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陵越!陵端!”涵素真人威喝一聲。
渾厚的嗓音仿佛貫注了神力,叫兩個扭打正酣的小孩兒一下便即松開手,乖覺地拉扯好衣衫,垂頭站到一旁。
涵素真人搖頭嘆了口氣,即便是身為道行精嚴修為深湛的天墉城掌教,要管教兩個毛頭小子,也不免大感頭痛。陵端是自家弟子,無論首錯在誰,抓着了總是要先教訓一頓。
涵素定神端詳了一下兩個小孩兒身上傷勢,見陵端傷得也未免太慘烈了些。身上破皮流血不說,臉上青腫得幾乎面目全非。鼻血糊了一臉,也不知鼻梁斷了沒有。反觀陵越,只有些輕淺的皮外傷。涵素心中暗道紫胤不是說過這孩子最是穩重可靠的麽,怎麽自家師父一下山,就本性畢露,下手不知輕重。
于是在訓完陵端之後,涵素真人也忍不住清了清嗓,替道友教訓起徒弟來:“陵越,你與陵端是同門師兄弟,這麽以命相搏,哪像是個大師兄的樣子?”
“是陵端……”陵越剛想辯解,一轉念,卻把話咽了回去。
他與陵端年歲相差不大,個頭也相仿,性子卻是天差地別。陵端平素愛斤斤計較,心胸狹小,陵越卻很有些乃師之風,老成持重,寬和大度。是以盡管這次依然是陵端有錯在先,陵越也沒想要在掌教面前告狀,聽得涵素訓誡,便低下頭,恭順道:“是,掌教真人教訓的是。弟子知錯了。”
涵素真人見陵越語氣誠摯,也不好再多說什麽,便道:“以後你要多照顧着師弟,友愛敦睦,這才是身為我天墉城弟子該有的樣子。來,這次就算了,下不為例。”
陵越的手被涵素真人牽起來,與陵端的握在一起,以示和解。陵越心中縱有千百個不情願,看着涵素的眼色,也曉得自己該說什麽話:“師弟,對不起。”
陵端也假惺惺地回了句:“師兄,我也有錯。”
涵素真人沒見着兩個小孩的不情願,似乎很滿意這調解的結果,點點頭,便領着陵端走了。陵越舒出口氣,卻見陵端趁着他師傅不注意,轉頭沖自己又翻了個白眼,做了張鬼臉。
師弟……
陵越在心中苦笑,誰不想當個稱職的大師兄呢?可首先,也得要有個乖巧的師弟才可以吧。
(一)
就在陵越發出如上抱怨的第二日,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紫胤師尊竟就給他帶了個師弟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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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是被紫胤背回來的,上山的時候臉白如紙,奄奄一息。陵越從師尊肩上幫着把孩子接過去,小心抱在懷裏。觸手所及,只覺那孩子瘦骨嶙峋,仿佛一團枯枝,沒有絲毫生氣。
孩子被安置在陵越的房裏,足足昏睡了七天七夜。興許是因為昏睡着,所以顯得格外安靜,比起陵端或者肇臨那些沒事瞎鬧騰的小魔星們,更顯得乖巧了許多,也讨喜許多。
陵越覺得自己挺喜歡這孩子的。
師尊回到臨天閣,只是吩咐了陵越一句“好生照料”,便自行打坐療傷去了。陵越聽了這四個字其實也一頭霧水。他既不知道這孩子昏迷的緣由,也不知師尊為什麽會受傷。只是他素來聽話,也十分可靠,所以紫胤放得下心把孩子扔給他。就像之前的無數次,紫胤或閉關或下山,也是扔下了陵越獨個在臨天閣中修煉,一晃十數年,陵越也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從不勞紫胤多操半點心。
此番亦然。從孩子被抱到床上的第一刻起,陵越就衣不解帶悉心關懷。孩子雙目緊閉,神情卻總是痛苦猙獰,像是做着一個長長的噩夢,怎麽也喚不醒。陵越唯恐他情況惡化,一直晝夜守護。在孩子大汗淋漓時為他舉巾揭拭,痛苦抓搔時輕輕拉開他的手掌,免得孩子傷着自己。
陵越發現,這孩子眉心有一線紅色印記,內中透出邪火,隐隐透出煞氣。小小年紀,竟受如此煎熬。陵越不禁聯想起自己失散的弟弟,看着眼前的孩子,忽然動了恻隐。
終于,在師尊前來查探孩子傷情時,陵越忍不住開口問道:“師尊,他可是……中了什麽邪術?”
“陵越,你一向不會多問。”
陵越頓了頓,卻沒有退縮:“師尊,這孩子……看上去十分痛苦。”
紫胤只是很輕地嘆了口氣,眉目不動,淡道:“他是邪魔入體。”
陵越在心中倒抽一口冷氣。邪魔入體,遠勝妖術邪法。除非驅盡體內煞氣,不然時時刻刻都受其侵擾,命在旦夕。看來,這孩子很可能命不久矣。
念及此,陵越竟感到一絲憂傷。
幸而,這孩子命硬,竟然挺過來了。
七天後,韓雲溪從陵越的床上悠悠醒轉。陵越半是驚訝半是驚喜地看着他,還來不及向他介紹完自己與師門,便見那孩子一溜煙地竄起來,直奔到屋外去。那時起,陵越便知道這孩子醒着原來也不如昏睡時那樣省事兒。瞧他眉心那一線妖紅煞氣,陵越微一皺眉,心道,興許是個比陵端肇臨還要麻煩的主呢。
“活着就好。” 然而陵越望着孩子的背影微笑,心中很快便即豁然。
紫胤師尊稍事休整,便與掌教真人一起施法救人。陵越從旁護法,見陣中真氣激蕩,雙眼緊緊鎖定孩子的身軀,不敢有分毫懈怠。他知道自己幫不上什麽忙,他的道行還太淺,法術與劍術都不足夠精進,不足以為師尊分擔,也派不上什麽用處。對此,陵越不是不失落的。
封印結束,兩位真人俱元氣大傷,互相商量着怎麽安置那個叫“韓雲溪”的孩子。有個聲音在陵越心中蠢蠢欲動,聽見紅玉姐提議要把孩子收留下來,他只差沒有出聲附和。然而掌教真人與師尊卻因層層顧慮,最終決定把孩子送下山去。
陵越擡頭,瞥見孩子躲在屏風之後悄然落淚。他怔了一怔,卻并沒有走過去。陵越站在原地,默默地攢緊自己的拳頭,為自己的弱小和無力而憤怒。他知道即便自己走過去,甚或對師傅出聲請求,自己也無力擔負起韓雲溪的命運。而這樣不能負責到底的努力,說到底,也沒有任何意義。
一個過去從未在陵越心中出現過的念頭此刻在他腦中升起,仿佛一顆火種被瞬間點燃,轟然灼燒,綻放出熾烈的火焰。
他要變得強大!
要像師傅那樣強大,強大到可以保護別人,可以負責別人,可以勇敢地去許下一些諾言,然後分毫不差地實踐它們。
可以不用看着韓雲溪被師尊送下山,自己卻茫然立在天梯的盡頭,只能目送他們的背影,腳下卻重若千鈞,一步也邁不開。
陵越以為要過很久很久,老天爺才會給自己這個機會。
卻沒有想到師尊再次上山時,機會又回到了自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