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王峙這人,喜歡跑馬,現如今帶着車隊,刻意壓着速度。但建康城一出,到了廣闊平原,目之所及,盡是蒼翠。他心情愉悅,馬騎着騎着,就不知不覺跑起來。

他在隊伍最前頭,一馳騁,後面沖天等兩排仆從,跟着飛馳,後頭牛車馬車不得不跟着跑。牛慢馬快,跑了一會,後頭的馬車超前頭的牛車,嘶鳴轟鳴,跟着揚塵,似乎還有碰撞之聲。

王峙這才一緊一驚,擔心裴愛受傷,心中連連責備自己:跑什麽跑?跑起來既快又颠簸,娘子受得了嗎?

他勒馬回轉,人未至牛車前,已出聲喊道:“娘子,你沒事吧?”

話音落,也到了跟前,見車廂左右兩扇窗戶大開,裴愛手臂放在窗外,眼睛眯着,下巴微微揚起。睜眼見王峙,笑道:“跑快起來好舒服呀!”

王峙笑了笑,再掉馬頭,重新向前。行出去不到十步,喊道:“沖天!”

“府君?”

王峙手一撐從馬上落下,将缰繩丢給沖天:“你把我看着。”

沖天趕緊探身,抓住缰繩,一臉懵:這是怎麽了?墨馬金鞍不坐了?

王峙先是往後走,繼而跑起來,最後一步躍起,跳進裴愛所坐的車廂中。

他不想騎馬了,想陪娘子坐車。

裴愛坐得往裏些,王峙進來時,她剛好靠在左邊牆上,王峙就靠在右邊。兩人對望,一時不知說什麽,便對着傻笑,越笑越覺得笑到對方心底去。

好似有糖水往心裏倒。

王峙左右望了下,其實車廂裏沒什麽好望的。他顯得幾分局促:“沒想到哈,坐車也別有滋味。”

裴愛道:“方才離開時,阿娘很是不舍,我心裏也有些眷戀。”

王峙一怔,道:“下回再回來看她便是。”

裴愛從袖中緩緩掏出一物,是一張花箋,紙質柔順,染了淡淡的桃花色,箋上還有桃花香,能聞出來,清心不刺鼻。

王峙道:“阿娘給你東西了?”只有母親愛制這類精細小物。

“今早上她單獨交給我這個方子,寫了你愛吃的醋魚做飯。讓我到了廣陵,多做給你吃。”

王峙嘴上道:“有底下人做,不必費這個心。”心裏卻是一片柔軟,慢慢偏頭,望向窗外。其實王道柔昨晚也單獨找他了,囑咐他說,作為夫君,要多疼愛自己的娘子,凡事讓着阿愛。還告訴女郎的一些禁忌,說萬一阿愛有不适,可以及時呵護她。

王峙想着,又慢慢轉回頭,去看裴愛——可裴愛卻全神貫注盯着窗外。

王峙坐過去,在她後面探腦袋:“瞧什麽呢?”

“我們要上山了嗎?”

王峙湊近,看向窗外:“算不得上山,就一個坡。”

裴愛平時生活在建康城中,看山少:“還陡峭,牛好上嗎?”

“上還好,下坡時你可要坐穩了。”

裴愛回身,又問他:“廣陵有什麽好玩的?”

王峙一愣,緩緩答道;“我沒逛過。”自到任後,手頭公事應接不暇。少頃,補充道:“你去了,我倆可以一起逛逛。”

“好呀!到時候逛着好的風物特産,我們給阿娘寄些回去。”

王峙聞言,笑道:“這個自然。”他雖然沒逛過,但特産是差了沖天準備,不會漏的——年年寄給王道柔。

從今年起,就叫沖天準備雙份,丈人丈母也有一份。

上坡道路中央有石頭,牛猛地剎住,繞過去,颠簸了一下,裴愛被帶得身子一晃,王峙及時扶住她。

“咕——”裴愛的肚子叫了一聲。

王峙打量她:“餓啦?”

裴愛低頭:“天氣熱,餓得快。”

“嗯,言之有理。”

窗戶被風打得半掩上,王峙擡手推開,不僅這段坡路沒有人家,之後十裏,都是荒蕪。

“沖天!”

“府君什麽吩咐?”

