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步。
每一件新衣都注定與孩子的遺骸一道化為煙塵。
他們如同縛在囚車上的刑徒,緩慢地,無可逆轉地,被世界一步一步向萬丈懸崖推去。
【拜托了……誰來……】
【誰來,救救我們吧……】
就這樣,為了世界的延續,為了“大多數”的幸福安康,少數人的悲劇永無止盡地回轉螺旋——
如今,又一批新的活祭品誕生了。
………
Part01 白鳥香織
——兩年前,不知名的村落——
“唉呀,真是多虧了你啊,小香織……要不是你特意趕來幫忙,光靠我一個老太婆收拾這屋子,那可真是要拼上老命了。”
“這是哪裏的話?婆婆您太客氣了,我才是從小一直受您照顧呢。”
女孩笑盈盈地答着,手下一邊麻利地揮舞笤帚,一邊順手将桌面上胡亂堆放的雜物拾掇整齊。她有一頭稍顯毛糙的栗色卷發,在肩頭亂蓬蓬地堆成一團,這使她看上去頗像是某種毛茸茸的小動物。
這孩子約摸十三四歲,正是一刻也閑不下來的好動年紀。大概是由于飯食缺乏油水,女孩的胳膊像火柴棍兒一般細瘦,但面色還很紅潤,大約是被荒野上呼嘯的罡風抽紅了。此時她汗津津的面頰因大掃除而蒙上了一層薄灰,反倒顯得一雙橢圓形的褐色眼睛越發明亮。
“叔叔,您可以将行李搬過來啦——啊,還是說需要我幫忙?”
粗粗将房舍清掃一遍後,女孩三步并作兩步躍過門檻,向柴扉外倚着土牆等候的男子大幅度揮了揮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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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名叫“柴田守”的男子于今日一早抵達了香織的村落,他自稱是個四處漂泊的學者,前來調查偏遠鄉下的風土人情。村民們許久不與外人交往,但都還保留着熱誠好客的淳樸秉性,當即發動全村為遠道而來的稀客張羅住處。最終由一位寡居多年的老婆婆整頓舊屋騰出了客房,專供學者先生下榻。
香織恰巧住在鄰近,她生平最喜愛新鮮事物,聽說來了外人更是按捺不住湧動的好奇心,當即手麻腳利地溜出家來迎接客人。
然而,這位外來貴客幹脆地忽視了香織的好意,以一種毫不客氣、頤指氣使的态度向婆婆質問道:
“我聽說,你們村有個被奉為‘聖女’的孩子?”
“是呀是呀,先生知道的真不少呢。”
婆婆不明就裏,只當他是慕名而來的旅人,便不帶半分警惕地同柴田熱絡攀談起來。
“‘聖女’、‘聖子’,都是我們村子的老傳統了。祖上代代傳下來的規矩,年紀比我都大哩。”
“我很有興趣。可否說得再詳細些?”
男人鏡片後的雙眼裏驀然閃出了灼熱的火花,仿佛餓慘了的野狼冷不防覓着一塊生肉,口角幾乎滴下粘稠的涎水。但老太太老眼昏花,因而不曾留意那張儒雅面孔上昭然露骨的狂喜之情。
“哎,也都是些陳年舊話了。”
難得有人向婆婆打聽故事,她不加懷疑便絮絮叨叨地打開了話匣子。
“從很久以前開始,村裏有些人生下孩子時會出現幻聽,說什麽‘人柱’、‘你的孩子是被選中的’、‘他要為了世界奉上自身’之類。起初沒什麽人相信,但那些孩子大多不及成年就夭亡了,最長命的也活不過三十。父母都哭得死去活來的,白發人送黑發人,那叫一個慘啊……”
“然後呢?”
柴田不耐煩地咂了咂嘴,冷聲打斷沉浸于感慨中的老太太。
“唉唉你看我,人上了年紀就是話多,不好意思吶。後來啊……死去的孩子越來越多,漸漸地,村裏人就不得不相信那個聲音了。大家都說,這些孩子是被神明召喚去的……是為了我們這些活着的人而死的。我們這麽想着,就感覺非常對不起死去的他們啊。”
“所以——”
“所以呀,我們就把每一代被選中的孩子稱作‘聖子’、‘聖女’,當成保佑人們的神明一樣供奉起來。事實上,不管客人你相不相信,我們的确是被這些孩子用生命守護着吶。”
老婆婆沙啞柔和的聲音裏透出一絲憂傷,她擡頭看向不遠處忙着撲弄蝴蝶的活潑女孩,目光中充滿了春日般暖意融融的慈祥與憐愛。
或許是被她的嘆息所感染,柴田沉吟半晌後才扶了扶鏡框靜靜開口道:
“……那麽,這一代被奉為神明的孩子,是誰?”
