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黃蜂尾後針
冷月如勾, 後半夜起風了, 将窗紗吹得噗噗響,寒氣從四面八方湧上來,肆虐着将剛冒頭的春草。
屋裏只點了一盞小油燈,有些昏暗。
紅豆坐在梳妝臺前,拿起雕牡丹花青木梳子,将頭發拆散,對着鏡子慢慢地梳頭發。
鏡子裏的她很瘦, 脖子太纖細,仿佛一只手就能擰斷,因先前服用十三寒失血過多, 臉色總是蒼白。
紅豆旋開青花瓷的胭脂蓋,小指蘸了點, 用掌心的溫度化開,輕輕地拍在兩頰,果然瞧着順眼不少。
她看着鏡子裏的自己, 雙目含着郁郁之色,心裏一疼, 淚珠子竟不知不覺掉了下來。
“你看你, 真是個愛哭包。”
紅豆拿起帕子, 擦掉眼淚,輕輕地撫摸着自己的側臉,對着鏡子十分耐心道:“煙煙,咱們爹媽的仇就要報了, 你難道不歡喜麽?”~
說到這兒,紅豆從小碟子裏拈起塊辣蘿蔔,扔嘴裏嘎嘣嘎嘣嚼,笑道:“阿姐給你說個有趣兒的事,那個曹驸馬肯定被閹了,捂裆時臉紅得就像那豬肝子。我下午讓家奴做了幾道狗鞭,可剛端上來就吐了,那味兒實在太膻。”
不知是不是又想起那股子味兒,紅豆捂着嘴幹嘔不已,她忙端起杏皮水猛灌了幾口,這才将惡心勁兒給壓下去。
約莫肚子裏真有塊肉了,月事到現在都沒來過,算着日子也差不多。本該找個大夫診脈确認一下,若真有,一副藥拿掉就是了。可身子必定受損,接下來許多事也就有心而無力,做不了了。
“阿姐沒事,莫擔心。”
紅豆胳膊肘撐在梳妝臺面上,對着鏡子,笑靥如花。
“你從小被關在桐宮裏,這麽多年都沒有年紀相仿的朋友陪你玩兒,每日要麽和院子裏的那棵老槐樹說話,要麽就去牆角找螞蟻、蟋蟀玩過家家。這下好啦,阿姐給你找了個好朋友,她叫月牙兒,大大的眼,高高的個子,又勤快又忠心,能認字,會管賬,還有點拳腳功夫,能把你照顧好。
這些日子我讓她學着做你愛吃的菜和點心,還讓她給你做了好幾件肚兜,對啦,我賭錢贏了好多銀子,最近財運真是不錯,衛蛟那小雜種還指使着曹文瑞給咱倆送來了房地契、丫頭婆子的賣身契還有首飾銀錢。”
紅豆唇角上揚,笑的得意洋洋,忽然,她歪着頭,對着鏡子有些微怒道:“什麽,你不稀罕?不要他們的銀錢?要阿姐退還給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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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紅豆手指點着桌面,秀眉緊蹙,好似在思量着什麽,忽爾噗哧一笑,把自己環抱住,像安慰小孩子那般,柔聲道:
“煙煙,你不要生氣嘛。你這樣想,這個燕國本來就是咱們的,而今咱們只是拿屬于自己東西呀,幹嘛不要。阿姐這些天把房子、錢、忠仆全都給你掙下了,以後再給你找個真心疼你的相公,”
說到這兒,紅豆嘆了口氣,哽咽道:“若是哪日阿姐不在了,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呀,晚上要穿着肚兜睡覺,莫要着涼了。你放心,阿姐不會離開,會一直守護你,誰要是敢動你一根指頭,我就宰了他。”
