“還是要帶上李四娘?”
“我帶她幹什麽。”
顧景同哈哈一笑,神态促狹的看着他,打趣說:“我瞧你們這次同行回來,關系好像變好了一些。莫非你改變主意,準備跟她當正經夫妻了?”
他以為藺伯欽回立刻否認,卻沒想到藺伯欽垂下眼簾,一陣沉默。
好半晌,藺伯欽才低聲打破寂靜的氛圍。
他皺着眉,語氣平靜:“不錯,我是有這個想法。”
顧景同聞言一怔,似乎沒想到他會這樣說。可想到李四娘嬌俏美豔的樣子,藺伯欽會有這個想法也是情理之中。
“但現在沒有了。”
藺伯欽擡起頭,對自己的好友吐露心聲:“畢竟這樣相處始終不是辦法,我嘗試過,但做不到。且不論她實在太過胡攪蠻纏,任性妄為,我每每想到她曾嫁三次,便心頭複雜,不是滋味……”
顧景同蹙眉:“你嫌棄她?”
“不是嫌棄。”
藺伯欽立刻否認:“當朝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更何況她因喪夫改嫁,我怎會因此嫌棄。只是想到她曾經的丈夫是書生,屠夫,有錢員外,我就總有些……生氣。”
顧景同摸了摸下巴,說:“可能是因為她此前三位丈夫都是草包,你看不上?”
“也不能這麽說……算了。”藺伯欽擺了擺手,顯然不想繼續說下去,“無關重要的事不必談論。”
顧景同看了他一眼,到底沒有開口。
***
連日來,縣衙的人都在全力尋找汪化元和魏高。
這兩人還沒找到,薛遙師父的回信便已寄至。
“我師父說,王縣令在任時的仵作姓魯,就住在清遠縣的東平街。”薛遙将住址呈給藺伯欽。
藺伯欽當下就和顧景同一起前往。
東平街姓魯的就只有一戶,就在街口。顧景同敲了敲門,不一會兒便有一名五十上下的中年男人過來開門,他見藺伯欽和顧景同容貌陌生,遲疑問:“兩位找誰啊?”
顧景同指了指身側的藺伯欽,答道:“這是本縣縣令藺大人,請問大叔認識仵作魯骅嗎?”
那中年男人愣了愣,道:“我就是。”他随即反應過來,不該讓兩個當官兒的杵在門外,忙請藺伯欽和顧景同進屋。
兩人一進他家院子,就發現到處都貼着神符,家中還有一個佛龛,供奉的卻不是觀音,不是如來,而是手持青龍偃月刀的關公。
關公像主辟邪鎮宅,在大元朝很少有人供奉,因此藺伯欽不由多看了兩眼。
魯骅穿着一身青布棉袍,略有寬大,唇邊三縷美髯,顯得他清濯孱弱,像個書生,而不是跟屍體打交道的仵作。
他擡手掩嘴,輕輕咳嗽道:“兩位大人有何事要詢問草民?”
顧景同道:“我們是想問你關于朱成業一家滅門的案子。”他怕魯骅記不清楚,又解釋道,“就是十年前,在十裏灣被火燒死的六口。”
沒曾想,魯骅聞言臉色突變。
“……這有什麽好問的,當年卷宗上寫的明明白白,因蠟燭引燃了挽聯,朱成業一家于睡夢中葬身火海。”
藺伯欽和顧景同對視一眼,顯然不信。
他微微擡起下颌,冷道:“魯仵作是不是記錯了?”
魯骅低頭道:“大人切莫叫草民仵作……草民已不幹這行多年。”說完,他又掩着嘴一陣咳嗽。
藺伯欽直言道:“你無須欺瞞,朱成業一家被人先毒死,再僞造被火燒死,你作為當年的驗屍仵作,應該很清楚。這樣一樁駭人聽聞的冤案卻被草草了結,這些年來,你也能心安?”他語氣不疾不徐,但每一個字都敲在魯骅心上。
他看了眼藺伯欽,又重重的嘆了口氣:“大人,草民若是心安,又何必在家中貼這麽多符咒?”
