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
“我不是胡說。”屠蘇神色平靜,“師兄說過,手中執劍,是為了保護想保護之人。若我無法保護身邊的人,那執劍有何用,留下這條命又有何用?”
屠蘇話聲雖輕,話意卻重。他定定望着陵越的樣子,仿佛并不是個孩子,而是罩着孩童軀殼卻生無可戀的老者。
然而屠蘇表現得越是平靜,陵越便越是愠怒:“屠蘇,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麽!”
“不論做什麽,只要可保護想保護之人,便是值得。師兄不也是這樣想的麽?”
屠蘇把陵越的袖口輕輕向上拉開,當日他煞氣發作留在陵越腕上的紅印還赫然在目,恐怕這一生都難以褪去。一直以來師兄對自己多麽關懷回護,屠蘇當然是曉得的。只是時間愈長,他在心中也愈發清楚,這一生要想輪到自己來保護師兄恐怕是機會渺茫了。師尊說過自己不能學習禦劍,不能踏出後山。天下之大,他卻只能做一只被人照看的籠中鳥,還是一只拖累別人,不停為別人帶來麻煩的累贅。
陵越知道他為何會如此說,正因知曉,才愈發怒不可遏,诘問道:“性命何其珍貴,如何能輕言放棄!”
屠蘇輕輕一笑,小小年紀卻拿出一種看破紅塵的灑脫來:“師兄,我不在乎。”
“可師兄在乎!”陵越猛地甩開屠蘇的手,而後緊緊抓牢屠蘇雙肩,怕師弟聽不懂自己的話似的,每吐一字都用盡力氣,“師尊也在乎!你說此話,可曾想過将我們置于何地!”
說罷,他竟放開了屠蘇,頭也不回地走出屋去。
屠蘇獨個坐在床頭,望着師兄憤然離去的背影,似乎有些茫然。他并不十分明白師兄怒從何來,卻也隐約覺出師兄那是因為關心自己。只是自己會如此說亦是出于同樣關心,看見師兄一次次為了自己負傷,屠蘇實在想不出其他辦法可以保護對方。他覺得,自己身上除了這條命,便再沒有其他可拿得出手的了。
方才那一幕紅玉都看在眼裏,見這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吵架,心中又是憐惜又是感慨。然則紅玉也明白,屠蘇年紀尚小,縱有滿心感激卻不知如何表達,陵越雖然年長,卻也是個半大孩子,平日裏沉穩持重,心底依然免不了意氣用事。
于是她摸了摸屠蘇頭頂,語重心長道:“屠蘇,你說這話,可傷到師兄的心了。”
“啊?”
屠蘇一臉詫異,他怎麽也想不到,自己明明一心為了師兄着想卻能傷害到師兄,他更不明白,比起身上的累累傷痕,心上的一刀更是錐心刺骨。
紅玉坐到他身邊,把屠蘇攬在懷裏,小心摟着他,悠悠道:“到你長大了就會明白……有些苦,即是甜;有些痛,也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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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蘇望着她,一知半解。他低下頭沉默着,似是在很努力地思考。然而想了許久,卻依舊帶着一臉費解擡頭:“紅玉姐,我不明白。”
紅玉笑了笑:“沒關系,你還太小,不明白是自然的。有些道理,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才能明白。但即便你現在還不明白,也要記得,你師兄還有師尊為你付出這許多,不過是為了讓你好好活下來。這世間許多無解之事,都是因了一個緣字,你遇到你師尊、師兄,便是你與他們的緣分。所以為了他們,還有你同他們的緣分,也要努力活下來,好麽?”
“為了我們的……緣分?”屠蘇心頭一震,似乎明白了什麽。
“嗯,你能做到嗎?”紅玉柔聲道,“紅玉姐明白,這對你來說也許很難。你同別的孩子不一樣,有時求生比赴死更難……”
屠蘇努力點頭:“我能。”
“真的?”
屠蘇有用力點點頭,許諾一般:“紅玉姐,方才是我錯了。我沒有珍惜師兄和師尊為我做的犧牲,也沒想到如果我死了,他們會多傷心難過。我,我這就去同師兄說對不起……”
紅玉欣慰地揉揉他腦袋:“好孩子。現在天色晚了,先讓你師兄靜一靜吧。我是知道陵越的,即便如何傷心,他也不會真的怪你。答應我,好好養傷,好好保住自己的命。這樣就是最對得起你師兄與師尊的了。”
屠蘇乖乖點頭,但仍有些不放心,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窗外,才聽話地躺下。
是夜月明星稀,動蕩過後的天墉城顯得格外安靜,陣陣蟲鳴伴着風吹草木的沙沙聲自窗外傳來。屠蘇在床上輾轉了許久,終于敵不過倦意入了夢鄉。
然而在他的夢中既沒有月光也沒有蟲鳴,周圍一片嘈雜,分辨不出究竟是什麽聲響。屠蘇捂着耳朵向聲音源頭一步步走去,赫然見到一群蒙着鬼面的黑衣人正手執刀劍恣意砍殺,眼前血花紛飛,如同秋天的簌簌落葉,漫天蔽日。那刺耳的聲響正是刀刃入骨的動靜,一聲聲尖銳凄厲。黑衣人的身邊不知何時騰然起了大火,火苗迅速延燒,一路竄到屠蘇腳跟前,讓他整個人都被點燃一般,從腳跟直燙到發稍。心底仿佛有個聲音在嘶吼,血!血!血!
一轉眼,他手中忽然多了柄長劍,劍身赤紅如焰,同劍閣裏囚着的那柄焚寂一模一樣。屠蘇灼燙的手抓着那灼燙的劍也并不覺得沉重,他一步一步,不受控制地向前移動。如同被獵物的氣味吸引的猛獸,露出猙獰的獠牙和嗜血的眼神。
忽然一個人影倏然降落,潇灑地單手持劍,憑空出現在熊熊火焰和狼藉的廢墟之前。
那身影和面容是如此熟悉,但夢中的屠蘇卻無法記起。他的腳步停滞下來,禁不住駐足原地偏頭思索。
心底的那個聲音又開始咆哮:“怎麽又是你!”
幾乎在同時屠蘇頭疼欲裂,那聲音愈是憤怒,他便愈是痛苦,終于忍不住抱着頭撲倒在地上。
攔在屠蘇眼前的人影上前扶住他,語氣緊張:“屠蘇,你醒醒!”
心底的聲音卻也叫嚣得愈發憤慨:“你壞本座的好事,本座便先要拿你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