正在此時,只聽吱呀一聲,門被人從外頭推開。
随着寒風一起進來的,是個十八九歲的高挑胡人姑娘,她穿着銀紅色厚比甲,繡花棉鞋,鞋邊有好些泥,臂彎挎着個青布包袱,兩條大辮子垂在胸前,臉兒被凍得通紅。
“外頭真是能凍死人。”
月牙兒将門關上,搓着手烤了下火。
随後趕緊抓了把皂豆,在盆裏反複洗幹淨了手,這才提着包袱快步走向紅豆。她拿起青木梳子和發帶,像往常那樣,幫着姑娘将頭發攏好,省得睡覺時壓在身下。
“今兒出去一整天,我都把那個淵獻和尚打聽清楚了。”
“低聲說。”
紅豆歪在四方扶手椅上,閉目養神。
“我聽你的話,出去将金璎珞拆散了賣掉,買了身男人直裰換上。先去了月華初上這等熱鬧地兒,再又去了街上三教九樓混雜的茶肆酒樓,最後又雇了輛馬車,去城外的崇光寺瞧了眼那和尚。”
月牙兒給自己搬了張小杌子,坐在紅豆跟前,低聲笑道:“去年咱們燕國王城外的崇光寺挖出十幾個洞窟,裏頭不僅有佛像,還有罕見的唐朝佛經寫本,什麽《大般若波羅蜜多經》、《妙法蓮華經》和《金光明最勝王經》,其中最珍貴的就是北周時一度盛行的三階教佛經,具體我也說不上個名堂。咱們大燕國從老祖宗那會兒就崇信戎神,歷代王上都喜歡修佛寺、鑄佛像,這下可好,許多禪宗的和尚紛紛來王城整理抄錄洞窟佛經,其中就有那淵獻。
淵獻年歲不大,也就二十出頭,天資高、有慧根,樣貌更是出類拔萃的好,似乎拳腳功夫也不賴,也難怪琳琅公主傾心于他,若早幾年見着,那就沒曹驸馬什麽事兒了。”
“竟這般好?”~
紅豆撇了撇嘴,十分的不屑。
她随意地翻着月牙兒帶回來的包裹,瞧見裏頭有一身男人直裰、剩下的碎銀子還有些熏肉、糖漬山楂等零嘴吃食,心裏一暖,臉卻板了下來,食指用力戳了下月牙兒的腦門,斥道:
“誰讓你把男人衣裳帶回來的,為何不扔在外頭,若是班烨老賊和胡媚娘看見了,豈不會懷疑?做事情不幹不淨,給自己留下這麻煩的尾巴,真是個呆瓜。”
“我,我,”
月牙兒不禁委屈,可不知為何,阿姐雖冷着臉罵她,但心裏暖暖的,感覺和阿姐關系更好了,其實這冷美人還是蠻關心她的。
“你真是沒良心,今兒一整天給你跑動跑西,連口水都沒喝呢,我還不是心疼咱們的銀錢,舍不得丢掉嘛。”
“哈哈,膽子越發大了,敢跟阿姐頂嘴了呢,不過我喜歡。”
紅豆笑着起身,給月牙兒倒了杯熱茶,随後從包袱裏拿出男人直裰,照着鏡子比對,擰身催着讓月牙兒起身,倆人站在一塊兒,照着鏡子比個頭,女孩撒嬌道:“我長高了沒?”~
“沒看出來。”
月牙兒抿着嘴偷笑。
多好,姑娘這才像個十幾歲的孩子,天真無邪,還會說說笑笑。
平日裏姑娘總是不開心,很少笑,冷硬的像男人,狡猾的像狐貍,只有對着鏡子自言自語時,才會有那麽幾分溫柔,仿佛透過鏡子在看什麽人。
雖說她的心思智計遠遠要強過衛蛟和曹文瑞這等小人,并玩弄這些男人于股掌之中,可這樣的姑娘更讓人心疼。
想到此,月牙兒輕嘆了口氣,偷偷抹了下眼角的淚,從懷裏掏出本手抄佛經,笑道:“今兒去瞧淵獻,順道偷了本他手抄的《妙法蓮華經》回來,也不知道有沒有用。”
“呦,這可是個好東西!”