“你這話何意?”顧景同追問道。
魯骅望着窗外的一盆的富貴竹,撚須道:“當年我随王縣令一起前往十裏灣,查驗朱成業一家死因。表面上的确是死于大火,但我查驗屍體,發現不對勁。屍體口中十分幹淨,若真是死于火災,那死者嘴裏一定會有煙灰……經我用銀針探吼,才發現朱成業一家死于砒霜。”
藺伯欽星目一冷:“為何在當年卷宗上卻記載為失火?你是在為兇手暴斃不成?”
“草民萬萬不敢!”
魯骅忙站起身,手足無措:“是因為王縣令不準!那會兒正值朝廷欽派的刺史巡察,王縣令覺得滅門慘案難破,怕影響政績,便讓我不許聲張,将此事隐瞞!草民字字屬實,絕不敢欺瞞二位大人!”
說着他一撩衣袍,跪地拜伏。
藺伯欽擰着眉沒有接話。
顧景同沉吟片刻,才直白的問:“那關于朱成業一家,你有沒有什麽可疑的發現?”
“這……”魯骅說到此處,有些慌張,他放輕了聲音,“傳言,朱成業一家是死于鬼嬰之手。朱氏遺體停靈,卻有鬼嬰破腹而出,戕害朱成業一家,也未可知……”
他還沒說完,就被藺伯欽一聲呵斥:“鬼神之說,簡直荒謬!”
“是是是,大人說的是。”
魯骅連連點頭:“我驗出朱成業一家死于中毒,便知絕不會什麽鬼嬰所為。這個謠言第一個傳出的人,是朱成業的同鄉,張老頭。當年我和王縣令也粗略走訪調查過,這張老頭就像得了失心瘋一般,逢人就說朱家鬧鬼,是鬼嬰縱火害死了朱成業六口。我當他是無稽之談,但張老頭卻說他親眼目睹,隔着一張薄薄的窗戶紙,就見着大肚子的朱氏突然坐起,肚子裏鑽出來一個青面獠牙的鬼嬰!他吓得當場跑回家,不久,就見朱家火光大盛。他言之鑿鑿,這十裏灣有鬼的謠言也就越傳越廣。”
藺伯欽想到十裏灣已經荒涼的土地和房屋,默然不語。
魯骅又嘆息道:“我因為隐瞞朱成業一家死于中毒,于心有愧,聽聞這些傳言更覺得毛骨悚然,所以年年在寺廟求靈符鎮宅,日日在關公像面前跪拜。”
藺伯欽擡眼看他,淡聲道:“求佛不如求己,朱成業一家破案之時,你也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魯骅深以為然:“大人所言極是。”
“那張老頭……如今住在何處?”藺伯欽覺得有些事情,還是要當面問清楚才好。
即便這張老頭可能是騙子。
魯骅道:“我前年在德莊村見過他,那會兒他都已經八十歲了。若如今還在世,大人前去打聽打聽就知道了。”
藺伯欽和顧景同回縣衙商量,決定去德莊村看個究竟。
能找到張老頭最好,找不到也算盡力了。
彼時楚姮正在安慰眼睛都哭腫了的蘇钰,她端着瓷碗,柔聲道:“聽你姨父說,你一整天都沒有吃東西了。蘇钰,你在我眼裏一直是個懂事的孩子,即便悲痛萬分,也不該把自己折磨的哀毀骨立。”她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聽我的話,吃點兒東西,否則不到查明真兇的那天,你就病了。”
他這番話似乎對蘇钰起了作用。
蘇钰看了眼棺椁中的蘇梅,淚凝于睫:“我好怕找不到殺害娘的兇手。”
“會的。”楚姮安撫着他,“你要對藺大人有信心。”
蘇钰點了點頭,接過楚姮手中的碗,大口大口的吃了起來。
這時楚姮見楊臘急匆匆的往外走,忙叫住他,問是怎麽回事。一聽要去德莊村找什麽張老頭,她看了眼蘇钰,忙道:“那我也去。”
楊臘“呃”了一聲,有些為難。
但他也不敢對楚姮說什麽,便做了個手勢,讓她親自去給藺伯欽說。
五二章
“不行。”
藺伯欽冷然的掃她一眼,“此去一天一夜,你就為了聽取一手消息?”
