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5)

藺伯欽驚愕的擡頭,只覺荒唐。

他正要開口拒絕,豈料還沒張嘴,就聽身後驀然響起一道清麗的嗓音:“娘親盡管操辦,四娘絕不會生氣。”

藺伯欽回頭一看,就見楚姮披着雪白的兔毛披風,袅袅而來。

她精致的小臉上勾起一抹冷冰冰的笑:“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夫君肯娶四娘這寡婦,不畏那克夫的流言蜚語,四娘已感激涕零,又怎會生氣妒忌呢?”

“李四娘!”藺伯欽壓下心頭的鈍鈍的感覺,呵斥她不要繼續往下說。

可楚姮偏偏不如他意。

楚姮朝藺老夫人笑眯眯道:“娘親,這善妒可是犯了七出之條,四娘定不會如此。待妹妹進門,四娘一定好好待她。”

藺老夫人颔首,上前欣慰的笑道:“我就知道四娘是個熨帖明理的。”

她明理?

藺伯欽都快氣笑了,眼瞅着楚姮繼續在那喋喋不休:“對了,娘親可給夫君選好了人家?我看藺伯欽那表妹葉芳萱就挺不錯的,對夫君一往情深,又是沾親帶故的,擡進門來大家可謂是親上加親,喜上加喜……”

藺伯欽終于聽不下去了,“閉嘴!”

楚姮瞪他一眼,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見他霍地站起身,一把捉住了自己的手腕。

藺伯欽平複了下心頭翻湧的情緒,朝藺老夫人沉聲道:“娘,你先回去休息,我有事與她說。”說罷,便拽着楚姮,快步走出屋外。

他一個男人力氣大,楚姮掙脫不開,去掰他手指,叫嚷道:“放開我!藺伯欽!”

藺伯欽不為所動。

待走到一處牆角,楚姮實在忍不住低呼“好痛”,藺伯欽才頓下腳步,放輕了力道,卻還是沒将她松開。

楚姮氣呼呼盯着他,問:“你怎麽回事?給你納妾你還不樂意了!”

藺伯欽劍眉緊擰,神色冷峻:“李四娘,納妾這種事,不勞你操心!”

“怎麽不勞我操心,我可是你明媒正娶的原配!”楚姮說完,自己都覺得有些搞笑,于是又補了句,“雖然是假的。”

“……”

藺伯欽凝視她半晌,到底是嘆了口氣,将她手松開。

楚姮揉了揉被捏紅的手腕,覺得這樣冷戰下去也不是辦法。她撇了撇嘴,遲疑着道:“藺伯欽,要不你給我道個歉,這件事兒就這麽算了。我繼續配合你演戲,你也別成天對我冷着臉。”

藺伯欽怔然:“道什麽歉?”

“當然是因為你那天莫名其妙的對我發火啦!”

楚姮現在都還記得,他問了自己今後想幹嘛,自己不過就是回答了想要走,藺伯欽就開始發脾氣了。

她難道可以不走嗎?

這清遠縣,也不可能躲一輩子。她是逃婚,不是逃命诶!

父皇母後難道不要了?親朋好友難道也不要了?過個十年八載,等陳太師死了,陳俞安成親生子,她總得回去侍奉雙親。

楚姮想到這些,又看了眼面前的藺伯欽,突然頓悟過來。

莫非……藺伯欽那天生氣,是因為知道自己有想離開的打算?才會突然鬧別扭?

她有些驚訝,心底又有些歡喜,脫口就說:“我知道了!你那天生氣,是不是因為我說要走,你……你舍不得我呀?”

藺伯欽沒想到她會這般說,臉上一熱,側首道:“不是。”

他耳根子有些發紅,楚姮知道他耳根紅就是在不好意思,頓時樂不可支,此前的生氣不快通通化為過眼雲煙。

“那你為什麽生氣?”

藺伯欽蹙眉不答。

楚姮便笑嘻嘻道:“你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了。你給我道個歉,我們就和好怎樣?”

“……我從未跟人道過歉。”

除了她。

藺伯欽自認這一生還沒做過什麽錯事,因此都沒有道歉的機會,可遇到李四娘之後,全都不一樣了。有時候他錯,她要他道歉;她錯,她還是要他道歉。

可他卻心甘情願。

半晌,藺伯欽才道:“那日是我不對。但是,李四娘,我不希望再聽你說‘和離書’三字。”

他耿耿于懷的便是這個。

她想要走,還想要他休妻。

楚姮愣了愣,卻是沒想那麽多:“好嘛,以後不說啦。”

她現在只覺得好笑,藺伯欽那天生氣因為自己要離開,這分明就是不舍得她啊。楚姮不禁有些得意,她華容公主性子好,這麽多年就沒見幾個讨厭她的!

不管怎樣,兩人此次算是和好了。

為了應付藺老夫人,楚姮和藺伯欽商議了一下怎麽化解。

楚姮問:“你真不納妾。”

“不。”

藺伯欽聽着納妾兩個字,仿佛吃了蒼蠅,臉色很差。

楚姮點了點頭,心想,還是不要納的好,否則又來幾個像李四娘一樣的人物,給他戴一連串的綠帽子,那可就不好看了。

而且……

她也不想他納妾。

楚姮摸了摸下巴,說:“娘親年後就要回沣水,我們只需這幾日裝裝樣子就好。”

藺伯欽不是很明白:“怎麽裝?”

“見機行事。”

楚姮先去找到藺老夫人,與她說,其實是因為自己身子骨不好,藺伯欽體諒她才會分房雲雲。

藺老夫人半信半疑:“我看他那樣子,就像嫌你不好似得。”

楚姮掩嘴一笑,說道:“娘親,你想多了。白日你将夫君一訓,他已經知錯。其實夫君一直對我很好,你何必只聽溪暮小丫鬟的片面之詞呢?你不信問問濯碧,或者又可以去縣衙問問顧景同、楊臘胡裕他們。”

濯碧就在外面澆花,藺老夫人将她叫進來一問,濯碧忙添油加醋的說:“那是自然。老夫人你是沒看見,有次夫人頭痛,藺大人關切的抱上抱下,還親自給夫人喂藥,照顧了她整整一夜呢!”

楚姮又說:“其實也沒有分房很久,也就半個月不到。夫妻之間,總會發生些不快……”

她羞赧的低下頭,欲語還休。

藺老夫人來了精神,忙湊上前問:“你和伯欽是為何吵架?說出來,娘親給你撐腰。”

“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兒,就是此前我頭痛身子不适,可夫君卻還是想……”楚姮一咬牙,臉色紅彤彤的,附耳輕聲說道。藺老夫人越聽越想笑,皺巴巴的臉笑的宛如一朵菊花。

她拍了拍楚姮的手背,感慨道:“四娘受委屈了,改明兒我好好說他一頓。”

楚姮低眉斂目,很是溫順的樣子。

藺老夫人又勸慰道:“不過你既然身子好了,就不要與他再分房睡。大冬天的,一個人睡着也冷啊。”

楚姮明白過來她的意思,咬着唇瓣,故作嬌羞的點了點頭。

九六章

當夜,藺伯欽從縣衙回來,就看見楚姮正在指使丫鬟從他書房裏搬被褥。

他探頭一看,自己軟榻上的被褥薄毯全被收走了。

楚姮靠在門框上,手裏揣個手爐,笑眯眯的朝他打招呼:“夫君,今晚我們一起睡。”

“……”

藺伯欽沉吟片刻,上前低聲問她:“娘那邊如何?”

