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三月能做什麽

我寫這個故事的時候,都在假裝自己未曾經歷過後面将要發生,其實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我盡量讓自己保持在一種當時的心情裏,不過挺難的,筆鋒上的較勁,比我想的要難,我依舊會不斷在懊悔一些事,沉浸在不自然的負疚感裏。

有人和我說,負疚感是不自然的,我當時不是很明白,現在也只在捉影捕風,似懂非懂。所以,我只能把這些事情簡單寫出來,帶着避免不了的情緒,重新認識自己。以前,我的回憶多半是為了看清林尚,現在,我更多的是想看看自己。這或許是我第一次真正從自己身上找很多事情的原因。

我要說的是生活中的事情,它們很普通,丢到一個朋友聚會裏,絕對會被淹沒,而那不代表在聚會裏沉默的人就已經認識到自己要釋然,調整好了心态。我不得不說,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思慮過甚,每一條神經都磨的有點細,不算開心也麻木,當然,那樣的我也很消極悲觀,不過在當時,我也不是很自知。

我想事情的起因,應該是這樣的:

二月收了春節的假,我和林尚回省城,在家裏過了今年的情人節。很開心。等我收拾完晚餐的碗盤,和林尚安定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時候,林尚給我變了一朵淺藍色的永生玫瑰花,裝在玻璃罐子裏,我看着歡喜,就靠到林尚懷裏問起他以前為什麽那麽喜歡給我送泰迪熊。

林尚看着我,長嘆了一口氣。

林尚這個樣子肯定是有故事,我就忙追問道:“到底為什麽?”

“每只熊都是有編號的,我找了很多家店才找到三只編號分別是W,A,N三個字母開頭的熊。雖然送你的時候就沒指望你會懂得我的用心,可是被你一問,還是難免失望。”林尚說道,又唉嘆了一聲。

“是你愛我的意思嗎?”我笑問道。

“你不會拼音嗎,順序分明不是這樣的。”林尚看了我一眼說道。

“是不是你愛我?”我追問道。

“是我愛你,那你會不會拼音?”林尚拗不過我,說完,笑問道。

“會啊,是我愛你。”我笑道,說完,我還覺得不過瘾,幹脆再對林尚問道:“林尚,你愛不愛我?”

“唉啊。”林尚說道。

“有多愛?”我問道。

“看到你就忍不住嘆氣,唉,你說愛不愛?”林尚挑了挑嘴角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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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逗笑了,伸直腿枕在林尚腿上,躺在他懷裏,望着他低下的俊臉,笑問道:“林尚哥哥,為什麽你以前喜歡我卻不直接告訴我,用那麽含蓄的表達方式,害得我難受了那麽多年。”

“因為我也會想你是不是喜歡我。我不知道你是把我當哥哥還是心上人,我不知道你長大沒有。我那時候只知道,反正這個世界上只要有你存在,我就不會喜歡其他人,所以我有等待的信心。”林尚說道。

我沒想到林尚的想法會和我一模一樣,我擡手摸摸他的臉,心裏充滿了嘆息,原來愛真的是唉,我忍不住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對林尚說道:“我也是這麽想的,林尚哥哥,我還給你寫過很長的情書。”

林尚無聲笑了,埋頭吻住了我。女人的第六感,或者說我強烈的期盼,我覺得這一次,我和林尚會有小寶寶了。

第二天,我在晨曦的時候就醒來了,摸摸小腹,親親還在睡覺的林尚,輕手輕腳地起來做早餐。

等我做好中式早餐,煮好面條的時候,洗手間正傳來馬桶沖水聲,然後是水流聲,林尚起床了。

林尚出來吃早餐的時候,問我今天怎麽起這麽早。的确,平時都是林尚比我早。

我笑盈盈望着他,說不出個為什麽,反正一早上我就覺得睡不着,可能是因為昨晚那個為人母的夢做得太真實,開心了。

“就是睡不着了,總覺得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我笑說道。

林尚笑了笑,看他的樣子是猜到我的心思了,他一本正經要做分析的樣子說道:“嗯,我們昨晚那麽努力,大大提高了你受孕的機率——”