“待會到了坡頂,停一下。”

“喏。”

車隊到達坡頂暫停,王峙親自去後頭馬車裏取了一個盒子,說是乳酥,要給裴愛甜肚子。

裴愛推辭:“這怎麽成,阿娘讓我們帶去廣陵吃。”

王峙:“啊呀,早吃晚吃都是要吃。”非讓她吃。

兩人重鑽進牛車,王峙見裴愛捧着盒子,仿佛捧個寶貝,不由發笑。

裴愛背往壁上靠,王峙就說:“下坡坐穩了,這酥容易碎!”

裴愛一聽,原本勾着的腰立馬直起來,王峙始終觀察她臉上的表情,先是緊張、小心翼翼,而後一閃而過的失望之色。

王峙眯眼,往盒裏瞧,乳酥似乎碎了。他傾身靠近些,定睛一看,的确是全碎了。

心中暗道:同阿娘說了易碎不帶,非要帶——

王峙告訴裴愛:“這個碎了,可能不好吃了。”

“我先嘗嘗再說!”裴愛說着,從碎塊裏撿了個大的,塞進口中。

一入嘴就笑開去,明媚動人。

王峙也跟着笑了:“好吃啊?”

裴愛瘋狂點頭。這乳酥外面一層是酥,捏着是硬的,但入口會慢慢軟化,甜甜的,奶香味濃郁。酥裏頭包着各種不同的餡料,她剛才吃的那個是山楂的,夾着奶味酥皮,酸甜可口。

裴愛又嘗了一個,這回是紅豆餡的,一甜到底。

王峙在旁振振道:“這是碎了,不碎會更好吃,到了廣陵我給你再做些?”

裴愛驚喜:“你會做?”

王峙坦然:“不會。但我可以學。”

王峙就這麽與裴愛聊天,說了一刻鐘功夫,突然發現一點:裴愛一直在吃乳酥,沒有一分一秒停下來。

吃吃吃,一直吃吃吃。

王峙忍不住問:“你不膩麽?”

裴愛笑着搖頭,王峙覺得這丫頭笑容傻乎乎的,令他好氣好笑。

王峙伸手去捏她的臉:“別吃太多,這個傷牙。”

裴愛哎呀一聲,口裏還含着,含糊道:“喏,我再吃幾個就不吃了。”

王峙挑眉:“小老鼠!”下坡牛車劇烈地抖動起來,其實王峙自八歲後就沒坐過牛車,這會太颠了,使人困乏。

他閉了眼,靠着壁打盹。

也沒閉眼多久吧,王峙是被裴愛戳醒的,她用根食指,輕輕戳他胳膊。

王峙悠悠睜開眼睛。

裴愛端着食盒:“你吃嗎?就剩兩個了。”

王峙閉目養神時,是聽見吱吱老鼠聲,曉得裴愛嘴沒停,但居然吃這麽快?

王峙探身望向窗外,剛下坡不到二裏地,沒走多遠的路!

王峙道:“不要。”

裴愛:“那我全吃了。”話音一落,就一下兩下把剩下的都吃完了。

王峙看着眼裏,覺得那就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目瞪口呆。

半晌,車廂內爆發出王峙的喊聲:“你居然一個人能吃完一盒!”

第一人,當之無愧的第一人。

沖天在外聽着,心頭一驚,準備靠近探尋,但轉念一想,主人主母縱然吵架,也是床頭吵床尾合的事,他參與什麽勁。

便繼續領着車隊,順道牽好王峙的黑馬,繼續向前。

車廂內,裴愛被王峙說了,卻只是笑呵呵對他。

王峙還要再開口,卻見裴愛腦袋微歪,靠着牆壁竟是睡着了。

嘴角仍挂着笑。

這人竟能笑着睡着?

還有,吃了就睡?她到底是老鼠還是豬?

王峙一時對這兩種動物,感情複雜。

他索性在車內盤膝,調理氣息。

等心靜了,吃驚勁過去,回想起裴愛吃乳酥的畫面,便只剩下可愛二字。

見鬼,他居然餓了。

可裴愛已經吃得只剩下渣了,王峙吞咽一口,目光緊緊盯着裴愛,趁她沒睜眼,手往食盒中探,抹了一口酥渣,放到嘴裏。

吞得太急,把自己嗆到,卻不敢出聲,捂住嘴巴。

再擦擦嘴角,竟沾了渣滓,掏出絹帕,仔細擦了擦。

王峙心頭感嘆,自己堂堂王郎,究竟是為什麽,會淪落到偷吃殘渣?