楚姮得意的勾起嘴角:“老夫人可好哄了。”說到此處,她看了眼藺伯欽,“不像你。”

藺伯欽倒也不計較她的打趣,沉聲說:“夜裏我睡地鋪。”

“當然是你睡啦,難道讓我睡不成?”楚姮眨了眨眼,“不過也沒什麽,就睡幾天而已。娘跟我說,她初一去碧水寺上了香,就回沣水去。”

藺伯欽“嗯”了一聲,思緒卻飄到了入夜時與楚姮共處一室,心頭有些紛亂。

晚膳藺老夫人吃的清淡,白蘿蔔炖肉,冬筍溜肉片,清炒兩個青葉時蔬,還有一碟山藥糕。

席間,楚姮主動給藺伯欽夾菜,還甜甜的說:“夫君多吃些。”

藺伯欽看着碗裏的一坨像肉塊的姜,略一遲疑,便說了句“多謝夫人”,在藺老夫人的注視下,合着飯吞了。

楚姮在旁邊想笑又不敢,腮幫子都忍酸了。

藺老夫人滿意的點點頭:“看見你們相敬如賓,我心裏的大石頭才算落了地。”

楚姮柔笑,說:“娘親,你放心,夫君對我好,我對夫君也好。”

她說完,手腕筷子翻飛,又夾了菜放在藺伯欽碗裏。

藺伯欽定睛一看,得,還是姜。

他沉着臉快速吃了,便起身說吃好,去書房看書。再不走,誰知道楚姮會不會把所有姜全堆給他!

楚姮忍着笑,與藺老夫人又說了些別的,吃罷飯,便各自回院休息。

藺伯欽的書房亮着燈,楚姮懶得管他。徑直吩咐濯碧溪暮打水去耳房,褪衣沐浴。

木桶中水氣蒸騰,楚姮整個人泡在裏面,每個毛孔都叫嚣着舒服。屋外在下雪,屋內燃着炭盆,又有熱水澡,楚姮靠在木桶邊,竟十分惬意的睡了過去。

藺伯欽的書房沒有用炭盆取暖,看了會兒書,手腳都被凍的發麻。

他看了眼已經只剩床板的榻,将書卷一合,起身走向隔壁。

溪暮和濯碧守在外間,見藺伯欽來了,溪暮正想說夫人在裏面洗澡,但被濯碧用手肘碰了一下。溪暮這次倒是聰明,她忙改口:“夫人就在裏面,外頭天冷,大人快進去吧。”

說完,便拉着濯碧,兩人憋笑,推推搡搡的快步去了別間。

兩個丫鬟思維跳脫,藺伯欽只是皺了皺眉,沒有多想。

打盹的楚姮恰好已經醒了,她揉了揉太陽穴,木桶裏的水已偏涼。她輕喚了聲濯碧和溪暮,卻無人應答,想是去了別的地方。換洗的衣裳就挂在正屋的屏風上,走幾步就可以拿到,楚姮懶得麻煩她們,便從木桶裏起身,走過去穿衣。

楚姮剛走到屏風處,手還沒摸着衣裳,就聽外間突然傳來“吱呀”的推門聲。

藺伯欽先是感受到撲面而來的熱氣,随即就看見了春光乍露的女子站在屏風邊。

她的長發如海藻垂下,若隐若現的纏繞着瑩白的身軀,凹凸有致,曲線玲珑,連腳趾頭都是粉粉圓圓的,一如河中初生的茭白。

只是一霎,楚姮和藺伯欽同時轉身。

各自心如擂鼓。

楚姮三兩下套好衣裙,藺伯欽則快步沖出門外,以背抵門。

楚姮使勁兒揉了揉略發燙的臉頰,連忙安撫自己:“沒事沒事,不就被他看了一眼嗎,又不會少塊肉。”想想藺伯欽面淺,這會兒肯定耳根子都紅的滴血,楚姮心頭才放松下來。

便在此時,她聽到門外傳來藺老夫人的聲音:“伯欽,大半夜不睡覺,你站在門外做什麽?”

藺伯欽看着自己親娘撐傘過來監督,頓時不知怎麽回答。

正思忖如何回答糊弄,就聽身後的房門被人拉開,卻是楚姮探出頭來,笑道:“夫君,被褥已經換好了,快進來吧。”她這時看了眼藺老夫人的方向,裝作才看見她,“娘親?你怎還不歇息?”

藺老夫人見楚姮拉着藺伯欽的手,而自己兒子也沒有甩開,欣慰的颔首:“我這便回去,你們兩個也好好休息。”

“是,娘親。”

楚姮乖巧的應道。

在藺老夫人的目光下,她拉着藺伯欽進了屋。

屋子裏暖烘烘的,隔壁耳房傳來的水汽還有些氤氲,讓人面頰微熱。

楚姮還好,她臉皮厚。

藺伯欽就不一樣了,背對楚姮坐在桌邊,正襟危坐,像尊雕像。

“喝茶嗎?”

楚姮覺得這麽靜默下去反而更加尴尬,她倒了杯茶,遞到藺伯欽眼前。

女子的纖擢素手,與瓷杯瑩白一色,指甲修剪的整齊圓潤,透着淡淡的粉,晶瑩秀氣。

藺伯欽怔愣了一下,接過茶杯,卻不飲用。

“方才……”

“方才你害羞啦?”楚姮突然欺身,低笑着搶言。

皂角的清香漸濃,藺伯欽微微一僵。

他擰着眉立刻否認了。

楚姮倒是覺得他這樣特別好玩,笑嘻嘻的還想逗他,藺伯欽卻突然說:“時候不早,你早些睡吧。”

“我頭發還沒幹呢。”

楚姮撩起一縷長發,拿給他看。

藺伯欽下意識擡頭看去,就見楚姮着一襲水紅色的寬松衣裙,黑發披散腦後,如雲如霧,襯得她膚色白皙剔透,眼眸也是亮的驚人。他不由自主的想到方才的驚鴻一瞥,這水紅色的衣裙下,包裹的是怎樣的婀娜……不能再想了。

藺伯欽沉下臉。

楚姮見他神色嚴峻,到底是不敢打趣了,轉身拿了棉帕,坐在菱花鏡前,給自己擦幹頭發。

屋裏很靜谧。

隔着燭火搖曳,藺伯欽用餘光看了眼不遠處的女子,心頭有些複雜。

他起身打水洗漱了,便從櫃子裏抱出被褥打地鋪。楚姮也沒管他,專心致志的擦幹了頭發,準備睡覺時,才發現藺伯欽已在地上和衣而眠。

楚姮放輕了腳步,将蠟燭吹滅,上床放下紗幔。

藺伯欽睡覺時只有淺淺的呼吸聲,根本沒有打擾到楚姮,可楚姮卻翻來覆去睡不着。

她原本是面對着牆壁,這會兒又忍不住翻過身,隔着粉色的紗帳,大膽的注視着地上的男子。

其實四周都黑漆漆的,只能借着微弱的雪光,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這個情形,讓她想到了在十裏灣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

藺伯欽被蛇咬了一口,她生怕他死了,還用嘴給他把毒吸了出來。可後來呢?這家夥“恩将仇報”,與她生起氣來;有次她受了風寒,病的迷迷糊糊,醒過來就看見藺伯欽端着藥碗,一臉欠了他錢的表情,也不知哪兒惹他了;還有一次,她做了糖水糕點帶去縣衙,分給顧景同楊臘他們,他好像又有點不高興……

她忍不住抿唇,“你是個氣包子吧。”

但除了愛莫名其妙的生氣,他也沒什麽不好。

比如,他曾說,不為政績和名聲,也要為死者讨回一個公道;蘇钰的外祖一家都死了十年了,因為雷劈開了棺材,他也要把真兇給揪出來;蕭琸的案子就更簡單了,可他非要還世道一個水朗天青。還有在客棧遇到春二姐曹飛華,他卻想盡辦法要保護她。他寫得一手好字,詩畫俱佳。為官清正廉明,克己奉公,如風搖翠竹,如疾風勁草……

楚姮思緒翻飛到很久之前,幾乎将二人相處的點點滴滴都回憶了個遍。

時不時傻笑一下,時不時又颦眉不樂。

她猜測藺伯欽這次跟她吵架,是因為舍不得。可自己不也是一樣?

想着終有一天,她不再扮演李四娘的角色,會離開清遠縣,再也……再也見不到他。楚姮心頭不禁酸酸澀澀,十分難過。

藺伯欽會傷心嗎?會來找自己嗎?還是說,他會覺得解脫?