他的話沒說完就被我踹了一腳,我媽說這些事情要用心去感受,不能張口就說,人吧,還是要有所虔誠的。

林尚笑了,閉了嘴。

我今天是精神飽滿地去上班,廖姐同為女人,看出我的眉飛色舞,對我擠眉弄眼,工作休息之餘問我是不是有喜事。

我搖頭說還沒有。廖姐說道:“我看你快了。”

我抿嘴笑。

而我這樣莫名的好心情持續到下班,看到來接我的林尚神色不對,才收住的。我有種從雲朵上飄下來,腳踏實地的感覺。

“你怎麽了?”我小心打看林尚的神色,問道。我和林尚認識到在一起這麽久,我沒見過他這般凝重的樣子,甚至有點悲傷,這是第一次,然後就不可能是最後一次。

“晏晏,媽出事了。”林尚看着我說道。

“哪個媽?”我其實沒回神,下意識問道。

“你媽媽。”林尚又是看着我說道。

“怎麽了?”我分外鎮定,鎮定的有種人神分離的感覺。

“媽今天下午被車撞了,現在還在搶救。我們得回家一趟。”林尚說道。

“人沒事吧?”我僵硬問道。當時我不明白我這樣的反應是怎麽回事,後來我漸漸知道這是我抵觸某一件事時自然的防衛,我讨厭狼狽,所以我僵硬冷漠,假裝很鎮定。

林尚摸了摸我的腦袋,發動車子和我說着他買了幾點鐘的動車票,我們先去吃點飯再回家去收拾點衣物,最後他還說媽會沒事的。

我應說是,還有條不紊地拿出手機準備發短信給廖姐,讓她明天幫我請假,可當短信編輯到“我媽出了車禍”這句話的時候,我是半天輸入不正确,然後我就一下氣餒哭了。

哭到吃飯的地方,林尚說我需要好好哭下再下車吃飯,我卻能立馬擦了眼淚說趕緊吃飯吧,然後推開車門先下了車。只是吃飯的時候,我感覺雲霧缭繞,分不清飯菜。

晚上,我們坐夜班動車趕回家,還在春節返工潮期間,只有站票。車廂過道站滿人了,我被裏面悶熱不流通的空氣熏的十分頭暈,腦裏是有一根神經一直跳扯着,我感覺我的後腦勺很重,幾乎快翻過去。

林尚在人堆中張開雙手為我護出了一小方天地,我靠着牆站着,他面對着我站着,我把頭靠在他的懷裏,尤其鼻尖埋在他的衣服上,只有他身上是幹淨的香氣。

林尚吻了吻我的發頂和我說沒事,我卻在腦裏想起的都是我和我媽有過的争執,我對她極容易不耐煩,而她基本上都是隐忍退讓,有時候被我喊了一聲,她就不做聲,倏然合上嘴保持沉默。

那樣的媽媽,此刻,就一直沉默地站在我的腦海之中。許久,她開始走動,她走到廚房做飯,臉上是我被我傷害後孤寂隐忍的表情;她走到客廳打掃,臉上是落寞傷心的表情;她出門走在去菜市場的路上,臉上是孤單辛勞的表情。

而就在我誇大傷害的時候,林尚的手機忽然震動,吓得我一驚。林尚一手掏手機一手安撫地護攬着我。

是我爸打來的電話,毫無預兆,他說道:“你媽媽沒有事,已經出了搶救室了,平安了,麻醉還沒有過在睡覺。你和晏晏就不要趕回來了,放心,家裏有爸呢。”

我眼前忽然明亮了,林尚也松了口氣,他一輕松就下意識地安慰着撫摸着我的腦袋,和我爸說電話說我們已經在回去的車上,到底要回去看一下媽才能放心。

我爸就讓我們路上小心。林尚又細細問了情況,挂了電話之後,我們徹底放心了些。我媽是在去買毛線的路上被一輛急轉彎的車撞飛了,右腳小腿骨折,右臉頰縫了三十多針,大傷倒就這麽兩處,其餘的萬幸都沒有內傷。我一下覺得累得沒精力擔心我媽會不會毀容,後來靠着林尚沒有力氣說話。