楚姮點點頭,回答的不假思索:“是啊,我知道消息才好告訴蘇钰,他就不會這般難受了。”
藺伯欽諷刺說:“你倒舍得奔波。”
若不是确定楚姮十年前沒殺朱成業一家,他簡直覺得她的行為才像兇手。
“我不管,反正我要去,你攔不住我。”楚姮幹脆雙手抱臂,下巴擡的老高,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
別說,這樣子還真把藺伯欽唬住了。
她不聽管教任性妄為是出了名,若絞盡腦汁要東跑西跑,藺伯欽還真攔不住她。如今縣衙人手有限,他也沒有精力再去調動人手看管楚姮。
半晌,他才忖道:“此去德莊村,已委托盛風去辦,我并不會前往。”
楚姮愣了愣,眨眼道:“你不去就不去呗,我跟顧景同去也無妨。”她掃了眼門口看戲的顧景同,撇了撇嘴,“雖然他這人挺讨厭的,但我還能忍受。”
藺伯欽聽到這話,心情怫然。
但他喜怒不形于色,面上一片平靜,只冷然道:“你要去就去吧。”
楚姮不知道他情緒有變,還頗為驚喜的說:“你今天怎這麽好說話?沒有磨磨唧唧講一大堆道理,簡直都不像你了。”
“我要休息了,你們請便。”
“好呀,晚安哦。”楚姮高高興興的朝他揮了揮手,轉身出去。
藺伯欽緊繃着一張臉,将門“砰”地關上。
顧景同摸了摸鼻子,剛扭頭,就見楚姮站在臺階下朝他招手:“過來。”
“藺夫人有何賜教?”顧景同換上那副常見的笑臉。
楚姮看見他也不是那麽讨厭了,問道:“咱們什麽時候出發?明日卯時走怎麽樣?”顧景同不是很贊成:“天都沒亮,會不會太早了些?”
“人命攸關,我恨不得現在就趕夜路。”楚姮哼了一聲,“你身為清遠縣丞,衙門中的二把手,難道還想睡懶覺?”
顧景同也不惱,他本就是個樂觀豁達的人,聽到這話還點了點頭:“藺夫人說的有道理。”
“別叫我藺夫人。”
楚姮皺了皺眉。
平日裏蘇钰他們都叫她夫人,不冠以夫姓倒也沒什麽,這顧景同倒好,一口一個藺夫人,搞得她聽着怪怪的。
顧景同眨了眨狹長泛光的眼:“那我叫你四娘可好?”
“要臉?四娘也是你能叫的?”
這語氣就跟西門慶勾搭潘金蓮似得,楚姮搓了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一陣惡寒。
要不是顧景同神情坦然,她恐怕都要懷疑藺伯欽的交友眼光了。
顧景同忍笑,問:“那你想讓我叫你什麽?”
楚姮古怪的看他一眼,順口就說:“那你叫姑奶奶吧。”
說完轉身便走。
顧景同愣了愣,半晌竟仰頭哈哈一笑,撫掌道:“有趣,真有趣。”随即快步追上前,“姑奶奶喂,你可等下我——”
***
翌日。
顧景同楚姮并楊臘三人趕往德莊村。
在路上,又經過了春二姐所在的黑店客棧,上次大火,将客棧燒的只剩幾個門板,可這一次,卻不知是誰在客棧底挖出了一個又一個的大坑。
楚姮伸長了脖子去看,但楊臘駕車太快,她也沒看出什麽。
顧景同坐在她對面。
見狀,忍不住也回頭瞧了眼,問:“上次你和佩之,就是在這兒遇上的春二姐?”