楚姮想了許久,都想不到答案。

迷迷糊糊中,困意襲來,到底是睡了過去。

只是楚姮睡的很淺,天還未亮,便覺得被衾冷如冰,她攏了攏棉被,微睜開眼,見窗戶被白雪泛出的光照的發亮。

楚姮不用起身,就知道雪肯定下得很大,因總聽聞雪壓枯枝的折斷聲。

屋子裏燃了一夜炭盆,讓人覺得口渴。

楚姮撩開紗幔,便下地趿拉着鞋,想去桌邊倒杯水喝。然而因為剛睡醒,卻是沒有留意地上的藺伯欽,迷迷瞪瞪,一腳就踩在了藺伯欽身上,直接把他給踩的悶哼一聲,自己也重心不穩的颠撲在地。

藺伯欽倏然被痛醒,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就被楚姮重重的壓住。

他下意識的摟住了女子柔軟的腰肢,楚姮身子一僵,不受控制地往前,兩人鼻尖幾乎都挨在了一起。

楚姮還是穿着昨夜那件寬松的水紅色紗裙,交領很低,折騰了下露出了大片雪白春色,渾圓被他的胸膛擠扁,波濤洶湧幾欲而出。大清早的,藺伯欽是個正常男人,他只覺得腦子裏“轟”的有什麽炸開了,喉結不由自主滾了一下,小腹發緊。

楚姮驚詫之下,正要扭動着從他身上起來,突然覺得腿根抵着什麽東西。

她當下就不悅道:“藺伯欽,你把暖爐揣身上幹麽,硌死我了。”她還記得藺伯欽入睡時腳邊放着一個暖爐,因此下意識就說了這話。

藺伯欽:“……”

楚姮順手就想把“暖爐”拿出來,藺伯欽卻警兆突生,慌忙伸手一擋,聲音沙啞的變了調:“起來!”

楚姮畏寒,睡了一夜冷冰冰的,藺伯欽身上倒是暖,可她也沒厚臉皮到那種程度。

她手忙腳亂的爬起來,藺伯欽也立時坐起,臉色鐵青,好像剛才是被鬼壓。

楚姮哼了一聲,正要揶揄他幾句,突然眸光一瞟,瞟到了地鋪角落的銅花暖爐。

暖爐還是放在昨夜的位置,動都沒動。

楚姮心頭一跳,反應過來剛才那硌人的東西是什麽,臉上頓時火辣辣的……

九七章

“那個……我去收拾一下。”

楚姮紅着臉說完,便逃也似的打開門,叫來溪暮濯碧,打水洗漱。

藺伯欽在旁背着身整理衣衫,兩人各做各的,都沒有說話。

溪暮和濯碧互相對視一眼,感覺到屋中氣氛詭異,于是連端洗臉盆都是輕拿輕放。

藺伯欽連早飯都沒吃,向藺老夫人請了安,便借故去衙門,說有要是在身。

楚姮望着他急匆匆的背影,心想,都快大年三十了,衙門好些人都告假還鄉,能有什麽要事兒?但想到兩人不久前的尴尬,她臉頰微微發燙,心照不宣。

至此以後,藺伯欽是早出晚歸。

基本他回來,楚姮已經睡下;而等楚姮醒來,地鋪收入櫃中,藺伯欽不見人影。

楚姮臉皮厚,早就把那些事忘諸腦後,每天看藺伯欽像躲瘟神一樣的躲她,她既好笑又好氣。

不知不覺,在莫名吊詭的氛圍中,楚姮迎來在宮外過的第一個大年。

往常,宮中提前大半個月就會開始籌備宮宴。除夕夜裏,皇親共坐大殿,呈上三百六十道禦膳,皇上若嘗着可口的,便會下令讓內侍監的人,送去寵信的大臣、國戚宅邸。宮宴基本要慶到後半夜,楚姮每次都困的眼皮子打架,覺得滿殿的金碧輝煌,歌姬聲樂,都吵嚷的讓人頭疼。

但在藺伯欽的家中,就不一樣了。

藺老夫人領着二人先去給藺老爺子的靈位上香,然後說幾句吉祥話,就拉着大家一起吃年飯。幾個丫鬟家奴也可以另起竈爐,在旁邊擺一桌,喝酒唱歌,并無拘束。

藺家家風節儉,但年飯桌上也有魚有肉,很算豐盛,根本吃不完。

楚姮和藺伯欽挂着假笑,在藺老夫人面前裝的十分恩愛可親。互相夾菜,時不時對視一眼,似如膠似漆。

末了,楚姮還笑眯眯舉起杯中甜酒,随口祝福:“祝夫君今後仕途坦蕩,青雲直上。”

藺伯欽略一遲疑,端起面前的瓷杯,與她輕輕一撞,颔首道:“也祝夫人心想事成,笑口常開。”

“很好很好。”藺老夫人看着二人,笑容和藹,“那我這個老婆子,也祝你們兒女成雙,百年好合。”

藺伯欽神色閃動,沒有說話。

“多謝娘親。”楚姮卻大大方方的甜聲接話。

冬日天冷,年飯并未吃多久,待守歲過了子時,藺老夫人便挨不住困倦,讓溪暮和濯碧扶着進了屋。

楚姮和藺伯欽與老夫人道別,一起回屋。

但關上門,就打地鋪、燒暖爐、各做各的事兒。

楚姮打散了發髻,吹熄蠟燭,抱着暖爐跳上床榻,“咚”的一聲,在黑夜中格外清晰。

藺伯欽還未睡,他蹙了蹙眉,但到底沒有說什麽。

今夜雪色反光很亮,楚姮卻不經意的看到了他的表情。外頭時不時響起煙花爆竹之聲,一時半會兒也難以入眠。

她用唾沫潤了潤嗓子,幹脆與藺伯欽閑聊起來:“顧景同是不是回老家過年去了?”

自從上次尴尬以後,楚姮還沒正兒八經的與他聊過天,沒想到今夜一開口,卻是問的顧景同。

藺伯欽壓下心底淡淡的不快,沉聲道:“前日便回了。”

“哦。”

楚姮不知又說什麽,半晌才沒話找話的問,“那他什麽時候來縣衙呢?”

“初三以後。”

回答完,良久沉默。

楚姮以為藺伯欽會說點什麽,結果等了半天沒下文,只好繼續把話題往顧景同身上扯:“啊對了,顧景同和你從小就是同窗?你們在哪兒讀的書,是在望州還是……”

“你很關心顧景同?”

藺伯欽忍不住脫口詢問,語氣自己都沒有發現帶着一絲不耐。

楚姮卻發現了。

她把玩着手裏的暖爐,嘟哝道:“我不關心他,就想跟你聊聊天,可你倒好,與我半點說話的意願都沒有……算了,祝你新春萬事如意,我睡了。”

說完,楚姮便不悅的翻身面朝牆,閉上了雙眼。

藺伯欽輕掀眼皮,借薄薄雪光,看向紗帳中隐約婀娜的身影,沒再言語。

***

次日大年初一,楚姮因為要跟藺老夫人去西峽山的碧水寺上香,起了大早。

暗藍色的天,細雪紛紛而落。楚姮裹的裏三層外三層,披着兔毛披風,活像個移動的毛球。一張精致的小臉鑲嵌在毛茸茸裏,更顯玉雪可愛。

藺伯欽歷年都不去寺廟上香,因此藺老夫人也沒叫他,跟着自己新兒媳說說笑笑上了馬車。

楚姮撩開車窗簾透氣,見藺伯欽站在後門的臺階下,一身靛青長衫,清清飒飒,如松如竹。

藺伯欽遲疑片刻,正想上前說自己也一起去上香,豈料楚姮将窗簾“刷”的放下,卻是不搭理他。

馬車粼粼,碾壓着積雪緩緩向西峽山駛去。

到了山腳快未時了,晨霧散去,雪色初晴,竟是難得的晴朗天氣。

藺老夫人別看老态龍鐘,身體卻十分硬朗,走上半山腰的碧水寺,只喘了喘粗氣,臉色紅潤,不比楚姮差多少。

寺廟門前,藺老夫人握着楚姮的手,一個勁的誇贊她:“四娘,看你瘦瘦弱弱的,沒想到還挺有力氣!這麽長的一截山路,你也走過來了。”

楚姮微微一笑,心想,這算什麽?她曾經與霍鞅比試輕功,在一天之內登上過泰山之巅呢!