“啊呀,客人你還不知道啊?”
老婦人和藹地微笑着,擡起枯枝般幹瘦的手臂向門邊一指。
“——現在的聖女,就是這個小香織呀。”
在她手指的前方,少女一手捏着某只不住掙紮的蝴蝶,笑容滿面地回轉頭來。
“叔叔,您叫我嗎?”
“不可能……!!”
縱使是冷靜自持的柴田,見此情景也不禁震驚得喃喃自語着向後退了一步,以腰背抵着櫥櫃才勉強站穩腳跟。
“人柱……人柱怎麽可能那樣……明明是人柱……”
——她怎麽可能笑得那麽開心?
“我想我知道您在驚訝什麽,叔叔。”
女孩仿佛洞察了柴田心中的困惑不解,一揚胳膊将剛捕獲的蝴蝶放歸天際,笑眯眯地把小臉一偏。
“所謂的‘人柱’中,似乎有不少體弱多病、十來歲就去世的人。但是,我屬于比較幸運的那一種:身體沒什麽大礙,好像可以活久一些。”
“話雖如此,也不過是二十餘年的時間。小姑娘,你真的……一點都不恐懼、不怨恨嗎?”
柴田像是要将這個小怪物生吞活剝一般死死盯着她打量了半天,方才咄咄逼人地追問道。
“可是,我比大多數被選中的孩子要健康啊。如果連我都感覺害怕,他們又該怎麽承受呢?爸媽都為了我努力支撐着,我也不能做出丢臉的樣子讓他們操心。再說,我和其他人比已經算是幸運兒了,得為大家好好做個榜樣才行。”
香織背着雙手呢喃道,有點拘謹地用腳尖在地上畫了個圈。随後,她像是靈光乍現似的猛一擡頭,沖柴田揚起純真無邪的笑顏。
“而且叔叔,您不認為人們揮霍生命,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的死期嗎?”
“什……”
“唔,這是我媽媽的話,我也只是有樣學樣而已。”
香織不好意思地漲紅了雙頰,低下頭去輕輕揪着一縷亂發。
“大概是說,不知自己何時會死的人總以為自己還能活很久,于是把想做的事情無限延後,最後往往就這麽一事無成地死去了。但我知道自己壽命的界限,所以會很用心~很用心地把每一天都花到刀刃上,說不定能把二十年活出別人八十年的分量來……我覺得這聽起來很棒,您說呢?”
“…………”
柴田一時間目瞪口呆,怎麽也答不上話來。
自己為了将女兒從人柱的宿命中解救出來,不惜四處奔走、戴月披星;這個女孩的父母卻輕易放棄了救贖的希望,甚至教導女兒坦然接受籠罩于頭頂的死亡陰雲。
倘若不是以這種形式會面,他肯定會将那對夫婦叱責得狗血淋頭——他們怎麽能向這種無理的命運屈服?!他們根本不配為人父母!!
然而,眼前少女真摯明朗的笑容讓他無言以對。
為什麽不憤怒?
為什麽不哭泣?
為什麽不埋怨父母、詛咒神明?
“你……為什麽……”
“欸?您問為什麽……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婆婆她們都說了,這個村子的‘聖女’還有一重意思叫做‘這世上全部的善’。所以,我想在有限的時間裏,好好扮演一次善意的化身啊。雖然‘為了世界去死’這種事有點讨厭……但老實說,我所知道的‘世界’只有爸爸媽媽、還有這個村子的大家而已。大家都對我這麽溫柔,我又怎麽能對他們心懷惡念呢?”
我想成為這世上全部的善。
少女的心意與祈禱,全都包含于這個單句中了。
大概是見柴田一直埋着頭悶聲不吭,香織以為他已盤問完了,便提起步子一蹦一跳地跨出門去,輕快地向他揮手告別:
“那麽叔叔,今天我就先告辭啦。需要向導的話可以随時來找我——祝您在這個村子過得愉快~!”