紅豆一把将佛經搶過來,坐在梳妝臺前,就着微弱油燈一頁一頁翻看。
字體俊秀挺拔,側鋒剛猛有力,幾乎透紙而過,都說字如其人,看來這個淵獻還真是個文武兼備的奇…和尚了。
紅豆收起嘲諷,叫月牙兒去準備筆墨紙硯來,仔細揣摩淵獻和尚字的寫法,練了幾遍,瞧着學的有七八分像了,這才拿出桃花箋,以淵獻的口氣,給琳琅寫了封信。
“阿姐,你這是?”~
月牙兒不禁目瞪口呆,不僅僅是因為紅豆在頃刻間就能模仿淵獻的字體,更因為,這封信的內容實在太讓人驚愕害怕了。
“我自有我的道理。”
紅豆皺眉,一筆一劃地寫信,冷不丁冒出句:“你是不是特別想殺了衛蛟。”
月牙兒咬牙恨道:“自然,我恨不得将他千刀萬剮了。”
“如果我幫你殺他,可是也要你付出性命,你願不願意。”
月牙兒一愣,付出性命……代價太大了。
可每每想起姊姊被衛蛟抹了脖子,李家被衛氏父子害得滿門俱損,她就算拼了命也得報仇。
“我願意。”月牙兒擲地有聲。
“那就好。”
紅豆波瀾不驚地将最後一筆寫好,她扭頭,看着站在身邊的女孩,頑皮地眨眨眼,甜甜一笑:
“放心,有我在,不會讓你真的死。你只要記住,聽我的話才能複仇。”
正在此時,廊子外頭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和拐杖點地咚咚聲,來人似乎是個瘸子。
人還未到,聲音先至。
“好妹妹,哎呦呦,你真是我的福星啊。”
不多時,曹文瑞歡天喜地地推門而入。誰知太過激動,拐杖沒有拄好,一個踉跄差點摔倒。
這男人穿着玄色狐皮大氅,厚底紅綢皂靴,手裏提着個大食盒,滿面春風,高興的嘴角都快要咧到太陽穴了,一瘸一拐地疾步行至紅豆跟前,放下食盒,一把将紅豆摟抱起來轉了幾個圈,想要好好親一下女孩,忽然發現屋子裏還站着個婢女,幹咳了兩聲,板着臉,揮手讓月牙兒下去。
待屋裏只剩下兩個人時,曹文瑞坐到椅子上,随後将紅豆抱在他大腿上坐好。男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女孩,微喘着,狠狠地親了下去。
“小妖女,你怎麽就那麽厲害呢。”曹文瑞一連親了十幾口,這才停下。
“王上誇公子了?”~
紅豆頭枕在曹文瑞的胸口,笑着問。
“非但誇了,還賞了我一塊蟠紋玉璧呢。”
曹文瑞得意洋洋,從懷裏将玉璧掏出來給紅豆看,笑道:“今兒進宮請安,王上本不願見我,我依着妹妹教的話兒,讓內侍官去告訴他,我是來回禀琳琅的病情,他這才肯見我。
說了幾句閑話後,我就趁機把妹妹說的那兩條禀告給王上,他當時就愣住了,黑着臉問我:‘你斷不會說出這樣厲害的話,說,是誰教你的。’”
“那公子怎麽回王上的。”紅豆笑吟吟地問。
其實不用問也能猜到,曹文瑞為人量小貪功,哪裏肯讓別人搶走功勞去;再者琳琅小産的那晚,老東西讓衛蛟來賜死她,若曹文瑞說紅豆還活着,他的狗鞭估計得再受一刀。
“我怕把妹妹牽扯進來,便對王上說:‘兒臣這些年在秘書監校勘墳籍,讀了不少史書,尤其喜讀《貞觀政要》這樣的君臣論道之書,曉得養民保民是第一重要的事。’王上聽我說了這話,登時展顏,說我有了長進。好妹妹,這麽多年,他可是頭一次對我笑啊。”
“那後來呢?”~
紅豆不禁鄙夷,可說話聲音卻溫柔。
“後來王上還留我用了晚膳,說不會收回我的封地,不光如此,還又賞了我百頃良田呢。”
曹文瑞歡喜的都結巴了,他連連撫着紅豆的背,嘆道:“妹妹真真是個女中巾帼,見識如此非凡。你知道麽,班大人今兒也對我刮目相看,還奏請王上,舉薦我為戶部侍郎,那可是個掌國家財政的正三品大官哪,我、我、我做夢都不敢想。”
“那公子高興麽?”~紅豆挑眉一笑。
“自然是高興。”
曹文瑞緊緊摟抱住紅豆,眼神迷離,幻想着自己今後加官進爵的風光。
“從此以後,妹妹就扮作書童跟在我身邊,有你給我出主意,還怕日後當不了宰相?”~
“琳琅公主怕是不會允許公子太風光的,您若高升了,會壓她一頭。”紅豆笑着,慢慢給曹文瑞下套。
