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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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螺姑娘發燒了,今天變成了紅燒田螺。

紅燒田螺姑娘死活不去醫院,好賴被勸着吃了藥又嚷嚷着口苦,朱煦無奈,只能跑進廚房給她煮聽上去很有用實則只能哄小孩的可樂煮姜,為了給天□□不蔽體的紅燒田螺一個教訓,朱煦毫不手軟地放了致死量的姜,一口下去直接能把人送走的那種。

蘇麗女士的視頻打過來的時候,朱煦正在調小煤氣竈的火。在充滿生姜味道的霧氣中,朱煦擦了擦鏡片上的霧氣,豎起手機點擊接聽。

“媽媽,”朱煦一點開,就見蘇麗女士塗着一張烈焰紅唇,穿着花枝招展的裙子熱情地出現在畫面裏,狀态很好的樣子,心也安了下來,笑着和她開玩笑,“怎麽打扮得這麽漂亮呀蘇女士,是要去跳舞嗎?”

“小寶嘴真甜,”蘇麗女士年近花甲,受到愛情的滋潤重新煥發青春,笑得有點羞澀,“晚上社區有個中老年華爾茲比賽,你劉叔叔在換衣服,我等他一起出門。”

“挺好的,”是真的挺好的,好到朱煦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只能問,“最近藥有沒有按時吃啊?”

“上個月去看醫生,說已經可以停藥了,現在停了半拉月,感覺很好,”媽媽說着說着開始惋惜,“去年底換了帕羅西汀和碳酸锂(注1),才吃了一半多,早知道不買那麽多了。”

蘇麗女士說着說着便開始碎碎念,吐槽說現在哪哪都漲價,豬肉白菜就算了,連公墓管理費都漲了10%,怎麽不去搶錢;說前幾天以前鄰家的小兒子因為校園霸淩跳樓走了,還不到十七歲,她太心痛了現在才緩過來,然而這事還沒完,打聽才知道,現在買墓穴和買電影票一樣都是連號成對的買,隔壁家讨價還價半天,最後只買到一個偏一點的散位……

最後說前年朱煦撿回家,送給大姨媽養的那只名叫小橘的橘貓昨天生了,送了一只小奶貓回來,可愛得緊,問朱煦買票了沒有,打算什麽時候回老家來看看。

“買了4號早上的票,”朱煦聽懂媽媽的言外之意,說,“回去看爸爸,我記得的啦媽。”

今年的清明其實在周三,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但國家還是硬生生地調了周一到周三的休息,接着就是連着9天的工作日(注2)。網上抱怨的聲音不少,作為清明節必須要回老家的那類人,朱煦對這群年輕人的抗議倒是沒什麽意見。

反倒有點羨慕,羨慕他們的無憂無慮,家庭幸福。

媽媽開心地說了聲好,媽給你做好吃的等你,然後開始繼續唠叨:

“寶啊,以前和咱打過官司的金裕廠老板,上個月被抓了,行賄判了十年。哎雖然不是什麽好事,但媽媽真心同情不起來,還有點高興,你說媽媽這內心是不是陰暗了點喲……”

朱煦維持着無意識的微笑,視線落在小鍋子裏開始沸騰的绛色液體,順手關了火,鏡片上的霧氣消散又升起,她的思緒卻漸漸抽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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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女士52歲的時候提前從小學老師的崗位上退了休,和大部分的中老年婦女一樣,年輕時溫柔內斂的小鎮之花也擁有了愛唠叨的特質。

其實蘇麗以前話并不多,她出生在一個小鎮的傳統家庭,家裏有點小錢,少女時也是鎮上有名的大家閨秀,被保護得很好,說話做事都是細聲細氣的,也不與人争吵。結婚以後被老公呵護着,工作和生活圈子都很單純,熱愛生命、熱愛孩子,家裏最多的時候種了十幾盆植物,每一盆都長得特別茂盛。

可惜和朱煦滿櫃子的Hazel一樣,這些植物最後也都不知所蹤。

但朱煦覺得,她的母親可能就是被保護得太好了,才會在給予她庇佑的大樹接連崩塌之後,被打擊到幾乎身心崩潰吧。

去年開始,蘇麗才逐漸重拾對植物的熱愛,依舊不敢飼養動物。

可喜可賀,現在的蘇麗女士終于有勇氣開始養貓了。

漫天的唠叨最終走向一個萬年不變的母題。

“寶,小橘都生了,你什麽時候……”

朱煦連忙:“啊啊,媽,wifi信號突然不怎麽好。鍋裏的東西要糊了媽,沒什麽事的話我先挂了?”

蘇麗的唠叨突然停下了,朱煦看到對面,自己完美繼承了的那雙彎彎的笑眼,安安靜靜地看了她一小會兒。

“寶,隔壁家的小兒子走之前,留下封遺書,”蘇麗的語速放慢,“……說他喜歡的是男孩子。”

朱煦即将按下挂斷的食指停住了。

心髒吊在半空。

她“唔”了聲,“太可惜了……真的太可惜了。”

除了表達遺憾和悲傷,朱煦不敢,也不應該表露更多的試探和立場出來。

但她聽見自己問:“媽,你……怎麽看?”