“啊……啊。”
柴田仍舊低垂着腦袋,含混不清地應了一聲。
“小香織是個貼心懂事的好孩子吶。”
老太太揉了揉布滿褶皺的眼角,帶些哽咽地自言自語道。
“說句實話,世上哪有不怕死的小孩……那孩子,知道大家都在為她擔心,所以總是打腫臉蛋充胖子,強裝出一副傻呵呵的笑臉來,讓大家以為她腦子不好使、什麽都不懂,這樣咱們心裏也好受些。其實老太婆我清楚得很,香織她呀,心眼兒亮堂着呢……”
“嗯……是啊。”
如果此時老婦人昏花的眼神再好上一些,一定會被柴田嘴角猙獰扭曲的笑意驚得無法移步。
(終于——找到了。)
柴田守之所以順藤摸瓜踏足這個偏遠的村落,只是因為聽說了“那個村子信奉的聖女好像是個人柱”這一模糊傳言。他本只把這當做村人愚昧的迷信,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态入村一看,不料當真挖中了這塊活寶。
當時,柴田已悄悄選中了胡桃作為聯通世界的鑽頭,缺少的只剩下裝載聖杯的合适容器。
踏破鐵鞋無覓處,完美的人選竟然自己送到眼前,他又豈有不善加利用之理?
“這世上全部的善”。
從字面意思上來看,恰好是與污染大聖杯的源頭——“此世全部之惡”安哥拉·曼紐完全相反的存在。被人如此稱譽信奉的聖少女,說不定擁有着洗淨聖杯淤泥的純潔魔力。
不會有比她更适宜的器皿了。
如若柴田不是另一位短命女孩的生父,而是老太太那樣接受了人柱恩惠的普通村民,他一定也會為少女純潔高尚的心靈慨嘆不已,并且發自內心地為她獻上感謝與祝福。
但是,當他病弱的親生女兒被放上天平另一端,柴田數十年誠實生活積攢下的良知便無可挽回地傾斜了。
為了自己獨一無二的珍寶,他可以做到任何事——任何事情,無論那是多麽傷天害理的惡行。
…………
“我說啊,女孩。”
借探訪自然景觀為名把“向導”香織單獨誘至野外,巧妙瞞過村人的目光,将毫無防備心的少女擄回都市之後,柴田一邊有條不紊地準備着聖杯的移植工作,一邊冷眼看向實驗臺上尚處于麻醉狀态、昏迷不醒的白鳥香織。
女孩無知覺的睡顏安娴美好得不負于聖女之名,然而男人以她為撬杆拯救女兒的決心已無絲毫動搖。
“你說過,想成為‘此世全部之善’吧?”
明明沒有任何人聽見,男子仍舊朝向昏睡的少女嘀咕着無意義的字句。
“那麽,就成為聖杯……為我實現這個願望吧。放心,我會記住你的善行的……事成以後,我和小彩一定會好好感謝你……當然,前提是你被做成聖杯之後還能保持自我,哈,哈哈哈……”
說到最後,柴田話語中的理性被近乎發狂的欣喜吞沒,只剩下了抽搐般斷斷續續的幹笑。
“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尚未散去,男人喉頭的振動戛然而止,帶着幾分大夢初醒的迷惑将視線向下壓去。
“……叔……”
本應陷入深度昏迷的女孩竟然把眼皮撐出了一道細縫,幹瘦的五指屈成鷹爪狀——那虛弱的模樣比起鷹更像是鴿子——緊緊攀住柴田的手腕,男人幾乎可以感覺到她指肚和掌心上硌人的硬繭。
“叔叔……我……會……”
女孩澄澈明淨的眼神裏不帶一絲畏怯,只充溢着沉甸甸的悲憫與剛強。
“你說什……”
“我會一直……都是……我……自己……”
香織倔強地凝視着柴田狂亂歪斜的面孔,一星一點從嗓子裏擠出字眼。
“我不……會輸……”
——這個少女,從那時起便已憑着天性的敏感,察覺到了自己将被推上的颠簸前路吧。
然而,縱使喪失記憶、遺忘本心,唯獨意識沉入黑暗前的最後一刻,她向柴田低吟的那句宣戰布告依然清晰地殘留着。
(我不……會輸。)
于是,兩年後——
“……不可思議。”
衣冠楚楚的眼鏡精英立在實驗樓窗邊,視線一刻不停地追随着大門口跌跌撞撞滾下臺階的少女。
他本指望兩年前安插到香織身邊監視的人造人回收聖杯,但七草出雲卻産生了“保護香織”的自我意志,拒絕執行這一命令。柴田無奈,只得一面下令Saber抹殺這個反咬造世主的失敗作,一面指派其他Servant将香織劫來,同時解除了她的心理暗示。
至此,計劃一切順暢。接下來只需鏟除所有Master,從香織體內剝出胡桃帶來的聖杯就足夠了。
——然而,本該因記憶遽變而崩潰的少女,卻于此時突然恢複了意識,甚至嘗試着趁守備打盹時偷偷開溜。如果柴田沒有正好走到窗邊極目遠眺,她或許早已神不知鬼不覺地逃出生天了。
“要追嗎?”