“娘親,這山路都鋪了石板,因此并不難走。”

藺老夫人也沒多想,仍是誇了她幾句。

這會兒迎面走來一個沙彌,楚姮見得眼熟,想起來是上次和藺伯欽、謝落英蕭琸等人來西峽山時,過來化緣香油錢的小師傅。

沙彌朝楚姮和藺老夫人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兩位施主遠道而來,必是祈求菩薩保佑來年順遂平安。”楚姮見他手裏拿着一個銅缽,會過意來,直接從袖裏摸出一兩碎銀,道:“小師傅,這是香油錢,煩請收下。”

沙彌沒有推辭,順手接了香油錢,對楚姮和藺老夫人說了些祝福話,引二人進去上香。藺老夫人在上香拜佛,楚姮不是很感興趣,見旁邊有僧人支攤子解簽,便去順手搖了一支。

她将竹簽遞給那白胡冉冉的老僧,笑道:“煩請大師解惑。”

老僧接過竹簽,虛眼睛仔細瞅了半晌,問:“是求才道還是運勢?”

楚姮幾乎沒有多想,腦子裏想到藺伯欽,脫口就道:“我想求姻緣。”此話一出,她自己都愣住了。

随即,心虛的左右看了看,幸好除了面前老僧,無人瞧見。

老僧捋了捋胡須,念道簽文:“得其所哉,得其所哉矣,決定取之可也。”末了,颔首說,“上上簽啊!”

楚姮一愣,忍住心頭怦然,壓着喜色,忙追問:“何意?”

“君之姻緣得其所哉也,君再此非常際遇之時。可毫不猶豫的做出決定,不可躊躇俳徊,否則失之東隅,亦不可收之桑榆。”老僧說完,将簽文遞給楚姮,微微一笑,“夫人好好把握,不要猶豫,否則追悔莫及。”

楚姮呼吸一頓,看着竹簽上的“上上”二字,喃喃自語:“否則追悔莫及……”

她若離開藺伯欽,會追悔莫及?

太可笑了吧!

她才不喜歡那個棺材臉的臭石頭!

“四娘?”

楚姮聽到身後藺老夫人的呼喚,忙将簽文放入袖中,回頭道:“娘,何事?”

藺老夫人擰着眉,扶着她手臂,問:“你有沒有問見一股糊味?”

楚姮愣了下,随即用力的吸了吸鼻子,混合着寺廟裏特有的檀香之氣,果然還有種什麽東西被大火燒着的味道,好像是……

“當當當當!”

一陣急促的銅鑼聲驟然響起,一名沙彌提着銅鑼從大殿後狂奔而出,聲嘶力竭的大喊:“走水了!走水了!來人啊,快點滅火!”

“起火了!娘,快離開。”楚姮拉着藺老夫人疾步離開大殿,走到院中,回頭一看,大殿後果然烏煙滾滾,火光映照天地,紅彤彤熱辣辣的一片。

僧人們皆端着水桶、木盆,往大殿後魚貫而入,不一會兒,來上香的香客也幫忙一起滅火,七手八腳,人聲嘈雜。

楚姮怕大火揚起的塵煙嗆到藺老夫人,因此拉着她急匆匆先下了山。

到了山腳,見寺廟的火光已經滅了,只有少量餘煙。

藺老夫人交握着手,擔憂的問:“也不知這火大不大,有無人受傷。”楚姮也不知道,但她卻安慰的拍了拍藺老夫人手背:“娘親莫要擔憂,寺廟乃向善之地,佛祖定會庇佑。”

因為碧水寺起火,上了個香,便回了藺府。

此時天色才近日暮,藺老夫人在清水縣待着無聊,急着回沣水和老友相聚,讓藺伯欽雇馬車送她離開。

往常藺伯欽都會挽留娘親幾日,但這次不一樣。

在老夫人監督下,他不得不與楚姮同居一室,思緒紛亂,倒是希望老夫人快回沣水。

藺老夫人也沒有多想,交代了藺伯欽善待楚姮,又溫言說:“我希望下次過來,能聽到你們的好消息啊。”

藺伯欽神色微微一僵。

楚姮卻是笑眯眯的點頭:“知道了,娘。”

兩人并肩而立,望着藺老夫人的馬車遠遠駛離,車輪軋軋,與漆黑如墨的夜色混為一塊兒。

一陣雪後的寒風吹過,楚姮不禁打了個冷顫。

藺伯欽見狀,正要開口說回去吧,就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狂奔而來。他和楚姮同時擡頭看去,就見來者是在縣衙值夜的胡裕。

“大人!有人擊鼓報案——”

胡裕翻身下馬,差些摔個趔趄,還是楚姮好意的扶了他一把。

胡裕心頭感動,朝楚姮點頭:“多謝夫人。”

楚姮笑笑:“無妨,到底發生何事了?”

胡裕看了眼藺伯欽,然後抱拳道:“大人,西峽山碧水寺的主持來報案了,說碧水寺發生火災,損失慘重!”

藺伯欽略一蹙眉,方才楚姮和藺老夫人給他說過此事,但他當做尋常無意失火,并未放在心上。這會兒聽主持報案,才知道事情非同一般。

“碧水寺怎麽損失慘重?”

胡裕答道:“主持玄明大師說,寺廟是有人故意縱火,且放火時,趁亂搶走了存有銀錢的功德箱!”他說到此處,語氣有些顫抖,“寺廟中的沙彌看見了縱火搶箱的匪徒,藺大人一定猜不到是誰。”

藺伯欽神色凝重,問:“是誰?”

胡裕指了指城門的方向,咽了口唾沫,一字字道:“就是朝廷四處緝拿的江洋大盜,玉璇玑!”

楚姮:“……”

這目擊玉璇玑的沙彌,是他媽個傻子?

九八章

事關朝廷侵犯,藺伯欽立刻便要跟胡裕趕往縣衙。

楚姮見狀,忙一把拽着他衣袖:“我也去!”

“風冷天寒,你去幹什麽?”

楚姮攏了攏衣裳,卻也不在意,厚着臉皮說:“大年初一呢,我就想跟着你一起。”

她眼梢帶着笑,藺伯欽心下一動,到底是拗不過,三人一并前往縣衙。

正值年關,又已入夜,縣衙裏只有寥寥幾個值班的衙役。清冷的雪光照入公堂內,正好照在“明鏡高懸”四個字,映着人臉,都有些蒼白。

公堂中,一個光頭小沙彌正站在旁邊嗚咽。

他不過十六七的年紀,明明是大冬天,卻穿了一件春夏季節才穿的灰色單薄僧衣,手指都凍的僵硬發紅。

“藺大人!”

小沙彌見得藺伯欽,忙走上前,慌然的合十行禮,“藺大人,可一定要為碧水寺主持公道啊!”

藺伯欽擡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問:“到底是怎麽回事,還請小師傅如實說來。”

主簿顧景同都回家過年去了,沒人幫他在旁邊記錄案宗,于是藺伯欽挽起衣袖,露出骨骼分明的手腕,持筆落墨,自己邊審訊邊記錄。

“就在申時三刻的樣子,寺中突然燃起大火,貧僧聽到有人喊走水,立刻與寺中師兄弟滅火。就在這時,在禪院休息的玄明大師,正好看見玉璇玑飛檐走壁,偷走了廟裏的功德箱!”小沙彌說到此處都快哭出來,“那功德箱裏面是這些年香客們好心捐的香油錢,卻沒想到被玉璇玑給搶走了,我們寺廟裏人可怎麽活……嗚嗚……”

他也就十六七歲,想到這些,忍不住又哭了出來。

眼淚大顆大顆的掉下來,他擡手去擦拭,拇指和食指的關節處,已經凍的皲裂,正在往外滲血。

楚姮心思細膩,注意到這點,卻沒有詢問。

誰教這沙彌張嘴亂說什麽玉璇玑,搞不好這是一場陰謀呢。

小沙彌還在喋喋不休,藺伯欽又要寫字又要研墨,一時有些來不及,楚姮見了,忙走上前,從他手裏拿過墨錠,輕磨起來。

藺伯欽看了眼她,映着公堂裏明亮的燭光,顯得額頭光潔,柳眉毛茸茸的,長長的睫毛也投下一片陰影。楚姮見他愣住,擡起頭愕然:“幹嘛呢,我幫你研墨你就快寫啊!發什麽呆?”