蘇麗搖搖頭,面露遺憾:“媽媽不能接受……”

心髒重新墜進谷底。

“但媽媽更不能接受失去孩子的痛苦。”

蘇麗女士的魚尾紋泛起濕潤,擡手輕輕地擦掉了它們。

她的聲音有點哽咽。

“很多新鮮的事情,媽媽沒見過,不了解,也不懂,但是媽媽願意去學,可能學得慢一點,可能學得有困難,你等一等媽媽,給媽媽一點兒時間。”

“……寶,有什麽事兒,咱們商量着來好麽?”

……

朱煦無從得知,母親是如何察覺出自己的女兒與小鎮裏其他的女孩不同的,但那應該比她猜想得還要早。

三年前,惱人的官司們告一段落,追債的人少了,家庭情況逐漸轉好,蘇麗便開始給她安排密集的相親,朱煦當然懂她的用意——女兒已經超過25歲了,沒有過男朋友,平日還對男人興致缺缺,在偶爾幾次争執中,朱煦聽到蘇麗曾用“不正常”來形容過自己,自那以後她便不再發言,順從地做一個沒有感情的相親機器,對着一衆五官不辨的男人們露出虛假而應付的微笑。

那時,母親應該就已經有所察覺了,只是仍固執地想要把她往“正路”上拉回來。

朱煦記得,自己在21歲那年的寒假,懷着小小的緊張,關上門,告訴她總是溫和寬厚的父親,她現在有一個喜歡的人了,和自己一樣,是個女孩子。

她爸爸似乎苦惱了一小會兒,随後将她摟進了懷裏,和她說:

“寶,爸爸支持你,但我們先不要告訴媽媽。等時機成熟了,爸爸會幫你說話的。”

……

成熟的時機似乎永遠無法到來,朱煦又把自己鎖回了櫃子裏。

因為爸爸再也沒有機會幫她說話了。

以及那個在轉述中,從教學樓上一躍而下的男孩。他也沒有機會再和他喜歡的男孩說話了。

朱煦挂掉視頻,抱着裝滿姜味可樂的保溫杯,趿拉着拖鞋,走出廚房的時候,鏡片上白茫茫的霧氣終于消散完畢,世界重新變得清透,就像這個世界的明天,或許真的會慢慢變好。

可惜很多人的生命永遠地留在了昨天。

她慢慢地走到馮斯謠房間的門口,擡手準備敲門。自從馮斯謠搬進來,朱煦就沒有再進過這間房,像是打破某個平衡的标志,她的心裏有一點點緊張。

“進來吧,門沒鎖。”

有點沙啞的女聲,像是壓抑着咳嗽。對方捕捉到她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又是在敲門前就提前向她發出了邀請。

朱煦一眼就看到床頭坐着的白色天使小豬。

很快她移開了視線。

“喏,你要的可樂。”

她把保溫杯遞過去,馮斯謠甕聲甕氣地接過,說了聲謝謝。她坐在床上,用筆記本處理些工作,額頭貼着退熱貼,不停地揪着流出來的鼻水,都是凍出來的清鼻涕。

“在春暖花開的季節感染風寒,馮斯謠你可真行,”朱煦冷着臉向她伸出手,後者很乖巧地把腋下的體溫計遞過來,朱煦眯眼對着燈光看,神情稍微舒緩,“38.5度,退了點。再觀察一下,如果超過39度,必須跟我去醫院挂急診。”

馮斯謠抱着杯子正在喝姜汁,從鼻腔裏發出兩聲哼哼,算是應答,一大口下去,辣得她舌頭都麻了,好看的五官痛苦到扭曲:

“嘶,好辣啊!”

朱煦露出了計謀得逞的笑容:“活該,讓你不好好穿衣服。我放了整整三顆老姜切片進去煮,三倍的愛心,你就好好受着吧。”

“好吧,”馮斯謠委屈巴巴,“那我受着。”在倒數第二個字加了重音。

朱煦:“……”

這句話是不是怪怪的?

就當她沒聽懂吧。

在她的勒令下,馮斯謠換了長袖睡衣,前三個扣子開了,朱煦伸手,将開到胸口的衣領從下往上一一扣好,在她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她發出了和蘇麗女士如出一轍的溫柔碎碎念:

“我早就提醒過你了,偏不聽。”

“還敢不敢貪涼穿吊帶了?”

“夏天之前不許再穿了知道嗎,我見一次打一次。”

馮斯謠一邊笑一邊說你好兇啊,一口悶掉了整整400ml的姜汁,打了兩個小嗝,像貓咪一樣,微微低下頭,用下巴親昵地蹭了蹭朱煦停在她領口前的手指,蹭得朱煦的手癢癢的。

心也有點癢。

馮斯謠也有點癢,朱煦離她好近,柑橘味道的沐浴露氣息勾得她頭暈,高熱令她的腦袋也有點糊塗了,迷迷糊糊間,她聽見自己黏黏糊糊地說:

“可是怎麽辦,你這樣說的話,我就更想穿了。”

朱煦疑惑地“嗯”了一聲,不解:“為什麽?”

馮斯謠繼續蹭啊蹭:“想被你打……”

“……”

朱煦臉色瞬間翠綠,一掌推開馮斯謠牛皮糖一樣蹭過來的絕美臉蛋。

“馮斯謠!”

她發出了低吼。

然後她終于說出了這周每天晚上,都想說出的那句話。

“你能不能別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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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注1:抗抑郁藥物;

注2:此處參考了2012年的清明節,在周三,休息周一到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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