我們到站後已經是深夜,是林叔叔來接的我們,林叔叔向來話不多,這一次卻一個勁在和我說話,他和我說我媽媽沒事,不用擔心,手術很順利之類的。我忽然發現在我眼裏一直像歲月在他身上無痕的林叔叔也老了。林叔叔的年紀其實比我爸還年長了幾歲,但我總有種感覺他很年輕,就如同徐阿姨看着比我媽年輕一般。或許是因為我看到他們辛勞時的樣子比較少。

被林叔叔安慰了之後,我覺得腳步輕快了些,走到我媽病房外,看到大伯小姑阿姨舅舅一堆,他們都和我們說沒事,沒大事,我就徹底安靜下來了。

夜裏,看到我爸肯被勸回家睡覺,我坐在醫院的長凳上沉思之後忍不住笑了,我想我也算體會過虛驚一場了,而當林尚買了水遞給我的時候,我甚至覺得生活有點波瀾不算什麽壞事,反正它會好起來的。

我和林尚晚上在醫院附近的小賓館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去醫院的看護病房外等着,啃着饅頭喝着牛奶。

醫生早上來巡房的時候,我們又對他問的仔細,從醫生嘴裏聽到說我媽大幸,我回頭就能對林尚說笑了,我說道:“肯定是聖母瑪利亞保護了我媽。”

林尚聞言無奈笑着看着我。

中午時分,我媽就被轉出了看護病房,住進了四人間病房,然後也是中午時分我媽醒了。

當時,除了林叔叔去上班了,徐阿姨和我爸都已經來了,徐阿姨還炖了湯,她說猜到我媽中午肯定會醒。

我媽醒來的時候,我爸正在她床前,我媽和我爸說疼,我爸說過幾天就會好的。

徐阿姨舀了碗湯,一面叫我和林尚也喝點,一面換下我爸走到床前,準備喂我媽吃點。

我爸走到床尾去搖床杆,想把床墊升高些。我在給林尚舀湯,正站在我媽床頭,我問我媽疼不疼,我媽沒應我,卻是望着徐阿姨半晌,禮貌帶着點不好意思輕聲細氣問道:“你是誰呀,我有點認不出來了。”

我和我爸的動作是同時停的,徐阿姨也有些愣住,沒呆住的林尚說道:“媽,那是我媽。”

我覺得林尚這話不如不說,顯然我媽也這麽覺得,她眼珠轉去瞅瞅林尚又瞅瞅徐阿姨,說道:“我這是怎麽了,小聚都認不出來了——”

我媽的情況大概就是這樣,神智時好時壞,醫生給她做了腦CT,結果都是良好的,只能說我媽被車禍驚吓到了,久久不能回神。

我媽每隔一會都要問我們她怎麽了,怎麽臉和腿,全身都那麽疼,我們就不斷和她說她出了車禍的事。她應說記住了,隔會又問,不問的時候就不認人,認人的時候認不出時間段,有一回一個勁問我怎麽沒去上學讀書。

醫生和我們說我媽的情況是會慢慢恢複的,我們一開始也都挺樂觀的,但當我媽在第三天大便沒說就在床上解決的時候,就愁雲密布了,至少我是如此。不過最難受的恐怕還是我媽自己,等我們給她清理幹淨的時候,她清醒了會,羞愧難堪地哭起來,我們留了我爸在裏面安慰她,其他人都出了病房。

在病房外,我和林尚恰巧都接了工作電話,徐阿姨就和我們說道:“你媽這情況至少要三個月才能全部恢複,生命沒有危險,你們就不要擔心了,回去工作吧。我和你爸換着陪床就可以了,你小阿姨說有時間也能過來替換。竟然醫生說沒事會好,那就會沒事的。”

我覺得我不算是一個孝順的人,當徐阿姨這麽說的時候,我很糾結。我竟然會糾結,我覺得我和林尚的工作的确更重要,或者說我理智地覺得我和林尚的小家更重要,我們的未來在省城,我們不得不回去。