藺伯欽無奈,忙低頭繼續揮毫。

“……那功德箱裏的銀子,就是碧水寺的命啊!”

小沙彌還在哭,藺伯欽聞言卻皺了皺眉頭。

他擡起頭問:“功德箱裏大約有多少銀子?”

小沙彌擡手伸出五指。

“五十兩?”

“……五百兩。”

“這麽多?”藺伯欽一驚,胡裕也忍不住喃喃道,“我的娘啊,我一輩子也沒見過五百兩銀子呢!”

楚姮倒是對金錢沒什麽概念,但也知道五百兩夠整個寺廟用幾十年了!

小沙彌嘆了口氣,說:“若銀子不多,玉璇玑怎會犯險來寺廟搶功德箱?她都是算計好了的。”

楚姮聽到這話心底發冷,這僧人到底知不知道玉璇玑長什麽樣?她口氣不善:“是麽?照你所說,那玉璇玑又是放火又是搶東西,還真是十惡不赦呢!”小沙彌道:“佛度有緣人,也度惡人。諸惡莫作,衆善奉行,玉璇玑這等窮兇極惡之人,怕是佛也難度啊。”

“你對玉璇玑還真夠了解的。”楚姮咬了咬牙,冷聲諷刺。

那小沙彌語氣一僵,擡眸看面前的嬌俏女子,蹙眉道:“女施主此言差矣,若不是玉璇玑毀我廟宇,傷我主持,貧僧怎會說她壞話?”

楚姮還想反駁他,就聽藺伯欽狐疑道:“那功德箱中為何會有五百兩之巨?”

小沙彌作答道:“大人有所不知,碧水寺共有兩個功德箱,每年都會将兩個功德箱裏的銀子彙總,然後取一部分用于寺廟日常生活開支,另一部分存起來,定期開粥棚、分發米面給貧苦百姓。上兩年功德箱沒有彙總,而今年才把攢了三年的銀子放在一起,沒想到就被玉璇玑給偷走了!”

不等藺伯欽說話,苑嬉就居高臨下的掃他一眼:“喲,你們寺廟收益還真好啊,一年掙兩百多銀子,比當這清遠縣這父母官好多了!”

藺伯欽覺得這話不妥,瞪她一眼沉聲道:“不要亂說。”

“我說的是實話嘛。”楚姮嘟哝一聲,不過卻是沒有繼續打岔了。

那小沙彌攏在袖子裏的手握成拳,随即解釋道:“藺大人,雖然碧水寺一年香油錢不少,可用于廟宇維修和寺中上下幾十口僧人吃穿用度,這些錢仍不太夠。況且每年碧水寺都要舉辦好幾次免費的流水齋飯,大人應該也知曉罷?林林總總,這些花銷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啊。”

他說到此處,喉頭哽咽,卻又是哭了出來:“光說這次,寺廟大火,燒毀僧舍十多間,被褥經書,菩薩佛像也毀了不少,需要重建。寒冬臘月的,我們這些僧人只有擠在大殿,許多僧人都染了風寒,卻沒錢醫治……但我們年輕體壯,倒也扛得住。只可惜我們寺裏方丈玄明大師……他因為發現玉璇玑,被玉璇玑推了一跤,摔斷了腿,現如今躺在徐大夫的醫館等死吶。”

楚姮聽到這沙彌一口一個“玉璇玑”,心底就氣的慌!

“你也太小看玉璇玑了,她若真碰見你們主持方丈,難道不應該殺他滅口嗎?”

“……這位女施主,你是不是對碧水寺有什麽意見?”那小沙彌紅着眼,瞪視着楚姮。

楚姮正要說有意見,意見還大了,但感覺到旁邊一道凜冽的視線,登時憤憤的揪着腰帶,将頭扭向一邊。

她的确不能争嘴。

要被發現她袒護玉璇玑,搞不好還會被藺伯欽這家夥懷疑。

藺伯欽無奈的搖搖頭,将毛筆一擱,問:“功德箱裏五百兩,那麽重玉璇玑如何搶的走?”

小沙彌答道:“基本全是銀票,因此并不重。”

“你可曾見到玉璇玑?”

“在救玄明大師的時候,與其打過照面。”

藺伯欽忙拿起筆,說:“将她的大致五官描述一遍。”

小沙彌微微一愣,随即冥思苦想說:“大眼睛,長眉毛,圓臉……”藺伯欽籠統的畫出來,楚姮忙踮腳偷偷瞧了一眼。

啧,跟村口賣豆腐的大娘似的。

跟她一點兒也不像。

藺伯欽也發現了,他将畫像遞給沙彌,皺眉說:“你确定玉璇玑是長這樣?”

沙彌看了看,立刻搖頭:“許是貧僧描述不對,那玉璇玑長相很美,看起來不出二十歲。”他視線落在楚姮身上,驀然擡手一指,“跟這位女施主倒是有些相似。”

楚姮一聽這話,感覺到藺伯欽和胡裕的視線,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

她不由得心虛,心底大罵這沙彌,正想為自己辯解,就聽藺伯欽提高了語氣,怫然不悅:“小師傅,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她是本官內子,與玉璇玑毫無關系!”

藺伯欽為官,十分明白三人成虎的威力。霍鞅大人十分注重此案,若真惹到楚姮身上,那就棘手了。

他看了眼旁邊氣呼呼像只小河豚的楚姮,心想,就她?還江洋大盜?

除了長相,沒一個地方對的上。

更何況……

他覺得楚姮比那玉璇玑美貌多了。

藺伯欽又仔細問了沙彌幾個問題,比如玉璇玑的身高穿着,功德箱的大小材質,事無巨細,沙彌都老老實實回答了。縣衙人手不足,這麽晚也不可能冒着風雪前往西峽山。藺伯欽打算明日叫上胡裕,親自去碧水寺查看。

小沙彌臨走時,藺伯欽給了他十兩銀子,讓他請大夫給玄明大師看看腿傷。小沙彌十分感動,紅着眼圈,千恩萬謝的對藺伯欽告辭。

畢竟此事關乎自己,楚姮不免上心。

她快步繞到藺伯欽跟前,問他:“明日你當真要去西峽山?”

“不管是什麽案子,總得親自去現場看看。”

“也對。”楚姮甜甜一笑,“我跟夫君一起去!”

她這一句“夫君”叫的突兀,藺伯欽心頭跳了跳,正要皺眉,就見楚姮朝他皺皺鼻子,撒嬌說:“明天正好大年初二,按習俗呢,你要陪我回雲州娘家。不過雲州離望州太遠,我也不胡攪蠻纏,就跟你一起去西峽山看看風景,你說好不好?”

楚姮是打定主意了。

這些沙彌,敢說她放火搶錢,潑髒水潑到她身上來了,她倒要親自去看看,是什麽魑魅魍魉的鬼把戲!

藺伯欽想到她遠嫁而來,孤身一人,緊繃俊臉不禁松動。

他沉聲道:“我明日并不是看風景。”

“我知道呀。”楚姮高高興興的搖他衣袖,滿眼期待,“你查案,我看風景,然後我們一起回家!”

她要哄人,嘴巴就能跟抹了蜜一樣。

光是一句“一起回家”,就讓藺伯欽聽得十分熨帖。這下自然是不會拒絕她,只好嘆道:“罷了,明日或許下雪,山路難走,你帶上手爐,穿厚些。”

楚姮心底暗喜,忙道:“謝謝夫君!”

九九章

當夜,楚姮和藺伯欽便分房睡了。

濯碧和溪暮聽說又要在書房鋪床,兩個丫頭都有些不情不願。

一個邊整理毯子邊說:“這麽冷的天,一起睡也暖和些啊。”另一個也悄悄嘀咕,“就是就是,老太太一走就分房,可真不太好。”

“我就不懂了,夫人和大人關系明明挺好,怎麽就如此生分。”

“說生分也不生分吧,有時候還挺親呢!”

