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王近朗聲,每一個字都說得清晰。他聲音不大,王峙聽來卻聲聲如撞鐘,喉嚨口堵着一口氣,不上不下,接不上話。

王峙輕聲問道:“這事可有物證?”或者其他人證?

王近直言:“沒有。只有我一面之詞。”

王峙一時難辦,不知是真相,還是王近五石散吃多了疑神疑鬼。

他心裏咚咚跳,思忖着阿翁為什麽要這樣對王達呢?難道是不想王達過繼,不願一房由王達繼承?

既然不想不願,過繼時為何不直接拒絕?

之前遇到這種事,王峙都是直接找王崇對峙,此時,卻頭一回慫了。

感覺不能去對峙,否則結果無法預料。

王峙也同王近說了句交心的話:“未曾想到是這樣,容我緩緩。”

王近道:“喏。”

他說喏時極其好聽,仿若君子一諾。

随後,王峙倉皇告辭。

一刻鐘後,王岫在自在的看護下,跳過來找王近。

“阿娘!”他仍是錯誤地稱呼王近,但氣力明顯比上回弱了許多。

王岫抓着王近肩膀:“阿娘,我想玩風車。”

王近的身體其實是坐不住了,本想歇息,但見兒子過來,勉強再支撐些,将王岫拘在懷中。他給自在使眼色,讓他去取風車。

自在面色擔憂,但王近卻搖了搖頭,自在一橫心,去取了。

取回來時,左手拿着風車,右手拿着一本小冊子。

王岫拍掌:“哎呀還有畫兒看!”

王近笑着從自在手中接過兩樣東西,吹一口氣,風車轉起來。

王岫哈哈大笑,一笑特別傻。

王近也笑出聲:“開心嗎?”

“開心!風車轉起來就看不見了,我最喜歡!”

王近又道:“看畫。”

這本子一共兩百來頁,全是他親筆所畫的同一個小人,不過動作有細微變化,連起來翻得快了,就是小人動起來。

王岫改蹲,頭靠在王近肩膀上,默默看父親翻冊子。他已跟王近差不多身高,此刻顯得特別滑稽。但父子倆誰也沒介意這點,王岫指着畫冊上的小人喊道:“他在跳舞!”

王近笑道:“是的。”他不會向兒子解釋舞蹈的種類,細說動作,能理解是在跳舞,就已是王岫近半年最大的進步,可惜——

王近心中一嘆。

想到心中另一事,不禁再暗探一聲。

他臉上的情緒變化并不明顯,但自在還是讀出了主人的心事,忍不住道:“郎主,我記得峙郎君小時候也最愛和你玩風車畫冊,為何不早點招小郎君回來,一同玩耍?想來見着風車畫冊,峙郎君會更相信你所說。”

王近笑道:“我不需要與人憶舊。真相即是真相,相信他會相信真相。”

王岫後面的對話都沒聽懂,就聽懂一句,還有別的人也玩過風車和畫冊。王岫不禁叫起來:“阿娘還有誰也玩嗎?他在哪?我要和他一起玩?”

他期盼着玩伴。

王近微笑注視兒子,其實王岫王峙小時候一起玩過,風車一起吹,畫冊一起看,那時候兩小人還沒有明顯差距。

王近笑道:“沒有誰。”

王岫卻從父親臂彎裏掙脫出來:“他肯定在附近!”

說着就要去找,但無論是跑是跳,比之前光景,都明顯慢下來。王近示意,讓自在跟上,保護王岫。

自在卻不動如山。

王岫漸漸消失在視線中。

王近并沒有責備自在的意思,仍同他好生說話:“快去吧,我怕他跌倒了。”

自在離開之前,仍是忍不住多言:“郎主,奴說句實話,任責任罰,小郎君……其實眼見着是不行了。”

王近微微含笑:“我知道,之前大夫說他活不過十歲,現在已是賺了。”

“郎主還是多考慮考慮自己。”

“我有什麽好考慮的,有五石散就夠了。”王近轉而面向自在,“我的五石散呢?”

自在無奈,去角落裏取了箱子,打開來裏面有一盤五石散。

這是尋常備着救急的。

王近擺擺手,自在退下追王岫去。王近則緩緩躺下,手漸漸摸向盤中,服食起了。

袅袅白煙與四面素幔相映,一時眼裏是煙,一時眼裏是紗。

王近雙眼迷離,吟道:“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王峙這邊,等不來與王崇的面對了。

他的新婚假期再漫長,總有用完的一天。

王峙要回廣陵去。

裴愛自然跟他回去。

最後一兩日,小兩口大部分時間都在陪王道柔,裴愛漸漸發現,公公桓超似乎很忙,早出晚歸,幾乎打不着照面。

但她同婆婆是越來越親,這個婆婆和善、開明,好相與。

王峙看在眼裏,二女和睦,他自然是歡喜的,臉上始終挂着笑。

但心中的愁雲,卻無時無刻揮散不去。

這幾日,王峙暗中試探王道柔,卻發現阿娘并不知道五石散的事。

難道……想知道真相,只有去找阿翁對峙?