金發騎士按着劍随侍在側,以冷淡平板的聲調詢問道。
顯然,Saber的話中不含分毫忠義或熱情,僅僅是遵從騎士禮儀念出的機械臺詞。
柴田沒有答話。
他只是以五味雜陳的眼光目送着香織深一腳淺一腳地溶入黑暗,然後狀似漫不經心地揚了揚手。
跑得可真難看,他想。
到底是荒村野地裏長出的鄉下人。難得把她帶進城受了兩年高等教育,一恢複記憶還是這副村姑的蠢樣。
就連那種不服輸的強硬姿态,也依然完好無損地保留着。
真是……頑固得叫人作嘔的女孩。
“……哈。”
最終,柴田幾乎是惡狠狠地嘆了口氣,以與他形象不符的粗魯動作一把拉上窗簾。
“由她去吧。”
作者有話要說:深更半夜的更新——!(別鬧
只看這一章差不多能理解人柱的因緣。這個世界有魔術素質的只有人柱,能做聖杯的也只有他們,所以柴田會找人柱來當容器。香織的經歷和安哥拉很相似,但她不是被當做村人“此世全部之惡”而是“全部的善”。事實上她确實對黑泥起到了中和作用,因為沒陰暗面的緣故,也不會像櫻那樣被染黑……最後出現的聖杯,應該就是普通的許願機了。
柴田嘛……雖然愛女兒但也做過頭了,他不會被洗白的。幹嘛要洗白一個混蛋呢,我又不是天野(滾!
PS:窩終于寫出20W字以上的文了!……雖然寫得挺挫的。下篇文已經變成神奇的綜漫了,當成家教/小籃球/乙女游戲同人比較好……
PPS:說到家教,看到“彩虹之子是支持世界的人柱”這個悲劇真相的時候……對不起我笑了!之前有姑娘問“人柱真的那麽強嗎”,我現在可以說“對啊對啊,就像裏包恩那麽強!”(死
45第六幕 朝向最後的舞臺
“柴田叔叔,那孩子……叫什麽名字?”
——那還是在白鳥香織體內的聖杯移植進行到一半、七草出雲剛剛獲得人形的時候。
在柴田守私人所有的研究所裏,神志模糊的少女橫躺在實驗臺上,向牆邊某個裝滿透明液體的玻璃艙投去虛弱而好奇的視線。
為了防止香織伺機反抗,柴田把少女擊昏帶回自宅後,當即向她腦內植入了“自己患有重病、正在接受特殊治療”的虛假記憶。香織很快接受了這一設定,并且全心全意地感謝這位主動為自己進行治療的善良醫生。
盡管一心信任着柴田,香織還是時不時地感覺寂寞。她好奇心旺盛、熱愛接觸他人的本性并未改變,因此神智清醒時每每向柴田提出請求“我想見更多的人”。在她不厭其煩地懇求了數十次之後,柴田把某個即将研制成功的人造人搬入了他軟禁香織的病房。
和往常的作品一樣,柴田只關心人造人作為“人偶”的機能,對于他們身為“人”的部分則相當敷衍了事。在他夜以繼日的研究下,這個編號為18的人偶兼有出衆的身體素質與驚人的魔術回路,單就其硬件配置而言,幾乎可以與艾因茲貝倫的早年成果媲美了。
但是,18號身為“人類”所必備的零件——體型、容貌、人格,全都是柴田圖省事而随手從網絡上複制下來的數據。他會成為雲雀恭彌的贗品只是個諷刺的偶然,如果柴田當時閉着眼點開的是另外一個鏈接,那麽他可能會被整容成宇智波佐助、麻倉好、高杉晉助或者任何一個戰鬥力爆表且自帶中二屬性的角色——不知為什麽,研究員先生認為中二的家夥很容易掌控。
這不奇怪,大蛇丸也是這麽想的。
然後他就被中二幹掉了。
總之,對于忠實秉持現實主義原則的柴田來說,只要自家的人偶聽話又能打,外貌性情什麽的只是細微小事。這跟他養狗是一個道理:肯幫自己咬人還能把人咬死的就是好狗,那條狗叫來福還是旺財根本無關緊要。
正因如此,當香織撲閃着雌鹿般純淨溫柔的大眼睛向他發問時,柴田立時啞然了。
——這個人偶,叫什麽名字?