楚姮就靠在門框上,聽兩個丫鬟故意在那交談,不禁好笑:“你們兩個,我也是對你們太好,竟敢背着我嚼舌根了。”

溪暮活潑些,轉過身來噘嘴道:“夫人,我們才沒背着你呢,有些話早就想說了。這都成親大半年了,你和藺大人就算再不和,現在也應該和了嘛。”

濯碧将枕頭給疊好,走到楚姮身側,言辭懇切:“夫人,當初嫁過來,你是覺得藺大人與他表妹不三不四,可這麽久了,你也應該知道大人對他表妹無意。還專門吩咐了府裏和縣衙的人,都不許讓他表妹來煩擾。這嫁都嫁了,怎生還如此隔閡啊?”

她和溪暮一直都把楚姮當做心裏頂重視的人。若不是楚姮,她們指不定在哪個員外家當小妾!

“好了,我知道了。”

楚姮擺了擺手,此前的笑容,也逐漸僵硬在嘴邊。

她扭身,發現藺伯欽遠遠站在院子裏的玉蘭樹下,背着身負手而立,似乎在與她們這些女眷避嫌。

天落細雪,夜風微寒。

将他背影襯得有幾分孤高清冷,正如旁邊枯枝上挂着白雪冰棱的玉蘭樹,挺拔卻又透着淡淡的寂寥。

楚姮漂亮的眸子,微微一眯。

她想到了最初見藺伯欽的那晚,還是盛夏。

藺伯欽推開門走近屋,就那樣往喜桌旁一坐,腰正背直,暗紅色的喜服,将他英俊卻嚴肅的臉也染上一層薄紅。

不知為何,現在回憶起來,她反而有些心跳加快。

溪暮和濯碧鋪好了床鋪,便在外喊,“大人,床已鋪好,你可以進屋了。”

藺伯欽聞言回身,便正好撞入楚姮晶晶亮亮滿是情愫的眼眸裏,隔着缥缈風雪,好似一眼萬年。他眨了眨眼,卻見楚姮已經挂着那副招牌的嬉笑,朝他樂滋滋的揮手:“記得明天起早叫我,我們一起去西峽山噢!”

楚姮說完,便步履匆匆的回了屋,将門一關。

她以背抵門,好半晌才平複了一下心緒,莫名其妙的,希望再看藺伯欽穿一次喜服。

就那種紅彤彤的顏色,使得他一貫冷漠古板的臉,都顯得鮮活起來。

楚姮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一夜無眠。

***

次日外頭已經下起了大雪。

鵝毛紛飛,雪已經沒過腳背。

藺伯欽在外催的急,楚姮本想換雙鞋梳個漂亮的發髻,卻也沒有時間,急急匆匆的就提着披風,揣着手爐的上了馬車。

駕車是楊臘,他已經從隔壁老家回來了。

楚姮卻覺得好久沒見他,熱情的打招呼:“怎麽不在老家多待一段時間?初八才讓你們回縣衙呢。”她美目流轉,看了眼旁邊的藺伯欽,“是不是藺大人讓你不許休假?啧啧,他還真是對你們苛刻。”

楊臘哈哈一笑,翻身跳上車轅,連連擺手:“夫人,這可不管藺大人是事,聽說碧水寺出了案子,我自己要回來的。”

楚姮也笑了起來,對藺伯欽睨了一眼:“你手底下的人對你真忠心,什麽都維護你呢。”

“他說的是實話,你不信罷了。”藺伯欽看雪還深,而楚姮很聽他話,披着一件厚厚的貉子毛披風,走路不大方便,上前順手扶了一把。

楚姮只覺得那手又大又溫暖,是她此生都不曾有過的奇異觸感。

她面色如常,穩穩坐好。

藺伯欽一撩車簾也坐了上來,與她面對面,車廂裏逼仄且悶,四目相接,倒是不知道說什麽了。

楚姮這時看了眼窗外,發現并不是往西峽山去的方向,她愣了愣,問:“不去碧水寺?”

藺伯欽微一沉吟,解釋道:“先去醫館,看望一下玄明大師。”

玄明大師摔斷了腿,還在徐大夫那兒治傷。藺伯欽順道可以去問問情況,看有沒有更詳細的線索。

馬車不一會兒就聽在醫館門前。

藺伯欽本想讓楚姮在馬車裏等候,但楚姮卻徑直下了車,看樣子,打算跟他一起進去。

藺伯欽倒是沒有多想,他和楚姮一前一後進了醫館,讓藥童帶他們去找玄明大師。來到後院,便聽左側一間藥舍裏,傳來低低的啜泣聲。

楚姮當即便推門走了進去,屋子裏暗沉沉的,彌漫着一股濃郁的藥味。

昨日來報案的小沙彌正趴在床榻邊哭,床上躺着一個幹瘦的白胡子老者,光禿禿的腦袋上戒疤鮮明,正是碧水寺的主持方丈,玄明大師。

“藺大人!”

小沙彌見得來人,忙站起身,擡袖慌忙擦淚。

藺伯欽遲疑了一下,安撫道:“小師傅不必擔憂,本官定當竭盡所能,追回功德箱。”

玄明大師這時病恹恹的嘆息一聲:“如此,就多謝藺大人了。”

小沙彌卻忍不住道:“大人,但不知這功德箱什麽時候才能找回?主持方丈的腿還要治,碧水寺上上下下都需要銀子……”

“清慧,不得妄言。”玄明大師咳咳嗽嗽的打斷他,“出家人談什麽銀子,說出去你也不怕侮辱了佛門。”

清慧急了,眼淚又不受控制的汩汩流出:“可是方丈,沒有銀子咱們碧水寺就完了!三朝寶剎,雖不如京城護國寺,但在望州也算赫赫有名,方丈你難道忍心看着碧水寺倒塌嗎?沒有銀子,近百僧人吃什麽,寺廟被燒毀的地方怎麽修葺?還有方丈的你腿傷,徐大夫可說十分嚴重啊!”

他一番話,倒是讓玄明大師哽咽。

玄明大師仰躺着,一顆眼淚卻從他眼角皺紋裏流下,浸濕了枕頭。

這時,清慧突然看向藺伯欽,朝他猛然一跪,雙手合十:“藺大人,貧僧鬥膽求張準令,在清遠縣開棚募捐!”

“募捐?”楚姮忍不住拔高了音量。

清慧卻是對她很不喜歡,只看向藺伯欽,一字字極為認真和誠懇:“那玉璇玑有多厲害和狡猾,藺大人應該比貧僧明白。這功德箱能不能追回……還未可知。或許是三天,或許是三年,但不管多久,碧水寺中的僧人還有收留的孤兒,都要吃飯。這麽冷的天,且不說那些染上風寒的師兄弟,被燒毀的棉被毛毯,還有過冬的棉衣,都需要銀子置辦啊!”

在大元朝,不管是開設粥棚、分發米面,還是募捐,都需要官府批文準允。

因此,清慧才會如此作為。

藺伯欽忙去扶他,可清慧卻執拗道:“還請大人給張準令!”

藺伯欽略一思考,想着碧水寺的确是三朝古寺,若因此而倒,着實不太好。半晌,他才點了點頭,說:“清遠縣人少,你們能募捐多少,本官也不能确定。”清慧聞言雙眸燃起希望:“大人請放心,我們會在募捐地點擺攤看相、算卦解簽,絕不會白拿各位施主的血汗。”

“既如此,明日你再來清遠縣衙,我會将準令寫給你。”

清慧大喜,将頭磕的咚咚響,一個勁兒的說:“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躺在床上的玄明大師,也感動的老眼漫淚,他有氣無力的道:“藺大人,你還真是咱們清遠縣的好官啊……”

玄明大師說話都困難,藺伯欽自然不會讓他起來說案件經過。

又問了小沙彌幾個問題,小沙彌都答不出來,藺伯欽無奈,只好離開醫館。

他和楚姮并肩,才走到外頭,就見一個十幾歲的小孩兒扶着一名婦人進來,一照面,才發現是蘇钰和他那瘋瘋癫癫的娘親,梁秀雲。

“夫人,大人!”