王峙再無倦意,便注視裴愛,心想,她也就是小盹一會,不久便會醒來,與他聊天。

他便等等。

哪知一晃過了兩個時辰,裴愛越睡越香。王峙瞧着她的睡顏,與他晚上偷瞧的一樣,卻又覺得哪裏不一樣。他期望眼前能有一副筆墨,将她現在一點也不優雅的樣子畫下來。

窸窣的衣料聲,裴愛動了東身子,睜開眼。王峙頓時笑了,開口道:“你——”

準備說“你醒啊”。

裴愛卻根本沒看他,望着前方,迷迷糊糊哼了一聲,閉眼重睡去。

王峙頓時氣悶。

要不拍醒她算了,再睡下去,這一路就廢了!

王峙正猶豫着,忽然警覺起來。下一秒,伴随着外頭衆仆的呼喊,王峙将裴愛整個撲倒。

裴愛迷糊醒來,見自己被王峙完全壓着,無數箭矢,從兩側窗戶射進來,嗖嗖擦着他的背飛過。

裴愛吓出了眼淚。

之前,王峙引得裴愛驚懼,流淚,他心裏是歉意。此時此刻,別人吓哭她娘子,王峙心中就是滿腔的怒火和憤懑了。箭雨剛停,他就伸臂關緊兩窗,接着自個跳出去,大囔道:“沖天,保護好你主母!”

此時正在一條大道上,兩面有林有山無路,王峙索性不騎馬,就帶着佩劍,跳入林中,追刺客去。

沖天叫嚷道:“府君當心!”

吩咐兩排随從,一排留下來随他保護車隊,另一排去助王峙。

裴愛此時已經鎮定,伸着脖子望着王峙追去方向,難掩擔心。

沖天走近前,勸道:“夫人勿憂,府君不會有事的。”

裴愛怎能不擔憂:“怎麽會有刺客?”眼下雖不是太平年,但這也太光天化日了。

沖天道:“唉,府君剛去廣陵做父母官時,當地有個朱大戶,家裏的小郎君霸占鄉親田地,還打死了一家三口。府君秉公執法,将小郎君斬首,還地與民。可那朱大戶卻記恨上了,因他女兒是宮裏的妃嫔,自覺靠山巍峨,先是想找機會治府君的罪,沒成。便改明作暗,屢次要刺殺府君。”沖天直搖頭,“之前在廣陵殺了一次,失敗了。後來夫人家的女郎被誤會,那是第二回 刺殺,今日是第三回。”

裴愛禁不住提高了音調:“怎麽不抓朱大戶?朗朗乾坤,難道沒有王法嗎?”

沖天道:“王法是有的,但要講證據。那兩刺客,說精吧,回回刺殺失敗;說笨吧,卻回回成功逃了。捉不着他們,證據不夠,就算指認朱大戶,他亦能狡辯。”

一主一仆正說着,忽然後頭煙塵四起,似乎有一匹快馬,馳騁而來。

沖天當即護住裴愛:“戒備——”

衆仆圍住主母,各持兵器向外。

那匹馬近前,卻是王道柔身邊的仆從騎着,馬一側挂着個筐。

仆從躍下牽馬,禀明裴愛。說他們忘了一樣東西,走後王道柔發現了,命他趕着送來。

裴愛:“哎呀!”到這時才記起來,昨夜王道柔跟她,跟王峙都交待過。王家得了兩筐荔枝,到時候讓小兩口帶走一筐。

兩人都忘了。

仆從卸筐,交到相熟的沖天手上,喘氣道:“郎君和夫人走得太快了,追了一天,好在趕上了。我還得回去同主母複命。”

沖天:“你去吧。”

仆從卻問:“郎君呢?”

“郎君暫不在車隊中。”

仆從聞言,徑直朝裴愛走去。

沖天在後嚷嚷:“唉,唉,你不是要走嗎?”

仆從已再次走回裴愛面前,禀道:“還有一封書信,交由夫人親啓。”說着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件,雙手呈給裴愛。

信封一眼能看出是王道柔特制。

裴愛接過來:“是有什麽事?”

仆從重複道:“家中有變故,主母交待過,一定要交給郎君或夫人親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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