怎麽可能答得上來。
總不見得告訴她這家夥叫【雲雀恭彌 Ver.盜版】吧……?
雖然單純的香織确實有可能相信,但這種胡扯有違柴田的美學。
“……呃,雲……雲。雲、雲……對了,出雲!”
趕在少女起疑之前,柴田随口說出了腦內最先閃過的字眼。
“嗯,就叫出雲。這位‘出雲君’和小香織一樣得了重病,所以暫時需要療養。你看,我滿足你的願望給你帶朋友來了,好好相處哦?”
——說是“好好相處”,其實此時的18號遠沒有産生自我意識,即使從培養艙中醒來也與初生嬰兒無異,壓根無法與香織進行交流。柴田之所以把他們安置到一起,一方面是打着“為你實現願望”的旗號瓦解少女本就薄弱的心防,另一方面是為了讓人造人盡快熟悉自己未來的監視對象。
少女自然對柴田的意圖一無所知,她只顧着為新朋友的到來而歡欣雀躍,消瘦的面孔上第一次浮出了滿足的笑容。
“出……雲、出雲……出雲嗎。嗯嗯,我從婆婆那裏聽說過這個名字。是神明大人們開會的地方吧?因為神都跑去出雲開會了,其他地方的人們找不到神明,所以日本才有‘神無月’這個說法。竟然把大家的神給拐跑了,出雲真是壞孩子呀……沒有神的話,誰來實現人們的祈禱呢。”
“啊……?啊、啊啊……”
香織大多時候都安分寡言,遇上新人新事時卻一反常态的聒噪,這點柴田已經習慣了。
“不過反過來說,只要對出雲祈禱的話,開會的神明大人就一定能聽見吧?嘿嘿,有出雲在身邊真安心。好像随身帶着個移動神社一樣。”
“……哈……”
也許是洗腦的後遺症吧,女孩的邏輯混亂得一塌糊塗。
這樣也好,柴田想。考慮到自己要利用少女“此世全部之善”的特質來中和黑聖杯,他不能過多破壞香織純粹的本性,也不能讓她陷入負面情緒無法自拔。為了最大限度保持少女積極過頭的性格,他打算完成洗腦後就将她送回正常的人類社會,盡可能給予她一個妙齡少女所能獲得的全部幸福。
——既然不能毀掉她的人格,那就毀掉她的智商好了。一個蠢女孩總比一個機靈姑娘來得容易掌控。
見“醫生”沉吟不語,香織再次沉入了只有她一人的幻想世界,吟唱一般開心地自言自語着:
“出雲~出雲……我喜歡念出這個名字時的聲響。出~~雲……出雲~”
女孩奮力将昏沉沉的腦袋擡起一點,男孩烏木般的碎發、白淨的皮膚與精致秀氣的五官便倏地映入了眼簾。
見慣了村裏男孩的髒臉蛋與鳥窩頭,這個少年在香織眼中漂亮得像是哪個國家的王子殿下。
“他真好看……”
少女不覺喃喃驚嘆道,但随即又困惑地皺起了眉。
“這孩子……明明那麽漂亮,卻只能待在罐子裏嗎?不能和其他人說話、不能交朋友,也不能聽別人誇獎他?……那樣好寂寞啊。”
“出雲不會感覺寂寞的,他打出生以來就一直如此。”
柴田移開視線胡亂搪塞道。
(對,就像我的小彩一樣。自從降生以來就無法觸碰外面的世界,連短暫人生僅有的一點色彩都被剝奪了……所以我才無法忍受。)
“是……嗎。”
歡喜的笑顏瞬間被消沉取代,少女像是快要哭出來一樣抿着嘴垂下眼簾。
“外面明明有這麽多親切的人,這麽多新鮮有趣的事情……這孩子卻什麽都不知道呢。我的話……不能為他做什麽嗎?”
