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聽見‘蘭若’二字, 庭煙只感覺頭痛欲裂,五髒六腑就像被無數只螞蟻噬咬, 說不出哪裏疼,讓人窒息。
誰是蘭若,為什麽這個名字如此熟悉。
再看看床榻上的燕王衛逢,他約莫五十上下,穿着繡了龍紋的輕薄寝衣,漆黑長發像染了霜, 淩亂地披散了一身,面貌和他骨肉兄弟公子詢甚似,但少了些煞氣, 容長臉,細眼高鼻, 不俊也不醜,許是多年來思慮過度的緣故, 眼角眉頭的皺紋很深。
饒是在病重,仍有威儀。
蘭若, 是紀蘭若。
她記起了,全都記起了, 那是媽媽的名字啊。
往事如潮水般泛濫而來,庭煙捂住心口,盡量克制住自己,不在仇人面前掉下淚。
極樂丹和無憂散再毒再狠,終究沒有抹殺掉她全部記憶, 也不可能抹殺掉深入骨髓的恨,更不可能抹殺掉母親溫柔笑顏,甚至還有她的乳汁味道。
九年前的宮變,母親就是被眼前這個男人欺辱、鞭打,凄厲的叫聲響徹宮殿,好絕望。
逃,想逃……
四下亂看,終于看到內室靠牆有個一人高的紅木大櫃子。
庭煙什麽也顧不上,像奪路而逃的兔子跑過去,一把打開櫃子,極力将裏面放着的羅被、寝衣全都拉出能夠容身的地方,快速鑽進去,緊緊關住櫃門,兩手從裏面拉住。顫抖着雙手,胃也不住的抽動,櫃子裏很黑,淡淡龍涎香的味道,就像九年前躲的那個櫃子,只不過早已時過境遷,人事變了,天也變了。
還像九年前一樣,她将櫃子推開條縫兒,往外看……
只見燕王重重地咳嗽,大口喘着氣,眯着眼,眸中驚異之色甚濃。
燕王默默暗想為何那個小姑娘一看見他會神色大變,像驚弓之鳥般躲進櫃子裏,像遇到鬼煞一般。他好像過去經歷過類似的事,只不過病得太重,記不太清了。一樣的吉服、一樣的鳳冠,神似的面容,不對,這個女孩太瘦太冷,遠遠沒有蘭若姐姐好看。
燕王搖頭嘆了口氣,似乎有了點精神,他掃視着殿裏,此時,班烨懶洋洋地在扶手椅上,悠閑地品茶;內侍省草拟诏書的舍人唐林手腳帶了鐵鏈,跪在地上發呆,不知在想什麽。
“懷松啊,孤好像昏迷了很久。”
燕王軟軟地癱倒在床,手顫巍巍地伸向班烨,問:“躲進櫃子裏的小孩子是誰,孤瞧着眼熟。”
“她是我的妻子。”
班烨擔憂地看了眼紅木櫃子,重重地嘆了口氣。
意料之中,她即便忘記了許多事,九年前的陰影仍在,也罷,由着她躲起來。
有些事,還是交給男人的好。
“妻子?”
燕王笑了笑,平躺在榻上,長出了口氣,虛弱道:“孤早些年一直勸你娶親,你總是推脫,原來心裏有人了。”
說到這兒,燕王揉了揉太陽穴,問:“孤讓你去請公子詢來王城,他到了麽?”