蘇钰又長高了些,穿着一件寶藍色的交領衫子,圍着厚毛圍巾,戴着氈帽,看起來像個小大人似的。

楚姮許久不見他,忙上前問:“你怎麽來醫館了?是哪兒不舒服嗎?”

蘇钰搖搖頭,指了指旁邊的梁秀雲:“我沒事。娘親的藥吃完了,今日過來準備再撿一些。”

楚姮下意識的看向梁秀雲,她如今穿的幹淨整齊,與當初雨幕中的瘋婆子判若兩人。想當初,這女人還傷了藺伯欽呢!

本是順勢看了她一眼,豈料梁秀雲不知想到什麽,突然瞳孔一縮,連連後退,将徐大夫擺在外頭曬的草藥都給撞翻了不少。藺伯欽見狀,忙上前一步,擋在楚姮身前,生怕她被發瘋的梁秀雲所傷。

楚姮看着他背影,心頭一熱,抿了抿唇。

梁秀雲滿臉畏懼,擡手捂自己的臉,蘇钰不由大驚失色,忙上前将她扶着,不停的細聲細語的安慰:“娘!娘,你冷靜一點!這裏是醫館,有钰兒在,你不要怕!”

他的聲音對梁秀雲來說是最好的鎮定,片刻後,梁秀雲可算恢複了正常。

只是她看向楚姮的眼神,仍如驚弓之鳥,無比膽寒。

藺伯欽因為和楚姮站在一起,因此不是很明白,他皺着眉頭問蘇钰:“你娘親很怕我?”

蘇钰知道楚姮會武,當初無意間還傷過梁秀雲,興許梁秀雲才會因此恐懼。

但他肯定是站在楚姮這邊,于是面色平靜的應答道:“許是在公堂上,娘親見過藺大人,有些害怕。”

藺伯欽正關注玉璇玑搶功德箱一案,對一個瘋婦人的情緒并未深究。

楚姮這時微微一笑,對藺伯欽道:“時候不早了,我們快走吧。”

于是,二人對蘇钰告別,踏上馬車離開。

隔着慘白風雪,藺伯欽透過車廂窗戶,正好看見梁秀雲那忌憚的眼神,仿佛不僅僅是害怕那麽簡單。他正要細看,卻橫伸來一只瑩白如玉的手,将車窗簾放下。

女子俏生生的嗓音傳來:“窗外有什麽好看的?還不如看我。”

聞言,藺伯欽下意識看過去,卻見楚姮倚靠着車廂,漂亮的嘴角彎起弧度,巧笑倩兮。

他忍不住莞爾,嘴上卻斥說:”你還真不謙虛。”

一百章

楚姮看着藺伯欽,眨了眨眼,覺得有些無聊。

“我覺得此案有些蹊跷。”

楚姮輕咳一聲,起了個話頭。

藺伯欽微微擰眉,問她:“何以見得?”

因為她根本就沒有去搶功德箱啊!但這話楚姮是萬萬不能說的,她想了想:“朝廷通緝的欽犯,大都是窮兇極惡之徒。這玉璇玑怎會在遇到玄明大師後,只打斷他的腿?難道為了不讓人認出,将其殺了了?”說到此處,她又忙補充,“你想嘛,以前遇到那個采花大盜的時候,他幾乎将所有被害者全都滅口,這玉璇玑肯定比采花大盜還要兇惡才對。”

藺伯欽仔細思考了片刻,點了點頭:“是可以這樣猜測,但也許玉璇玑帶着功德箱,急着逃走,才沒有下殺手。而且,玉璇玑也不可能在那麽短的時間內,把見過她的僧人全部殺死。”

“記不記得那小沙彌說,整個寺廟的僧人都在急着救火,就他跟玄明大師兩個人目睹過玉璇玑?”

藺伯欽聞言怔忪。

楚姮又說:“反正我覺得這案子有些不對頭,我們還是去碧水寺仔細查看,再做結論。”

藺伯欽緩緩點頭。

但他很快就反應過來,忙問:“你不是說去看風景麽?”

楚姮“嘿嘿”一笑,卻是打着哈哈的敷衍過去。

藺伯欽無奈,知她跟自己去碧水寺去定了。轉念一想,山上風大,雪厚路滑,萬一不小心……嗯,她跟着自己也安全些。

***

楊臘揮着鞭子,兩個時辰不到,便抵達西峽山腳下。

這會兒雪停了,但西峽山的臺階上布滿了積雪,一不小心就有踩滑的危險。

藺伯欽讓楊臘和楚姮都在腳上包了一塊布,三人這才緩速往半山腰去。一路上景色倒別有意趣,亂山殘雪,嚴白皚皚,枯樹枝頭挂着冰棱霧凇,連呵出的熱氣都能瞬間冷掉。

楚姮的手爐已經溫了,她拿在手裏把玩着,百無聊賴說:“這不知要爬多久才能到碧水寺。”

要是她一個人,早就提輕功跑不見了。

藺伯欽微微有些氣喘,他擡眼看望不到的頭的積雪臺階,停下歇氣,“一個時辰左右。”

楚姮嘆了口氣,卻是不想接話了。

藺伯欽這會兒回頭一看,她低頭玩手爐,根本不看腳下。

正要呵斥她幾句,就見楚姮手一滑,那銅花手爐便骨碌碌的滾落在地,她身形一晃,幾欲站立不穩,藺伯欽心底大驚失色,長腿一邁,已經飛快伸手捉住楚姮的手腕,将她拉入懷中。

“李四娘!”

他又驚又怒的聲音響起,楚姮還有些莫名其妙。

藺伯欽怎這麽大的動靜?難道那銅花手爐很貴?

不會吧,她明明聽溪暮說,買了三個還不到七十文錢呢!

“走路看腳下,你發什麽呆?這麽陡的坡,摔下去得了?”藺伯欽看了眼身後長長的臺階,左側懸崖,右側峭壁,頓時心有餘悸,非但沒有将楚姮松開,還不自覺的把她摟緊了些。

楚姮被他勒的喘不過氣,睫毛幾乎都快貼着他的下颌,可以清晰的看見新生出的青色胡茬,根根分明。

鼻尖嗅到他身上的書卷墨氣,楚姮心底微微一跳,原本想反駁的話也咽進了肚子,咬唇笑道:“夫君這麽擔心我呀?”

她這語氣帶着戲谑的嬌憨,藺伯欽頓時回過神來,急急忙忙的松開她。

他耳根泛紅,面色卻極其嚴肅:“不要顧左右而言他,我給你說的話,聽清楚了麽?”

楚姮憋笑,連連點頭:“清楚了清楚了,走路要看腳下,不然摔下去,夫君年紀輕輕就成鳏夫。”

“噗!”

在旁邊看熱鬧的楊臘忍不住笑出聲兒。

藺伯欽朝他瞪了一眼,楊臘立刻站直了,目不斜視。

楚姮笑眯眯的,模樣乖順,藺伯欽縱是想說她,也說不了重話,只好不了了之。只是這次,他走在前頭,卻總回頭看看楚姮,生怕她不長心給摔下山。

楚姮被他盯的心底發毛,誰爬個山還一步三回頭啊!

沒辦法,藺伯欽再次回頭的時候,楚姮幹脆擡起左手,牽住他的衣袖。

藺伯欽愣了愣,卻是沒有多說,徑直往上走,不再看她。

然而他不看了,楊臘卻看個不停。

楚姮用餘光一掃,發現楊臘正在狐疑的看她牽着藺伯欽衣袖的手。

難道楊臘看出不對勁兒了?明明是夫妻,上山還要牽衣袖,顯得十分疏離一樣……

她越想越覺得有這個可能,為了讓楊臘不懷疑,她幹脆加快步伐,與藺伯欽并肩。

藺伯欽正側目看她,便覺一只冰冷滑嫩的手,握住了他的掌心。那手明明很冷,熱度卻從他掌心一路燒到心窩,怦怦直跳。

楚姮面色倒是如常。

她湊上前,低聲對藺伯欽解釋了一番,說害怕楊臘懷疑雲雲,随着她平靜的語氣,藺伯欽那顆跳動不已的心,也逐漸趨于平靜。

他沉下臉說:“你何必在意別人的目光。”

哪知楚姮理直氣壯答道:“我可不在意別人,我是在意你。楊臘胡裕在縣衙裏嘴巴最大了,要是被他發現你我關系疏遠,搞不好在縣衙裏怎麽編排你呢!”她看藺伯欽一臉不相信,忙繼續說,“萬一他們在背後說你‘不得夫人歡心’‘備受夫人冷落,’堂堂清遠縣縣令的威嚴豈不是大打折扣?”