林尚怎麽想的我不知道,他也同意了這事,我們在家待滿一周就回了省城。我們走的前兩天,我媽的情況不是很好,整夜不睡覺,我在陪床的時候,她鬧起來就像個孩子,非要回家,打着石膏的腳都要動。我沒辦法只能像教訓孩子一樣,教訓她,打打她的手心手背,她還委屈。我媽隔壁床的阿公整夜咳嗽,那拔高的咳嗽聲就像他的脖子被人吊提在了半空中,震得人腦殼疼。

我因為沒有睡好,頭疼暴躁,林尚說讓我和徐阿姨換一個晚上,好好睡一晚,我做不到。林尚說我做事太急躁,我同意,卻過不去心裏的坎。不過兩三天,我就覺得十分勞累,更累的是心理。

我媽早上睡覺,有一天睡醒看到我忽然很生氣,對着我罵,就像我小時候她要打我一樣,她一個勁說我不聽話,很自私。罵完好了會,她又呆坐着,像個孩子,問我她什麽時候能出院。

我和林尚走的那天,我媽情況挺好的,還讓徐阿姨幫她梳頭發,關心起臉上會不會留疤的事,還讓我和林尚出門在外要自己多留心。徐阿姨笑個不停,說我媽今天這狀态是高中水平。

于是,我和林尚也算走得放心。而坐上動車,車子一開動,我忽然悲傷的不得了,比那天不知道我媽的情況時更心慌難受,我靠在林尚懷裏,很累想睡一會,卻怎麽也睡不着,腦子裏跑着的都是我這兩天對我媽的不耐心,她神智不清我心裏還怨她不用心快點好起來。

我閉着眼睛頭疼欲裂,就忍不住無聲哭了。林尚耐心摟着我,拍着我,直到我真的睡着。

這一次回到省城,我總沒法開心起來,我才覺得我的心好像是更願意待陪在我媽身邊的,而非工作。我搖擺不定,只盼時間能快點過去,我媽真的能好起來。

我每天都給家裏打電話,徐阿姨和我爸都只說好事,一晃到了三月中,徐阿姨說我媽臉上拆線,神奇的傷口長得很好,幾乎不會留疤。我媽自己都會拿着鏡子照,笑呵呵的,雖然她腿的恢複也還要至少兩個月不能出院,但石膏拆了,尿管拔了,我媽看上去精神多了。

我聽着心裏舒服,可到底覺得落不到實處,徐阿姨因為照顧我媽,這一個月是小病不斷,我爸的

身體也不怎麽好。我會難受地覺得這日子很難到頭,廖姐多少知道我家的事,她說總是這樣的,覺得很難熬,可是轉眼時間都會過去的。

我處在當時不知道時間到底會不會過去,只知道生活很奇妙,在我準備開始讨厭起它的時候,它卻給我送來了驚喜。三月的某一個早晨,我發現我懷孕了。

林尚很高興,下午特地請假帶我去醫院檢查,确認我的确是懷孕了,雖然不是神奇到是我所想的情人節那天,而是一月末,我也很高興。醫生說我休息不太好,需要好好調理,我笑應說好。

許是見我最近難得開懷笑起來,林尚對着我文藝起來,他有一天給我手寫了一封情書,字裏行間透着安慰和鼓勵,他說:晏晏,三月是春,你不知道春天有很多可能:抹香鯨開始遷徙,它們可能會途中迷失方向誤入淺水區,擱淺而死;墨西哥的黑脈金斑蝶為春破繭卻依舊有可能遇上冬季風暴,成群死于寒潮;秘魯的羊駝開始剪毛,開始為全世界供應高達百分之八十的羊駝毛制品;泰國的大象在三月有自己的節日,鮮花水果環繞它們,人們惦記着它們在古時候戰時的貢獻;捷克的白鹈鹕,新生時身體卻是灰黑的,待羽翼豐滿它們才是真實的自己。三月春能做很多事,萬物複蘇,有生機就有挑戰,但最終都有自己該去的方向。有時候你要去找路,也有時候,要等着路來找你(1),自然有安排,不管好壞,我都希望你耐心和放心,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作者有話要說:

(1)等着路來找你這句話,出自泰戈爾的一首詩,名字記不住了,具體詩句也記不住了,只記得大概是這麽一句話。很喜歡的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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