“就快了。”
班烨端起茶碗,輕抿了口,笑道:“公子詢月前打着前東宮,也就是你侄子衛虹的旗號,起兵反了,已經連克十數城,勢如破竹哪。”
聽見此話,燕王大怒,用手肘撐着床,強行起來。
他看着不遠處坐着的班烨,臉上松垮的肉不禁跳了幾跳。
這些年,他寵信懷松,不僅僅因為懷松是貼心不過的人,更因為,懷松有才華,有手段,能當他的左膀右臂。他不甘心燕國被諸華夏之國鄙夷為蠻貘夷狄,更為了燕國人能享有富貴生活,決心變革。
懷松懂他,與他一起推行一道道田令、改進官制、用儒學教化天下……
這些有利于燕國基業的大事得罪了燕國舊貴族,胞弟衛詢帶頭反對,他便更重用懷松,給了懷松政權和軍權,為他鏟除異己,對付這些貴族。
懷松于他,是愛人、摯友、知己……多年來從未變過。
大抵天下的君王都會忌憚極功之臣,他也不例外。可當他準備暗中查懷松之時,女兒琳琅忽然出事了,被衛蛟強.暴致死,慘不可言,只怪自己防範之心太遲,釀成大錯。
可衛蛟就算再荒唐,怎會連親堂妹都不放過。
他多年來浸淫權術,覺得此事蹊跷,可當他準備拷問衛蛟和曹文瑞時,這兩個人先後暴斃,淵獻和尚也失蹤,查無可查。他知道衛蛟一死,那暴躁狠辣的胞弟衛詢就會起兵為兒子報仇,他扣下衛蛟屍體,宣胞弟公子詢來王城,仔細查清此案。
誰料衛蛟那孽障的屍體竟被太清教的道士偷走,沒多久,衛詢就起兵造反,想也不用想,太清教道士和衛詢是一夥兒的。
如此精妙圈套,一前一後時間卡的如此準,讓燕國皇室自相殘殺,好心計,好計謀,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辦到,也只有懷松了。
他秘密遣暗衛,不論如何都要将胞弟衛詢請來王城,可一波又一波的暗衛有去無回。而他,竟忽然昏迷,以至于到了如今這麽個局面。
想來他的身子忽然垮掉,也是懷松做的吧……
都說紅顏禍水,這男人狠起來,當仁不讓。
“為什麽!”
燕王閉眼搖頭,到了如此境地,他仍保持着帝王的尊嚴,疲累道:“懷松,孤向來待你不薄,把你當作至親之人,與你共掌燕國,你怎會背棄我們的誓言,要亡了孤的國。”
聽見這話,班烨淡淡一笑。
他垂眸,似在發呆,輕旋着大拇指上的扳指,嘆道:“您于臣有知遇之恩,将國事托付于我,臣敬您是一國之君,有些事,便不與您明說了。”
說到這兒,班烨看向跪在腿邊的唐林,笑道:“王上,您方才說,瞧臣的妻子眼熟,那您再瞧瞧這孩子,眼熟麽?”
燕王看向唐林。
認識,這孩子一直跟在班烨身邊,已經有好些年了吧。
此人瞧着溫溫吞吞,實則內秀于心,從侍奉灑掃的小童到草拟诏令的舍人,只不過用了幾年時間,雖和斑烨悉心教導栽培分不開,可也得本人有慧根。
只不過,班烨為何要将唐林鎖起來?
“也是,這孩子改頭換面,您當然不認識。”
班烨嗤笑了聲:“躲在櫃子裏的那個姑娘叫衛庭煙,他麽,好像叫衛虹。”
“什麽!”
燕王大驚,胸脯一起一伏,大口喘氣。
“不可能,絕不可能!”
怎麽會,前東宮衛虹九年前已經死了,被衛蛟砍了頭,怎麽還活着?!而且還在他身邊潛伏這麽多年,表現的恭敬溫順,一點破綻都不漏。
寒意層層從燕王腳底升騰起,若唐林真是衛虹,那麽而今公子詢那蠢貨打着前太子的旗號起兵,定是被人哄騙利用,終究是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瞧着懷松将唐林鎖起來,這兩人大約不是一黨。
唐林這夥人要複國,這能想通,可懷松為何要分裂燕國,為何啊!
“小臣的确是衛虹。”唐林直接承認。
“哈哈哈哈,天理昭昭,天理昭昭。”
燕王大笑,他當年和三弟滅了長兄滿門,欺辱蘭若姐姐,如今報應在子孫和自己身上了。
“哼!”燕王鄙夷地看向唐林,冷聲道:“孤大意了,竟讓你小子逃出生天。”
聽見這話,唐林嘿嘿地笑,擔憂地看了眼紅木櫃子,很快恢複如常,清俊的臉上再沒有過多的表情,他跪着給燕王行了個大禮,淡然笑道:
“侄兒多年來侍奉皇叔和師父,從您二位身上學到不少東西,也敬佩二位的才幹胸襟。只是皇叔,您還是不要再叫家母的閨名,會辱了她,因為您實在不配。”
“呵。”
班烨不禁莞爾,舌尖輕舔了下發幹的唇,看着跪在腿邊的唐林。
不愧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孩子,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好!
“林兒,你可曉得王上為何要住在這間宮殿?”