楚姮颔首:“可謂九死一生。”
顧景同來了興趣,刷地展開折扇,問:“說來聽聽。”
楚姮指了指他手裏的折扇,意思不言而喻。
顧景同失笑,将折扇遞給她:“好,你扇你扇,我熱會兒也沒什麽。你是女子,身嬌體弱,可別染上熱傷風。”
“我才不上你的當。”楚姮一把奪過扇子,自顧自的扇起來,“話說那日風和日麗,晴空萬裏,我與藺伯欽楊臘一行入住這家荒郊客棧……”
“打住。”
顧景同發問:“不是晚上嗎,怎還晴空萬裏了?”
“……”
楚姮找不到說辭,索性瞪他一眼:“你還聽不聽?”
“聽,聽。”顧景同憋着笑,“大半夜風和日麗晴空萬裏,你們入住了這家客棧,然後怎樣?”
楚姮哼了一聲,便給他從頭講起。只是她将當日發生的一些尴尬小事略去,只圍着藺伯欽講。講到那春二姐非要把藺伯欽拖上床,她自己都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你是不知道,那春二姐恨不得把藺伯欽扒光,一口一個藺公子,妖媚的很。藺伯欽全程黑臉,那樣子,就像被逼良為娼的小媳婦兒!可笑死我了!”
顧景同想象了一下那個場景,也拍大腿笑了起來。
“佩之為人正經,飽讀詩書,且又墨守成規,恐怕那日是将他吓的夠嗆。”
楚姮一愣,笑容僵在嘴邊。
藺伯欽那晚其實并未膽怯,他除了羞惱,便是一直在關心楊臘李仲毅等人,也一直在保護她,生怕她被那些賊人給羞辱了。
……如今想來,還挺有風骨的。
楚姮又想到她去哄藺伯欽的場景,莫名其妙的,嘴角又彎了彎。
顧景同見她突然不說話,問:“怎麽了?”
楚姮“唔”了一聲:“沒怎麽。”她看着手中折扇,斑竹扇骨已被摸的十分亮潤,有些包漿,一看就是經常拿在手裏把玩,扇面上寫的不是常見的“寧靜致遠”,而是“知足常樂”,這倒十分貼切顧景同的性子。
她将扇子合上,擡手抛給顧景同。
顧景同一愣:“這麽熱,你怎不扇了?”
“你管我。”
楚姮幹脆撩開車簾,坐到車轅上跟楊臘兩個聊天。
顧景同坐在車廂裏暗暗嘆了口氣,心道,這李四娘總嫌藺伯欽翻臉如翻書,卻不知她自己也是這麽一副德行。
因為急着趕路,比原定時間要早到德莊村。
此時夜幕剛剛降臨,農田裏蛙鳴陣陣,晚風送香,不少屋院中都亮着燈,比起十裏灣的凄冷荒蕪,德莊村可謂十分熱鬧。
他們三人到來,引起村裏狗吠。
村正就住在村口,他聽狗叫的兇,忙披了一件衣服走出來。楊臘掏出腰牌解釋了一番,村正忙迎了過來,道:“拜見大人,你們要找的張老頭,就住在我家隔壁。”
“麻煩引路。”顧景同擡了擡手。
村正此時有些為難,他蹙眉道:“只是……”
“只是什麽?”
“只是這張老頭說話颠三倒四,大夥都覺得他這裏不正常。”說着,村正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
顧景同正色道:“無妨,你先帶我們過去。”
村正旁邊的一處低矮茅草屋,便是張老頭的住所。他膝下無兒無女,平時就靠村中好心人接濟。
茅草屋的門是個粗糙的栅欄,村正在外喊了幾聲張老頭,卻聽屋裏沒動靜。
村正舉着蠟燭,直接推門而入,衆人跟上,卻見屋裏黑漆漆一片。顧景同皺了皺眉,正奇怪這張老頭跑哪兒去了,突然一側首,就見左側陰暗處,一雙陰冷而混濁的眼睛,正一瞬不瞬的盯着他,如死人般停滞不動。
顧景同吓了一跳,倒退兩步,不小心踩到了楚姮的腳。楚姮抱腳跳起來:“顧景同,你不長眼嗎?”