到了離別那日,王峙本是騎馬的,但裴愛不會,他便為她準備了一輛牛車。

夫婦倆同王道柔辭別,王道柔卻道:“等等。”

王峙曉得母親要做什麽,長嘆一口氣。

王道柔喚仆從馬夫,另有三輛馬車,均是給他們準備的東西。

王峙道:“趕路匆忙,這麽多怎麽帶得動。”

王道柔道:“你已成婚,是有家室的人了,今時不同往日……”

“往日你還不是要我帶這麽多!”王峙道。

裴愛走過來,将王峙手一按,勸道:“阿娘是好心,車行得快,不耽誤事。”

王道柔笑着望向裴愛:“還是阿愛懂事。”

王峙無奈,挨個走到馬車前,看王道柔讓帶的都是些什麽東西。

他掀開第一輛車,見裏面竟囤着鋪蓋。

王峙喊道:“阿娘,你給我帶這些做甚麽!廣陵又不是沒有!”

“廣陵的能一樣麽?”王道柔追随王峙的步伐走過來,指着被子道,“這外表一層,是特殊織造,雖錦繡繁花,但你摸摸,針法極平,根本感覺不到。內裏也是禦賜的冰蠶絲,冬暖夏涼。”

“阿娘!這被子去年回去,你就給我帶過兩床,也說是蓋若無物,冬暖夏涼。”王峙心想,廣陵那邊被子同樣多得堆起來。

他更願做來去灑脫的人。

王道柔數落他:“去年的能與今年一樣?我們家難道少這幾床換新的被褥?再說,往日被褥,都只按一個人做的。如今你有了娘子,自然要重做。”

裴愛見勢焦灼,便小聲同王峙道:“夫君,這被子好看,我想留着……”

王峙一聽,不說話了,繼續往第二輛車前去。

打開車門一望,裏頭全是檀木盒子。

他問:“又帶這些?”

“給你帶的果子、涼糕、乳酥,還肉。米。”

“唉!路上颠簸,容易壞,容易碎。廣陵都能買到!”王峙不缺銀子。

王道柔解釋:“果子、肉。米都是自家莊上的,比外邊精細許多。”

裴愛附和:“是呀,涼糕和乳酥是阿娘親自做的,說你愛吃。”

王峙心中嘆氣,這兩樣他是愛吃,但自從去廣陵上任,每回回家,王道柔都要給他帶一車,回去自己吃,分給仆從吃,吃不到半車,生生膩了。

剩下的都放壞丢了。

王峙無奈:“收着吧!”

眼見這輛車應該最沉,倒是安排在隊伍最後,讓它慢慢跑。

王峙走向第三輛車,打開一看,裏面擠了六個人,把他吓一跳。

王峙回轉身:“這是做什麽?”

王道柔滿意自己的安排:“你們現在是兩個了人,我給你們多備了些人手。”

王峙剛想開口,王道柔續道:“這三車要是此刻不要,我便喊管家明日啓程,另行一隊給你送過去。”

王峙一聽,得,意思是無論如何都會塞給他了。

他能怎麽辦,收着呗!到了廣陵再處置。

王峙頭大。

正說着,桓超下朝回來,見家門口數輛車馬,便走到最前,打量王峙:“去廣陵啊?”

“是。”

桓超颔首:“男兒當顧正事。”說罷便要往門裏走。

王道柔急忙拉住她:“魔奴要走了,你就這一句話?”怎麽也要叮囑交待一番。

桓超看她一眼,接着眺王峙一眼:“又不是生離死別,他就去個廣陵,不過一兩天路程。”

每年都要來回好幾次,哪能次次戀戀不舍。

桓超說完,繼續往裏走,王道柔再次将他拉住:“阿父呢?”

桓超道:“今日陛下單獨留了丞相商議。”一時半會,王崇不會歸家的。

王道柔聽了,便轉向王峙,拉他道:“你先等等,你阿翁還沒下朝。”

王峙還不知如何面對王崇,便道:“阿娘,時辰耽誤不得,我閑了許久,最遲明天下午要到任,不得渎職。阿翁回來有什麽要說的,可與我通信。”說罷先扶裴愛上車。

王道柔搖頭:“你也是個不念家的。”

裴愛進入車廂後,開窗與王道柔道別。王峙亦道:“阿娘,你與阿父多保重。”說完翻身上馬,命車隊前行,駛離建康城。

裴愛在窗後望着,王道柔朝車隊方向招了兩下手,突然轉過身去。

阿娘哭了嗎?裴愛心想。

須臾見王道柔重轉回身,繼續招手,兩邊嘴角旋得高高,像是刻意擠出來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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