“她敢?”~
曹文瑞登時大怒,可很快就萎了,重重地嘆了口氣,恨道:“她是女皇帝,母夜叉,哪裏會允許男人強過她,我,我真想掃除這塊攔路石頭。”
“這個也不難辦。”
紅豆從懷裏掏出方才寫的桃花箋,πDay、整、理π指尖輕輕地摩挲着紙沿兒,笑道:“正好妾身也想報了當日羞辱掌嘴之仇,與公子兩個長長久久的好下去。”
“說說你的主意。”
曹文瑞收起笑,端坐起來。
從前心裏恨琳琅,也只敢通過寶珠丫頭暗地裏做些小手腳。可經過今日之事,他對紅豆佩服的五體投地,相信有紅豆這麽個聰明伶俐的丫頭在,沒有什麽事是辦不成的。
小丫頭說的沒錯,眼前最重要的,就是除了琳琅這個絆腳石。
“公子中午走後,妾身就讓侍女月牙兒出去打聽公主的那位相好和尚淵獻的底細,順手偷了本他的手抄佛經回來。”
紅豆将桃花箋遞給曹文瑞,笑道:“妾身聽公子說,琳琅身邊丫頭、婆子和侍衛不少,不好接近。那這個好辦,咱們便以淵獻的口吻和筆跡寫一封私邀秘信,約公主單獨在崇光寺相見,到時候再下手。”
曹文瑞眯着眼,仔細端詳桃花箋上的內容,上面寥寥數語:‘玲珑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盼與卿寺裏秘見,一解相思之苦,淵獻字’
看到此,曹文瑞心裏越發佩服紅豆智計無雙。這外頭人只知公主入幕之賓無數,曾将淵獻這個俊俏和尚養在府裏數日,是個風流的主兒。
他們不知的是,自打琳琅見過禿驢後,便再沒有招過男寵,還想着休了驸馬,讓禿驢還俗娶她。
只可惜禿驢一心向佛,斷然拒絕。而今禿驢相邀,琳琅怕是要高興壞了。
“這封信我會買通崇光寺的和尚去送給琳琅,把她弄出去後,接下來怎麽做?”~
曹文瑞這會兒心裏只有功名利祿和羞辱之仇,根本想不到其他的了。
“我的計劃是這樣的。”
紅豆摟住曹文瑞的脖子,歪着頭,笑得人畜無害:“咱們倆動手害琳琅,要把這事嫁禍給那個給你戴了綠帽子的淵獻和尚,你覺得行不?”~
一聽見綠帽子二字,曹文瑞更恨了。
“終究是你想的周到。”
曹文瑞咬牙,獰笑道:“一石二鳥,還能把自己摘幹淨,最好不過了。”
“但是,咱們還得有個人證。”
紅豆冷笑了聲,一步步引誘曹文瑞:“這個人證得是他們衛家能說得上話且有權勢的人,而且還得和公子關系也好,妾身見識少,不曉得誰最合适。”
“衛蛟!”
曹文瑞脫口而出,有些激動道:“大哥哥若是指證禿驢殺人,可比咱們誣告更有用,我真是太聰明了。”
“是啊,妾身遠沒有公子考慮的周到。”
紅豆強忍住笑意,湊到曹文瑞耳邊,吹了口氣,咬住男人的耳垂,輕輕地咂,将男人弄得意亂情迷,微微喘息了起來。
“可是,咱們如何讓大哥哥當人證,總得有個由頭,讓他也出城去崇光寺吧。”
曹文瑞手伸進女孩的衣襟裏,揉搓着那溫軟,笑道:“你有沒有主意?”~
“剛剛你進來,瞧見伺候我的那個丫頭了沒?”~
紅豆呻.吟着,吻着曹文瑞的下巴,喘道:“那丫頭的姊姊被衛蛟一刀殺死了,當夜衛蛟也想殺了她,是我冒死阻止才留下了她一條小命。公子盡可以對衛蛟說,那丫頭看着是個不安分的,買了砒.霜不知道要作甚,估摸着是想謀害大哥哥你,務必得斬草除根。小丫頭月牙兒每月初一十五都會她家裏人燒香點海燈,斬草除根前先在佛祖的蒲團上奸一奸,那樂子可大了。咱們這位小公爺最是個殘忍好色的主兒,那小月牙兒又生的俏麗……”
“哈哈哈,虧你想得出來!”
曹文瑞樂得大笑,促狹地斜眼看紅豆,輕輕擰着小紅豆,挑眉一笑:“都說黃蜂尾後針,最毒婦人心,本公子今兒算是開眼界了。”
“哼,那您就是無毒不丈夫。”
紅豆扁着嘴,捏了捏男人的鼻梁,嬌嗔道:“公子還說奴家呢,您還不是偷偷給老婆下毒?咱們倆彼此彼此,天生一對。”
作者有話要說: 老三步已經走完了,接下來是新三步,明天見
謝謝水墨華年、笙笙、嶙峋、落雨知青辰、月忘、了玉、二牛、ann,灌溉營養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