“小香織一定可以做到的哦。不對,應該說只有你才能做到。”
(沒錯沒錯。你就為了我可憐可愛的女兒,主動獻上那條被詛咒的性命吧。)
“嗯!不過現在我也自身難保啦,可能沒法做多少事情……在柴田叔叔把我們治好之前,我就來給出雲講外面的故事吧。太陽呀、天空呀、春天的花和冬天的雪呀,感覺講上幾年也不會厭。……對了對了,我還可以向神祈禱嘛!反正出雲近在眼前,開會的神明大人一定能聽見的。”
香織沒有留意柴田複雜困擾的神情,自顧自合攏雙手閉上了眼睛。
“偉大的~偉大的神明大人呀……”
【請讓我和出雲成為朋友——然後,讓我們一起去外面的世界吧。】
…………
身為萬能許願機的少女,朝向将她推入絕境的神明說出了自己微不足道的願望。
那成為了未來永夜中一線細弱卻足以照亮前路的微光。
然後,少年與少女的故事開始了。
——————————————————————————————————————————
“……搞什麽啊這種惡心的情節。香織,真有這樣的事?該不會是那男人從哪本少女漫畫上抄來然後塞進你腦子裏的吧?”
“哈?太狡猾了出雲,嘴上那麽臭屁地叫我面對現實,自己不是把現實中發生的事忘掉了嘛?!”
“什……當時我還裝着罐呢,鬼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麽。”
“真沒出息,所以你才是出雲而不是出骸啊。骸先生就算被裝罐了也能知道外界的事情……”
“為什麽我非得和那種犯罪分子比情報網?!再說他外頭有個姑娘——”
“你也有個姑娘!我說出雲,你以為我給你講了多久的故事啊?”
…………
等等等等,諸如此類。
自從出雲嘴賤提出“反正一時半會走不出去,看你也悶得慌,不如講講過去的故事吧”以來,兩人間就一直循環上演着這種營養價值為零的對話。
出雲真實記憶的開端是兩年前他與香織一同進入高中的時候,在那以前則是一片混沌的空白。對于沒有過去的人造人而言,能從少女口中得知自己的降生細節和兩人間的羁絆未嘗不是好事;但香織的描述充滿了不切實際的、牛皮糖一樣甜膩粘牙的羅曼蒂克色彩,以至于出雲在欣慰動容之前先感到了強烈的毛骨悚然。
雖然少年的個性已與他的原型大相徑庭,但再怎麽說也離少女漫畫男主角差太遠了。香織倒确實是個理想的女主角——看着特別像常被讀者們挂出來鞭撻的聖母小白花。
“總、總而言之,剛才的話我會當做沒聽見。香織也快點忘記好了。”
出雲別扭地将臉偏向一邊,同時下意識地隔着襯衫拍了拍肩,好像要撣去自己身上剛剛滲出的雞皮疙瘩。
“咦咦?剛才我說了那麽多話,出雲是讓我忘掉哪一句?”
香織嘴上笑嘻嘻地說着,一邊加快腳步跟上埋頭猛沖的少年。一旦摒棄了先前那副強加于自身的嬌弱姿态,這個山村姑娘的動作就像穿梭于林中的獐子或野狐那樣輕快敏捷。
“那麽重要的事情,忘記一次就足夠讓人後悔了。故鄉的事也好,出雲的事也好,要把出雲帶回故鄉見爸媽的事也好……我都不會再忘記了。”
“……?!”
少年一腳踏中地面上虬曲的樹根,結結實實地崴了一下。當他邊低聲咒罵邊揉着腳脖子背過身去時,機械般缺乏血色的蒼白皮膚明顯籠上了一層薄紅。
“香織……剛才有個不太正常的句子,你注意到了嗎?”
“欸,什麽?”