“……無稽之談。”

好半晌,藺伯欽才憋出這幾個字。

但他卻沒有甩開楚姮的手,甚至遲疑片刻,将她柔軟纖纖的手掌,緊緊裹入掌心,不願放開。

楚姮一愣,任由他牽着自己,低頭抿唇,不知在想什麽。

身後的楊臘看着大人和夫人親親密密,自己卻只有腰邊一柄冰冷的刀,頓覺自己心酸。不過,他又看了眼楚姮的手,心想那綠玉镯子可真好看,他回頭也給自己老娘買一個!

一個時辰以後,三人總算摸到了碧水寺大門。

以前門口都守着沙彌,自從出了火災,寺門緊閉,門口還有許多火燒留下的灰塵,無人打掃。

楊臘當先走過去,擡手拍門,過了好一會兒,寺門才被拉開了一條縫,探出一個沙彌的光頭,歉道:“施主,敝寺已關,要上香去沣水縣的大慈寺吧。”

他說完就要關門,楊臘忙擡手阻攔:“別別別,我們不是來上香,是來查案的。”

那沙彌聞言身子一僵,疑惑的看着他打量,卻見他挎着衙門裏的大刀,腳登皂靴,頓時反應過來,忙拉開門:“原來是縣裏的大人,快快請進。”

楊臘對那沙彌簡單的介紹了一下藺伯欽和楚姮的身份,沙彌連連點頭:“大人來了就好,請一定要快些捉拿玉璇玑。”

旁邊的楚姮臉色黑了黑。

因為不待見,楚姮特意多打量了一下這和尚。

他穿着一件土黃色的夾襖長僧衣,脖子上還圍着一圈粗毛圍巾,看起來倒是挺暖和。楚姮想到那個叫清慧的,大冷天總穿薄僧衣,忍不住問:“這位大師,聽說此次大火,寺廟裏損失十分慘重?連過冬的衣物都沒有了?”

那沙彌回頭,想了想才認真道:“寺廟的泥塑被燒毀不少,還有幾間僧舍,需要重新修葺,其它倒也沒有什麽損失。但廟裏師兄弟要吃齋飯,沒錢買新鮮菜,這些天都在吃紅薯,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熬到開春,菜園裏才會有收成。”

楚姮“哦”了一聲,仔細觀察周圍,沒有再問。

沙彌将他們帶到以前存放功德箱的僧舍。

這裏是玄明大師的師兄,玄德大師曾經住的地方。玄德大師往生後,這裏就專門騰出來當做賬房。房中陳設簡單,只開了一扇窗戶,面朝西南。

藺伯欽擡手一推窗,房裏氣溫驟降。映入眼簾的便是西峽山的山腰風貌,積雪層林,渺然雲煙,冷風裹挾如席大雪争先恐後的湧了進來,吹在人面頰,如刀刮般生疼。

楚姮打了個寒顫,忙将窗戶關上,嘀咕道:“好冷。”

藺伯欽不知想到了什麽,神色微微一變。

他扭頭環視屋中,問:“這房間已經打掃過了?”

沙彌說:“雖然玄德大師去了西方極樂,但屋子每日都會有人打掃,保持一塵不染。”

藺伯欽沉吟片刻,又問:“事發當日,是誰負責打掃此處?”

沙彌皺了皺眉,想了半天才說:“寺中僧人除方丈,都輪流打掃,那天具體是誰,還要去問問其他師兄弟。”茲事體大,沙彌也不敢亂說,他朝藺伯欽行了一禮,“大人請稍後,貧僧這便去詢問一番。”

那沙彌走後,屋子裏又靜了下來。

藺伯欽在屋子裏仔細翻翻看看,楚姮心裏有小算盤,便突然捂着肚子:“我不舒服,要去茅房。”

藺伯欽看了眼門口的楊臘,皺了皺眉,順口就道:“有外人在,你矜持些可行?”

楚姮忍不住笑了起來,她湊上前,一雙明月似得眸子眨呀眨的:“哦,原來楊臘是外人……你是我內人?”

“……”

藺伯欽緊繃的臉龐微微一燙,攏在袖子裏的手握了握。

楚姮估計他面淺不會回答,于是嘴角一彎,忍着笑出門。

哪知她提起裙擺,剛跨過門檻,就聽身後傳來一句低沉而堅定的聲音:“是。”

她頓時一震,回頭來看,卻見藺伯欽正背對着她,仔細翻看案幾上的佛經,仿佛根本沒有說話。

楚姮失落的撇撇嘴。

……嗯,一定是她産生幻覺吧。

一零一

楚姮借着去茅廁,實則把碧水寺都翻了一個遍。

那些僧人穿得不算單薄,也沒見幾個咳嗽不适,由此可見,那清慧和尚是在故意賣慘博取同情。

可清慧這樣做的目的又是什麽?

楚姮足下一點,提氣落在房頂上,正摸着下巴猜測,卻見碧水寺外有一個白衣蒙面的男子正在鬼鬼祟祟的張望。

呵,知道天在下雪穿白衣,不穿黑衣,還真聰明。

楚姮貓着腰,踩着屋頂上的瓦片快速潛過去,距離不到十尺時,卻沒想到被白衣蒙面人給發現了。

那人露出的眼睛明顯震驚,他“噌”的拔出腰間大刀,仰頭問:“來者何人?”

楚姮怎會回答,她冷笑:“你呢?鬼鬼祟祟的在碧水寺外頭,莫非是偷功德箱的玉璇玑?”

她此前懷疑那些寺廟裏的沙彌說謊,但這會兒卻覺得,有人冒充玉璇玑也說不定。

“什麽玉璇玑?”那白衣人愣了愣,随即哼道,“看你是個練家子,我便問你,有沒有見過一個臉上長了三寸長刀疤的女人?”

楚姮氣笑了,擡手指着自己鼻子:“我在盤問你,你反倒還盤問我了?”她是借口溜出來的,不能外出太久,一看此人就有古怪,不如先下手為強,将其捉拿審問一番再說!

思及此,楚姮身形猛然一動,腰間金絲軟劍倏然而出,将紛紛而落的雪花劃成兩半,一往無前,朝白衣人脈門刺去。

這一招楚姮可謂使出了七成功力,她本以為定會讓此人無處可逃,卻不料那人反應極快,一個後空翻,堪堪避過。

那人大罵道:“好奸詐的女人!”

楚姮哪容他喘氣,話音剛落,手腕一抖,下一招“游龍無鳳”又使了出去。

“說,你冒充玉璇玑有什麽陰謀?”

白衣蒙面人沒想到碧水寺遇到的女人身手這麽好,他沒有趁手的武器,勉強過了幾招,就知道自己不是對手。

他狼狽的應付着,怒吼說:“我不是什麽玉璇玑,你他媽別亂說!”

這人情急之下說的不是官話,而是帶着一點京城的口音。楚姮心底一驚,手上的招式卻越來越快,沒有放他走的意思:“喲,京中來的,在碧水寺偷偷摸摸是想幹什麽?”

“跟你無關!”

白衣蒙面人一時不備,讓楚姮割破衣袖,他呲目欲裂,心下氣極。

趁楚姮變招的剎那,他身形一扭,快步急退,同時從懷中摸出三顆雷球,往地上一擲。

“砰砰砰”的幾聲響起,四周頓時煙霧彌漫。

楚姮下意識被阻頓了步伐,她擡袖扇了扇煙霧風雪,瞳孔一縮。

這雷球價格昂貴,可不是誰随随便便都能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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