楊臘也看到了張老頭,他心下悚然,擡手一指:“在那。”
村正舉着蠟燭擠上前來,似乎已經習以為常,他蹙眉道:“張老頭,晚上不睡覺你坐這兒吓唬誰呢?你……”顧景同拉住村正胳膊,示意他別責怪了。
他走上前,端詳了一下面前這位八十歲的杖朝老人,問:“張老,我想向你詢問十年前朱成業一家的案子。起火當晚,你是否親眼目睹過什麽?”
張老頭本來一動不動,聽到“朱成業”三個字,突然“啊”了一聲,大力的拄着拐杖,布滿老年斑的臉因為激動而扭曲:“鬼啊……鬼嬰!鬼嬰從鬼肚子裏爬出來,殺人……害命,找替身!”
顧景同和楊臘忙按住他肩膀,安撫道:“張老!你冷靜些,慢慢說!”
張老頭見得顧景同的面孔,逐漸冷靜,他幹枯如雞爪的手微微顫抖,在空中胡亂的比劃,斷斷續續的說:“朱成業女兒難産死了,送回十裏灣……停靈!打開棺材蓋,嚯!那肚子翹的老高,好大好大的一個肚子……像是懷了雙胞胎……啊不,三胞胎!”
楚姮聞言愣了愣,她看向顧景同,顯然顧景同和她想到了同一個點。
兩人并未交流,而是聽張老頭繼續說。
“送靈的,一個瞎子,兩個瘦子,一個胖的……将棺材一放,就跑了,連話都沒跟朱成業說……然後,然後就鬧鬼!”
張老頭直勾勾的目視着對面一戶人家。
那戶人家燃着燈,正在忙活,黑色的人影倒映在窗戶紙上,十分清晰。
張老頭顫巍巍的擡臂,指着對面:“我背柴,從朱家路過……正好看到……停靈的屋子,難産死的女人肚子裏鑽出來一個鬼嬰……鬼嬰鑽出來,女人肚子就癟了下去……”說到此處,他驚恐的看向顧景同,“然後朱家就被一場大火全都燒死了。隐隐約約,我還聽到朱成業的慘叫……他慘叫……說‘饒命啊饒命啊’,可還是死了。”
一陣夜風吹過,樹影婆娑,風聲細細,衆人突然覺得有些寒涼。
顧景同蹙眉:“然後呢?”
“然後我大病一場,我……我怕鬼,就搬走……搬走。”張老頭哆嗦着嘴唇答道。
村正護住搖曳的燭火,沒好氣道:“張老頭,你這個鬼故事來來回回講了無數次了,能不能換點有新意的?”他扭頭對顧景同和楚姮說,“這老頭平時挺正常,吃喝拉撒都做得來,有時候還會掃地洗碗。但每次講這個鬼嬰故事,都神神叨叨,也不知他圖個什麽。”
楚姮環視了一圈茅屋。
狹小,卻整潔。
至少證明張老頭不是神志不清。
她看向顧景同,遲疑道:“或許他不圖什麽,他只是說出事實。”
五三章
張老頭年事已高,不可能帶去清遠縣衙記錄口供。
楚姮并顧景同楊臘連夜返程。
三人坐在馬車上,好半晌都沒有互相交流。
天邊懸着幾顆星子,明月半輪。楊臘覺得太過安靜,他甩了甩馬鞭,率先問道:“夫人,顧大人,你們覺得這張老頭說的話可信不可信?”
顧景同微微擺首:“姑且當他說的是真話,但其中有很多疑點,我沒懂。”他想到之前和楚姮的對視的那一眼,忙道,“張老頭說朱氏棺蓋打開時,已挺着大肚子,可李仲毅确定送靈之前朱氏已經娩出死胎,這點蘇梅也證實過,他們當中,到底誰在說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