香織大幅度甩着兩手,自顧自笑得眉眼如花。
“老家,出雲,帶出雲回老家——這不就是我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嘛。我雖然不太聰明,但也沒有蠢到連這種人生大事都搞錯。”
“……”
少女的笑容依舊燦爛耀眼,一如沖繩海邊熾熱的太陽。然而,或許是日光熾熱過頭烤焦了地面,出雲隐約能看見她笑容後袅袅升起的黑煙。
……女人真可怕。
繼親眼見證胡桃和她那窩閨蜜的癫狂行徑之後,少年再次發自內心地認識到了這一點。
——與日見坂胡桃不同,白鳥香織最初就知曉了自身背負的一切。她的故鄉耗費了數百年來驗證和接受人柱牢不可破的悲劇命運,并由此發展出了一整套傳統風俗:由于淳樸的村民視欺瞞為大惡,人柱自記事起就被告知真相,而村人會把滿腔的感激歉疚轉變為善意與關心,陪伴、支撐着他們走到人生的最後一步,仿佛一場盛大而悲壯的儀式。
換言之,但凡村中沒有喪失理智的人柱,都已完全認清并毅然接受了自己的前路。
香織也是其中之一。
(……哈,哈哈。這樣的女孩子,當然不會是什麽簡單角色。不如說,以為她簡單的我才簡單呢。)
出雲暗自苦笑着,朝身邊深一腳淺一腳靈活蹦跳的女孩瞥了一眼。
無論是原本的鄉村少女還是虛造的富家小姐,這個女孩總是一副精神飽滿的模樣。只看她自在潇灑的攀爬動作、時不時停步觀望枝頭野鳥的閑情逸致,根本無法想象兩人正處于迷路狀态。
(說起來,先前在樹林裏迷路的時候,這家夥還數着星星唱歌來着……)
咯噔。
“……?!”
像是某根神經突然短路一般,尖銳的幻聽震徹了耳鼓。少年還沒來得及反應,莫名的暈眩與反胃感驟然排山倒海般襲來,令他本能地蜷起了身體。
“怎……麽……”
出雲強忍痛苦的同時逐漸放緩了腳步,最後索性按着額頭站定不動,連香織擔心的呼喚都沒有察覺。他只是呆呆僵立在原地,腦海中彌漫開一片詭谲的空曠感。
“……”
貯藏記憶的倉庫底層似乎被什麽利器戳穿了,與香織共度的鮮明時光流水般從開孔中洩了出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點點褪色、稀釋,最終只留下一堵剛抹過石灰的簇新白牆。
(那時候……香織唱了什麽歌來着……?)
(不對……那時候……那時候,是什麽時候來着?我和香織,那時都做了什麽……?)
(不……話說回來…………香……織…………是?)
吡————
大腦中滋滋回響着機械制品出錯時特有的尖細電子音。
不對。他的大腦本來就是類似于機械的産物。
所以……要将其中儲存的數據一掃而空,實在是非常簡單的事情。
(為什麽……偏偏是現在…………)
“出雲?!出雲,出雲!我不會再拿你尋開心了,拜托振作點!!”
眼前的女孩子正以緊張的目光看着自己。她是誰。和自己有什麽關系。她為什麽那麽焦急呢。她是在為自己的痛苦難過嗎。可是她是誰。
他一定認識她。可是她是誰。他一定與她做過什麽非遵守不可的約定。可是想不起那是什麽。他和她是被某種東西捆綁在一起的。可是已經忘記了。他感覺不能離開她。可是不知道為什麽。
這女孩這女孩這女孩。
不記得不記得不記得。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
記憶和知識流失殆盡、被強制倒帶回空殼狀态的少年,宛如切斷電源的機器人一般喪失了氣力與神采,軟綿綿地倚着樹幹向下滑去。
“出、雲……?”
香織記得這幅畫面。
少年最初蹒跚走出培養艙時,正是這副無知無覺的空洞模樣。
那時,被聖杯折騰得奄奄一息的她握住了少年的手,反複呼喚着他的名字,又絮絮叨叨扯起了天南海北的閑話。
——出雲、出雲,你聽我說哦。
——我呀,雖然平時笑得沒心沒肺的,偶爾也覺得自己真是悲慘到家了。為什麽大家都活蹦亂跳的,我卻得了這麽讨厭的病呢。但是柴田叔叔說你沒有家人,從小只能悶在罐頭裏,從來沒有跟人說過話……我現在覺得,以前那個抱怨的自己真是太卑鄙了。明明出雲比我難熬得多……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