唐林沉默,薄唇緊緊抿住,一聲不吭。
“那是因為在九年前,你母親就在這裏被王上侮辱致死的,咱們王上自小就傾慕你母親,他覺得,這座宮殿有蘭若姐姐的味道。”
班烨翹起二郎腿,從袖中掏出個銅鑰匙,擲在唐林腿邊,勾唇一笑:“今兒師父把你和你妹妹都帶來,就是給你們兄妹一個報仇的機會,去吧孩子,殺了他。”
“這……”
唐林看着腿邊的銅鑰匙,有些遲疑:“師父,小臣從不殺人。”
“不殺人?”班烨皺眉。
“是。”
唐林腰更彎了些,甚是謙卑:“小臣不殺人,只誅心。”
“那師父非要你殺呢?”
班烨饒有興趣地彎腰,湊近了,看着眼前的少年,笑道:“你做不做。”
不知是攝于班烨威勢,還是天生會隐忍伏低。
唐林越發彎腰,他嘆了口氣,撿起那把銅鑰匙,打開左手腕上的鎖,笑道:“既然師父吩咐,小臣不敢不從。”
只見唐林躬着身子站起來,慢慢地行至床榻前,他恭敬地給燕王行了個禮,笑道:“皇叔,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小侄大約要報仇了。”
“豎子大膽!”
燕王勃然大怒,喊左右侍衛,盡管他心裏知道,多年來扶持班烨,已經養虎為患,自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這倒罷了,他冷眼瞧了好一會子,唐林這小子似乎比班烨更可怕,瞧着是個再溫順不過的人,實則笑裏藏刀,看來多年來卧薪嘗膽,好啊,當年那個驕橫單蠢的衛虹,變成了如今深不可測的唐林。
“你,你敢動孤試試,難道你竟沒了人倫綱常了!?”
唐林抿唇一笑:“人倫綱常嘛,出了這座宮殿,小侄大約就有。”
只見唐林嘆了口氣,頗為無奈道:“有勞皇叔忍耐些,小侄要報仇了。”
說話間,唐林忽然出手如電,将虛弱的燕王從塌上拉到地上,一把将燕王的褲子扯了下來,他笑了笑,瞧了眼手裏的銅鑰匙,巴掌般長,頂端高高凸起,身上多有凹凸不平的槽溝。
想想吧,當年他死裏逃生,被大哥哥偷天換日從衛蛟手裏救走。
可媽媽發生了什麽,小妹又發生了什麽,就是被這老畜生殘害羞辱,此仇不共戴天!不共戴天!
唐林眸中恨意甚濃,獰笑了聲,緊緊攥住銅鑰匙,朝着燕王後.庭用力刺去。
“啊!”
燕王吃痛,不禁慘叫。
比起痛,更多的是羞辱與憤怒。
燕王雙眼發紅,牙關緊咬,匍匐着往前爬,身子掙紮不已,他憤恨地看着班烨,哀求:“懷松,求你給孤一個痛快,自古将相不辱,更何況孤是一國之君!”
班烨只是笑,不理會。
“疼嗎王叔。”
唐林手上的動作更大,更用力,他瞧見血了,這老畜生臀上和褲子上都是血,哈哈哈,多好。
少年唇角的笑意更濃,當年媽媽可不就是被欺辱,下身血流如注,肚子裏的孩子生生被折磨沒了。
“侄兒失禮了。”
唐林起身,将銅鑰匙揣進懷裏,再次給正面伏地的燕王行了個大禮,恭順道:“還請皇叔務必再忍耐,侄兒的仇還未報完。”
“孽,孽畜!”
燕王恨得拳頭用力砸地,想要咬舌自盡,奈何實在太虛弱,沒能咬斷……
唐林歪着頭,鄙夷地看着茍延殘喘的燕王,他輕撫着手裏的鐵鏈。
冰冷,堅硬,他只戴了幾天,兩只腕子就被磨得血肉模糊。
想想吧,這畜生當年鞭笞媽媽,打得她遍體鱗傷……
只見少年咬牙冷笑,揚手,用力打了下去,鐵鏈打在肉上的聲音不大,可是揮動時卻能發出讓人毛骨悚然的破風刷刷聲。
一下兩下三下……
少年用力打,不知不覺,早已淚流滿面。
是啊,當日紅豆妹妹說的沒錯,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若是不報,連人都不要做了。
他隐忍多年,為的,就是這刻!
作者有話要說: “小臣不殺人,只誅心。”
這章基本是唐林哥哥主場了~~~
晚安~多多留言